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打住,”佟彤越听越疑惑,“我想先请问,您为什么坚持认为《千里江山图》是假的呢?您不是在报告会上还说,要避免立场先行吗?”
施一鸣微信又响了,他低头看看。
“这个嘛,我有充分的理由……”
佟彤喝一口茶,“施老师,您就别转弯抹角了。我听您助手说,您这本论文的选题是有人赞助您完成的?论文的结论,是不是也是您那个‘赞助商’指定的?”
施一鸣难以置信:“不可能!我特意叮嘱我助手让他别乱说的!”
空气安静了一刻,周围的麻将声仿佛都弱了。
被助手出卖的施一鸣满脸大写的尴尬,无意识地捋着后脑勺,将“地方”运送至“中央”。
他又低头看微信。不知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居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好的,好的。”
“我的‘赞助商’想见你,佟小姐。”施一鸣见瞒不住,干脆放弃努力,“但我必须提醒你,我身后的这位‘赞助商’……嗯,是个很不寻常的人物……我的那些数据还有实验方法,很多都是受他的启发……他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你肯定不会信,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能保证吗?”
施一鸣的语调有些异样,小心翼翼地顾盼左右,一点不像昨天那个炮轰学术界的嚣张大v。
佟彤心想,太夸张了吧?他当自己是007吗?
在四面八方的噪音掩护下,施一鸣似乎下定决心,拨开面前茶杯,嘴巴几乎凑到佟彤耳边。
“你相信文物能成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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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座里人声嘈杂,为了空气流通,窗户都没关严。外头一吹风,就溜进来一股一股的凉气,也送来外面大街上的汽车声。
佟彤坐在软沙发上,却觉得浑身燥热无比。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什么?”
“就是——物件,化为了人。”施一鸣以为她怀疑自己的话,连忙低声解释:“聊斋里不是有那种、画中美女走出画卷,化而为人的故事吗?以前我觉得那就是穷书生编出来yy的鬼故事,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可能是真的……”
他吞吞吐吐,还没说完,忽然旁边有人嚷嚷:“喂喂,干什么呢你?”
施一鸣风声鹤唳地跳起来,脸色刷白,刷的关了微信,欲盖弥彰地打开一款小游戏,假装自己正在消遣。
欢乐斗地主的声音骤然响起,把满脸警觉的施一鸣衬托得如同智障。
是破琴。佟彤的文物朋友们虽然在旁边打麻将,但也不时关注她这边的动静。破琴先生余光看见施一鸣跟佟彤说悄悄话,大脑袋都快顶到她脑门了,只道这人心术不正想占她便宜,当即大步流星走过来喝止。
佟彤连忙解释:“没事没事,一切正常。”
接着安抚施一鸣:“这位是我亲戚,来搓麻的。”
施一鸣惊弓之鸟,再三确认破琴先生走远了,才压低声音,继续跟她讲这个“惊天秘密”。
“……我知道这一点也不唯物,我知道这种事能打破一个人从小到大的人生信条。我开始当然也不信,但那位老人家实在是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几百年前的典故信手拈来。我把能想到的试探方法都用过了,结论是:他绝对不是我们这种凡人能修炼到的境界。而且、而且他还会制造幻象……”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老先生才告诉我,原来他是一件传世国宝……”
他说两句,小心地看佟彤脸色,只怕她摔手而走,或者拨110。
但出乎他意料,小姑娘淡定得过头,只是点头:“您说,我听着。”
施一鸣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看微信界面,仿佛在从里面汲取勇气。
“《富春山居图》。”他说,“是他指点我写的这篇论文。他想和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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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一口气把面前的玫瑰花茶喝干,“等等,您让我捋捋。”
施一鸣以为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秘闻”,很耐心地回到座位上,坐立不安地一口一口喝茶。其实那茶都泡了七八遍了,淡得跟自来水不相上下。
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听众,估计会觉得施一鸣老师大概掉粉过多,心理压力过大,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他这个“秘密”说出来不到一分钟,就会劝他就近去找个三甲医院挂个精神科。
但佟彤知道,若他是真精分,绝无可能精分出如此丰富而准确的细节。
……
《富春山居图》,元代画家黄公望的代表作,纸本水墨,描绘浙江富春山一带的山水风光,笔力精湛,意境脱俗,堪称“画中之兰亭”、“山水画第一神品”,被认为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说起来,黄公望还拜过赵孟頫为师,是赵老师的入室弟子。但他的绘画自成一家,对后来的明清山水画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黄公望对这幅画喜爱备至,经常随身携带,观烟云变幻之奇,领江山钓滩之胜,即兴添加笔墨,反复画了好几年,以致画卷各处的笔墨风格不尽相同。它不仅准确转录了一段美好的风景,更记录了画家的人生起伏、心路历程。
《富春山居图》因为其极高的艺术价值,在人世间历程坎坷:被巧取豪夺,被坑蒙拐骗,被多次转手,在清代时甚至差点被烧:当时的藏家吴问卿对其喜爱备至,把玩了一辈子还不够自私地决定死后拿它陪葬。幸而他的侄子吴静庵爱惜珍宝,从火炉里把画作抢救出来,但这幅画已经被烧成两截。
后人将这两截残纸分别修补装裱,成为两幅独立的画,现在分别保存在台北故宫和浙江省博物馆。
……
佟彤不禁好奇,《富春山居图》都被烧成了两截了,要是真的成精化形,不会也化成两个人吧?
