季琅出门的时候正赶上季清平上早朝,两人在福禄堂门口碰上,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一齐顺着青石板小径向前走。
金黄的树叶铺就一路,冷风吹拂,地上泛出阵阵沙沙响,季琅有些沉闷,第一个出声的人竟然是平时少言寡语的季清平。
“你觉得如何?”
冷不防一句话将季琅问愣了,他抬头看过去,眼中迸放出看不透的神色:“什么如何?你突然来一句,我可听不懂你的话。”
季清平顿住脚步,转头凝视他:“小叔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两人看了半晌,季清平的神色是铁心不多说一个字,季琅砸吧一下嘴,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你去查吧。”
风将树上最后一片树叶吹落了,季清平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刚踏出一步,季琅就匆匆叫住他。
“大郎!”
季琅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只够两人听到:“暂时,先不要让娘知道。”
季清平点了下头,便不再管他,提着紫褐色官服登上台阶出了门,然后便不见了身影。
人走后,季琅才招呼上碍于两人谈话而落后许多的长安,也去向皇宫的方向。
路上他一直在思索大郎的态度。
季琅对季珏没有什么感情,但因为楚氏,也是打心底里把两个几乎素未谋面的哥哥都当作亲人看待的。可是昨日季珏说的话,看样子是把海难一事理清了,可却有许多细枝末节尚未明了。
而大郎是一个无论在何时都非常冷静,能审时度势的人,他也觉得季珏说的话有问题,那就很有可能并不是季琅想躲了。
所以季清平打算继续查下去。
那么这次的突破口,还是晋王吗?
只是早上碰上面了,来了两句意味深长的话,他们也没有谈论更多,所以季琅也不知道季清平打算怎么办。
“小侯爷……小侯爷!”
长安的声音突然传进来,季琅吓了一跳,撩开车帘一看,发现皇宫已经到了,他下车时瞪了长安一眼,把长安整得莫名其妙。
“你在这等着,我可能很快就出来了。”季琅说完,转身走了进去。
因为有李自琛给的令牌,宫禁打开期间,他去东宫还是很方便的,轻车熟路地到了东宫,季琅听说太子正在会客,心里还有些惊奇。
这么早,除了他,还会有谁来找太子殿下?
季琅看正厅门口并未有人守着,那个给他引到这里的宫人也离开了,就想着里面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走到门前,刚要推门,却顿了顿,最后推门的动作还是变成了敲。
可是他的手,迟迟没有放下。
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声音很熟悉,他一下就听出是谁了,而相互交谈的两个人,口中提到的,竟然就是他自己。
“沈相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李自琛的声音有些难以自持。
“臣现在还不敢保证,但是种种疑点结合起来,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当年季乘风把他从战场上抱回来,本就引来种种猜疑,可是在官宦人家,如他这般情形又实在说不上有多特别,才会让人没想到燕王那边去。”
“季琅竟然是燕王的孩子……”里面太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整理着胸中翻涌的情绪,“孤不相信。”
“此事尚未证实,可是,殿下要知道,这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等到北疆那边的人回来,臣就能知道确切的结果了,在这之前,还望殿下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李自琛的声音有些激动,“可是老侯爷他为什么!燕王陷害我母亲,差点害的她丧命,更是里通外国意图谋反,为什么他要救下燕王的孽种回来自己养着?还……还让他坐上武敬侯的位子!”
沈轼之坐在对面,将桌几上的热茶端起来吹了吹,轻啜一口,然后才道:“殿下,有时候,事情的真相浮出之时,反而会让人蒙蔽了双眼,结果固然重要,那些最难复原的过程本身,却更是重中之重的东西。殿下现在问臣这些,季乘风已经死了,臣自然无从得知他的想法,不过,万事发生,一定有他的道理,不是吗?”
李自琛回身看他,双手嘭地一下砸在桌几上,熄灭了心中的怒火,他的声音才冷静下来:“如果是真的,季琅,应该怎么处置?”
沈轼之摇了摇头:“真想未得确认之前,尚留有一丝余地,要果真如此,他身为罪臣之后,生父是断子绝后的大罪,殿下觉得他还有活路吗?”
“可是,”李自琛眉间隐有挣扎,“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孤与他相处这么久,知道他的为人……”
“他不会像燕王一般……”李自琛顿住话音,手掌紧紧抓着桌角,骨节泛青。
季琅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他永远不知道,燕王谋害他母亲,谋反之罪是坐定了的,而身为皇祖父也下令诛杀了燕王全家,他们之间说是有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待他知道了,他还会本性如初吗?
李自琛不敢多想。
半晌之后,他听见沈轼之叹了口气,李自琛回过神来,却是恭恭敬敬地对前面的人鞠了一躬,骄矜的气场收敛许多:“老师,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沈轼之听见那个称呼愣怔一瞬,马上他便回过神来,端正了脸色:“臣知道殿下顾虑什么,只是现在,殿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里面有许多东西仍是未解的谜团,在所有事水落石出之前,殿下可以重新审视季琅这个人,还有你们之间的那段情谊,到时在做决定,也不迟,殿下以为呢?”
沈轼之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李自琛冷静下来后,听出了许多画外音,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只是心里仍旧烦乱。
沈轼之已经起身了:“早朝快要开始,臣再不去,可就要迟到了。”
李自琛这才想起沈相还要上朝,让开了身子,等他从他身侧走过的时候,李自琛突然叫住他:“这件事,母……陛下知道吗?”
