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中一片沉寂。
朱莹坐定以后,便有宫正女官押着昨夜值守的宫人前来,跪在堂下。
几个宫人面如土色,在永安宫掌事宫女示意下,结结巴巴诉说昨日发生的一切事务。
朱莹听得心烦意乱,偷眼去瞧顾昭容身后侍立之人。
那个内侍身形高壮,着天青色常服,腰系布带,几乎无半点装饰。
他身量和昨夜见到的人相差无几,戳在一排宫人之间,如同一座小山。
朱莹微微蹙了眉。
内侍微垂着头,站得笔挺。他额头宽阔,脸蛋团团的,双颊晕着两团红,浓眉大眼,扁平鼻子,瞧着憨厚无害。
而昨夜那人,面上浮着显而易见的郁色,神态警惕又狠厉。
两者精神气截然不同,扰乱了朱莹的判断。她越瞧,越觉这乍一看很像那个内侍的眉眼,与昨夜之人的相似程度浅了。
朱莹现在真想再来一次穿越时空,扳着那人的脸好好看上一看,省得只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
她一开始悄悄的看。高大内侍似有所感,抬头向她望去,朱莹便干脆大方回望,朝这内侍露出一个微笑。
内侍愣了愣,又低下头去。
她还在思索,宫正女官的讯问也已告一段落。
武婕妤的精神,比昨夜还要差,她带着隐隐的绝望开了口:“罪妾请皇后娘娘彻查……待芳莫名而死,焉知不是被灭口了。她若无半点怪异之处,又如何会横遭不测!”
朱莹收回目光,端坐不语。
皇后问:“朱美人,昨夜你去探望武婕妤了?”
“是,”朱莹答道,“因充仪娘娘与妾身,都不信会是她做出陷害一事,突然间听到定论,心中愤怒,妾身便忍不住,到宫正司来寻武婕妤了。”
她瞥武婕妤一眼。来之前没机会串供,希望武婕妤能顺着她的话说吧……不顺也行,她有办法圆过去。
武婕妤只稍怔一瞬,便默认了这个说法。
她向皇后哭道:“罪妾才提出拷打待芳,待芳便死于暗室之中,叫罪妾再没办法脱罪了……”
皇后抬手,止住武婕妤的哭声,询问道:“是何人关押的待芳?是否搜身了?”
宫正女官弯腰,躬身一礼:“是奴婢带人亲手搜查。待芳进去时,身上并无半点多余的东西。”
皇后才要下令,将陪同宫正女官一同搜查的宫女们带过来,朱莹忽然起身,跪在堂下,说道:“皇后娘娘,妾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皇后说。
朱莹没有再往别处去一眼。
她抬头望着皇后,平静道:“妾身从武婕妤那里出来时,恍惚瞧见一个内侍,从高墙之上翻出,吓得妾半晌挪不动步子。”
皇后脸色一沉。
朱莹继续道:“宫正司暗室,向来由值守宫人亲手打开、关上,妾身昨夜并未去瞧待芳。况且宫廷之内,一向规矩严谨,又有谁会在内宫中翻墙来去呢!”
她未说完,宫正女官已吃惊道:“娘娘,果真如此?!”
“果真。”朱莹说。
她向皇后一拜:“娘娘令妾身照顾充仪娘娘,出了这种事,娘娘与妾心中实在不安。妾求皇后娘娘,多调几班内卫护持长庆宫。”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道:“内卫先不急。宫墙修筑极高,翻越宫墙,非一般人所为。”
京城、行宫和皇陵,三处御马监麾下各管着一小支净军,由犯了事,以及被礼部裁下去的宦官充任。
京城之中的净军称内卫,负责护佑内宫内廷安全。
除了读书时一并学习六艺的宦官们以外,宫里头武艺娴熟,最有可能翻宫墙的,就是这班内卫了。
她刚想叫人,把寻堂御马监事给宣来,责令他整顿内卫,查找那个胆大包天之人。
忽记起王咏已经派出去了,别说是他,御马监中数得上的高官,也全都不在。
皇后问道:“现下是谁管着御马监?”
永安宫主宫太监连忙跪下回禀:“回皇后娘娘,圣上派司礼监秉笔陈太监暂掌御马监事。”
“召他来。”
主宫太监领命,飞跑着去了,半日才回来,道:“陈太监正在衙门中当班,走不开,说等交了班再来。”
皇后听了,点点头道:“应该的,国事为重。”
宫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朱莹刚回到座位上,盘算着要不要把那个内侍的特征说出来。
如果这里只有皇后,她肯定不会犹豫,问题是顾昭容也在,身后还带着个高大威猛的内侍,神似昨夜所见之人,她就……
正思索时,内太医院女医,连同司礼监提督太监走进来,跪下道:“娘娘,待芳是服用过量□□而死。”
朱莹心头一颤。
宫正女官忙道:“皇后娘娘!奴婢查验待芳时,并未看到她身怀毒物!”