但听施一鸣的口气,似乎他还是完整的一个人,而且是个德高望重的文人形象。
她问:“您就没报警?没报告国家?”
施一鸣有些不好意思:“这种事说出来谁信啊……”
但他面前就坐着一个对此深信不疑的。他这个理由就显得有点苍白了。
他补充:“再说,再说……他老人家不让我外传……而且他在学术上帮助我很多……”
施一鸣要脸,他当然不会直说:有了《富春山居图》的帮助,他的专业水平突飞猛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学术圈迅速打出名气。要不是这一次偶然失手,他已经成为全国文物界的明星人物了。
这个大外挂他自然要捂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别人知道。
佟彤也就不戳穿他的小心思。
她接着琢磨:所以……次元层互通这件事,不止她一个知情的?
文物们跟她产生交集,最初是因为她被动获得穿越能力,可以进入创作层帮祖宗们踢打乾隆,清除牛皮癣。
《富春山居图》倒是没这个需求。它千里迢迢的从浙江或者台北跋涉而来,找到凡人施一鸣,借他之手写论文、买热搜、昭告天下,只为把《千里江山图》打成假货?
佟彤内心仰天长叹。希孟这家伙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施一鸣见她脸色变幻,以为她终究不信,赶紧说:“我可以再解释……”
“不必了,我信。”佟彤善解人意地朝他一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有个熟人还刚刚在法国继承了个城堡呢,文物成精算啥。”
施一鸣错愕片刻,赶紧点头:“是,是,你们年轻人果然善于重塑三观……”
早就重塑过了。佟彤心里说。
“您说《富春山居图》想见我?”她依旧不解,“想让我加入《千里江山图》打假团队?”
施一鸣笑笑,大v范儿又恢复了六七分:“他在外面公园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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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越来越离奇了。动身去公园的路上,佟彤抽空给希孟发微信。
“你和《富春山居图》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过了一会儿,对面直接语音打过来了。
“小彤,你要体谅我们这些长者不熟悉拼音输入法,”他语重心长地说,“况且现在流量费也不贵。”
好几天没跟他对话,大概是距离产生美,他又摆起架子了。
佟彤看到施一鸣领路在前,自己放慢脚步,捂住话筒,小声告诉他:“《富春山居图》化形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回忆回忆,以前怎么惹着他老人家了。”
“老人家?谁是老人家?”希孟不满。
哦对,论年纪希孟还年长几百岁,富春山居图在他眼里大概是小屁孩一个。
她换了个说法:“《富春山居图》那个混小子跟您老人家有过节?”
对面这才满意,纠正她:“也不是混小子,长相都比我着急多了。不过他俩都挺有礼貌的,也有文化,你以后若见到,可以跟他们聊一聊。”
佟彤:“等等……你说,他俩?”
希孟:“原先是一个人,但自从烧成两段之后,境遇大不相同,创作层逐渐分化,慢慢的就演变成两个人格了。《剩山图》在浙江,《无用师卷》在台北——你应该知道这事,对吧?”
“是是,”佟彤心不在焉地回,“当然知道。”
所以《富春山居图》已经化为了两个人格。
但不知施一鸣身后的这位“赞助商”,是哪一位呢?
如果他是搭文物便车来的,最近两岸没什么大型的文物交流活动,所以来的这位更有可能是浙江的《剩山图》?
她一走神,微信对面的祖宗不干了。
“到底什么事?”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佟彤定一定心,还没想好该从哪里说起,希孟又说话了。
“问你个事。”
他显然对什么富春山居图没兴趣,话锋一转,充满了兴师问罪的口气。
“微博评论,怎么回事?”
佟彤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口气,一头雾水。
“什么评论?”
托施一鸣的福,她的微博最近疯狂涨粉,新旧博文下面都来了不少观光客,留言数永远是99+。
她没时间一一过目,也就闲时、睡前随便刷刷,碰到有趣的就回评两句,但——
谁还记得那些评论的内容啊!她大脑可没这么多内存。
希孟一言不发了好一阵,等她主动“投案自首”。过了半天,见她仍旧是“拒不交代”,才旁敲侧击地提醒:“有人问你《千里江山图》到底是真是假。”
这样的留言佟彤大概看到了几十条。她随口回:“我当然是帮您维护名誉啦。”
“然后呢?”他不依不饶。
佟彤:“……什么然后?”
她是真忘了。
手机对面欲言又止,好像在措什么难以启齿的辞。
这时候公园到了。施一鸣从一个凉亭后面毕恭毕敬地请出一个人来。
佟彤赶忙说:“以后再聊。先挂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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