沈轼之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李自琛仿佛松了口气,他伸手比出请的手势,低声说了一句:“还请老师先对陛下保密,等事情落实了,再透露也不迟。”
沈轼之笑了笑:“臣知道。”
两人从房里走出来,外面吹过一阵冷风,沈轼之紧了紧衣服,下了台阶后就离开了,李自琛看了半晌空荡荡地垂花门,眸中思绪万千,许多枝节搅得他心头难安,等他终于打算回去的时候,突然看到眼前闯进来一个身影。
季琅提着衣摆跨过大门。
“殿下怎么在外头?”
李自琛愣了愣,看了看左右,又拧眉看向走过来的季琅:“你怎么来了?”语气不自觉地多了一丝不快。
季琅好像并未察觉一般,自顾自地往里走:“有些事需要跟殿下商讨商讨,外面不方便,里面说。”
李自琛皱紧眉头,却没责备他把东宫当成自己家一般的散漫,而是问了一句别的:“你没看见沈相吗?”
季琅一阵,回过头:“没有,沈相来过吗?说了什么?”
李自琛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将门关上,转身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态度:“说说吧,找孤来什么事?”
季琅走到桌几旁,看了看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隐藏在阴影下的神色晦暗难明,背对着李自琛,他狠狠攥紧了手心,咬着牙压下胸中窒息的感觉,他坐下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语气无常道:“殿下做什么要让公主住到我们侯府来,就算她什么都不做,我们都有心想把她弄死!”
李自琛一怔,匆匆走到他对面,也席地而坐:“你们可不要动手!”
季琅颇不耐烦地摆了下手:“那殿下就赶紧给她弄走!”
“那个多木掌司,似乎有意让公主跟着你二哥,孤也只是顺水推舟,想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已。”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你过来,要说的不止这一件事吧?”
季琅摸了摸后脑,抿着唇有些犹豫,李自琛放下茶杯:“快说。”
“我和大郎,都有些不放心我二哥。”季琅突然摆正了脸色,神色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李自琛藏在桌下的手一顿,抓紧了膝头的衣服。
“为什么?”
“就是,感觉不对,殿下知道当年的海难我们季府一直颇有怨言,尤其是对晋王的怀疑……但是二哥回来,说和晋王无关,只是一个寻常的海难而已,我和大郎都不能完全相信。”
李自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们怀疑季府自己的人?”
“毕竟他在泗泠生活了那么多年,而这些年,却是我们不曾知道的空白。”季琅沉声道。
李自琛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点头:“嗯,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继续查,大郎怎么做,我还不太清楚,他有自己的路子,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从晋王那里入手。”
李自琛垂着眼想了想,却没有立刻答应他:“这件事我再想想,你先不要管了,等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季琅没有说话,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喝了口茶,然后忽然站起身:“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我来只是给殿下提个醒,殿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话说得很快,眨眼之间就走到了门口,李自琛没反应过来,季琅已经将门打开了。
“对了,还有件事要拜托殿下。上次秋猎途中遇刺,我家夫人得温太医救治,他说了几句有的没的,我回来请别的大夫看,又都说不上来什么,想来可能是他们医术不精,我还想请温太医再来府上看看……”
李自琛没有犹豫,只是看着季琅的背影,总觉得他距离自己有些远:“这是小事,孤让他明日就去武敬侯府上。”
“多谢殿下。”
季琅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开了,李自琛回过头看着桌上渐冷的茶,忽然叫了自己的随从进来。
“季小侯爷来了,为什么没有通传?”
“殿下,您以前嘱咐过,季小侯爷不用通传的。”
李自琛掐了掐眉心:“以后,不管是谁,都要通传,没有例外,知道了吗?”
“是……”
来了!
我们小侯爷的身世终于曝光了,然而以后才是关键,风雨欲来。
第73章 心魔
清晨的忙碌声渐渐喧嚣起来,挡光的帘子被掀开,温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眼睛有些发痒,他微微睁开了双眼,脑中一片混沌,记忆的碎片搅得他头疼。
季琅从床上坐起身,用手挡着阳光,看向窗前的人影,梨花黄木雕花架上栽种了一盆君子兰,姜幸正仔细地摆弄着,好像要给它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窗棱的阴影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暗纹,空中飘飘浮浮的尘埃被禁锢在光线的轨迹里,他眼前静得好像一幅画,而这幅静谧安详的画,在他脑中兜兜转转很久,最后又归于虚无。
季琅忽然觉得鼻头一酸,下意识喊了一声:“芊芊!”
眼前的玉人在光影下一惊,惊奇地扭过头看他,一双笑眼弯弯,声音抚平他心底所有的不安。
“小侯爷醒啦!”
她抛下歪歪斜斜的君子兰,走到季琅身前,季琅的视线就那样一直黏在她身上,一刻都不敢放松。
姜幸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身子向前探着,与他挨得极近:“小侯爷酒醒了吗?知道这是在哪吗?认出我是谁了吗?”
她一连抛出三个问题,把季琅从隐晦的噩梦中拉出来,他眨了眨眼,觉得脑中泛疼,有什么东西隐隐闪现着,却抓不着:“我怎么了……”
“你忘了?”姜幸瞪大了眼睛,走到他旁边坐下去,声音开始吞吞吐吐地,“你真的忘了?昨天小侯爷喝了好多酒,回来的时候醉得六亲不认,长安和我身边四个丫头都弄不了你。”
季琅抻着嘴角,晃了晃脑袋,却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随便找了个酒肆一醉解千愁,后来……后来……
他按了按太阳穴,伸手制止姜幸:“昨天,我都干什么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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