其实不必宫正女官澄清自己,皇后脸上已经一片冷肃。内宫之中,并无毒/药贮存,待芳又是个宫女,无法到内宫外面去。
□□来历不明。
一直没说话的顾昭容脸色苍白,此时终于开了口:“皇后娘娘……待芳是妾身宫里伺候的人,她……她出了这种事,妾身难辞其咎!”
她咬着唇,轻声说道:“请娘娘命人搜查宝台宫,给妾身一个清白啊……”
·
朱莹本就不确定的心,又动摇了。
到底是谁在害人?
她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现代学校里温养了十几年的思维,完全比不上浸淫宫斗多年的古代人……
现在,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像隐藏于幕后,心黑手毒,盘算着陷害宫妃的家伙,每个人又都像完全无辜之人。
她抓着扶手的指尖都青白了。
“你很聪明!”朱莹暗自给自己打气,依照自己的思路分析下去。
她偷听到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揭露出来。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抓住奉命害死待芳的那个内侍……
她已经说了自己看见过他,藏着掖着太多也不好。
不管能不能抓住他,只有尽可能多说一些,才会叫幕后主使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现最重要的内容。
如此,她和李充仪才能继续安全的苟下去。苟到孩子出生,李充仪晋位,她拿到安稳生存的保障。
“皇后娘娘,”朱莹忽然间说道,“刚才妾身忘记讲了。妾还记得那个人的大概身形。”
“说。”皇后道。
“那内侍身材雄壮,粗略一观,其高矮胖瘦……”朱莹佯装着寻找参照,很快便将目光移到顾昭容那里,说道,“和昭容娘娘带来的内侍相仿。”
皇后眼角微微一抬。
朱莹又道:“娘娘不防命陈太监,好好查一查内卫里与其相似之人。”
她说着,余光一直在观察顾昭容主仆。
她带来的宫女们面容尽是茫然之色,那个内侍头埋得更低了。
顾昭容眼里泪光闪烁,道:“宫中会武之人,并非全是内卫,妾请皇后娘娘派人讯问宫中所有这般形状的中官!”
皇后神情平静,坐在上首,什么话都没说。
应该不是顾昭容。主使者怎么会一个劲儿的求皇后娘娘往深里查?巴不得囫囵结案,就此不提才对吧。
除了李充仪以外,谢昭仪和顾昭容……她们眼下有什么让人忌惮的价值呢?
等回去了,得请来苏纯,好好问上一问。
朱莹收回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口,也坐在席位上不动了。
·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宫人终于来报:“皇后娘娘,陈太监到了。”
“宣他进殿。”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宫人撩起珠帘,放一个红色袍服的人影入内。
那人其貌不扬,比王咏要高出一截,瞧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也还是个少年。
估计和轮班的秉笔太监交接完事务,便立刻来了内宫,他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额头一层薄汗,微微有些气喘。
陈太监跪下行礼:“请皇后娘娘安。”
“起来吧,”皇后淡淡道,又吩咐宫人,“赐座。”
“谢娘娘。”
宫人搬来一把束腰四足圆凳,安置在堂下,陈太监只坐了个边沿。
他问道:“皇后娘娘召端前来,有何要事?”
“昨日待芳死在宫正司内,朱美人又瞧见一个内侍翻越宫正司高墙。故而叫你来看看。”
皇后指着顾昭容身后的内侍,又道:“与此人身量差不多。陈端,你既然代掌御马监,不防好好查一查内卫,看那人到底是谁。另拨二十人,与先前长庆宫内卫一起,轮班护着宫中妃嫔。”
陈端眉头微挑,上下打量了那内侍几遍,道:“端领命。”
他起身拱手,腰间佩玉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皇后娘娘,王厂臣督管内卫多年,平素核查甚严,只要人在宫内,便无落单的时候。端以为,此人不在内卫之中,而在内宫里。”
他还想说什么,皇后已道:“皇嗣要紧。你先查了内卫,挑出身家最清白的人送到长庆宫去,别的都等着做完了此事再说。”
陈端便带了几丝笑:“是。”
他不欲继续留在永安宫里,借口打算亲自检查待芳遗体,退了出去。
皇后便教诸人都退下。
朱莹随顾昭容、武婕妤等人起身。
她行在最末。等别人差不多都出去了,她便住了脚,折回皇后身边,低声道:“妾还有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