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坐下,爱兰珠在门口的下手边坐了;藏花和塔娜不便进殿,在外头守着。
尹昌年看了看爱兰珠,兰芽说:“她是我的陪嫁丫头,我从小凡事都不背着她。若没有她,我这人就也没手没脚,什么事都办不成。”
尹昌年含笑吩咐韩尚宫也给爱兰珠上一杯茶,这才说正题。
“一来,本阁是听说大明贵客,又生了龙凤双胎,真是欣羡得不得了,于是想要一见;”
“二来呢,我也听我娘家在馆驿里的嫂子们提到姐姐,都说姐姐人品贵重,为人又十分随和,我便生出守护之心。”
“守护?”兰芽听到这个词儿的时候微微扬眉。
“是,守护。”尹昌年缓缓点头:“纵然相信姐姐智慧,可是姐姐毕竟是远来为客,并不谙熟我李朝的民情。这宫里的门道,姐姐就更不了解。”
兰芽情知有异:“淑仪妈妈的意思,难不成是说这宫里还有人想要害我不成?”
尹昌年垂下明媚的容颜,少女眉头笼上一层清愁:“这宫里一直都在莫名其妙地死人,宫里的嫔御、宫女也就罢了,许多还就跟姐姐一样,只是大臣的家眷,甚至是来访的客人。”
“哦?因何而死?”办案多年,兰芽一听诡谲的命案,不觉害怕,反倒兴奋。
“多是常见的死法:毒死、勒死。虽说死法浅显,可是却查不出凶手来。”
兰芽垂首饮了口茶:“办案的人不得力?那就换一批再查。”
“非也。”尹昌年凝住兰芽:“此时算来也有数年,查案的人换过几批,连负责此时的监察尚宫也换过了,却总是开始查得风风火火,到后面却虎头蛇尾。”
兰芽便轻轻一笑:“既然如此,那问题也许不是来自查案的人,而是来自上位者。”
尹昌年一拍掌:“姐姐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上位者也查不下去了。”
她忧伤抬眼,少女小鹿一般的眼睛拢起水雾:“两年前,就连中殿妈妈竟然也离奇死去。姐姐,中殿妈妈薨逝的时候,不过才十八岁啊。她与王上结缡八载,竟然连一儿半女都没能留下就……”
“哦?”兰芽挑眉望向尹昌年。
兰芽面露惊愕,却不是追问先王妃死因,反倒是上下打量她……尹昌年便连忙垂下头去:“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为了确保姐姐安危,本阁也不能不说:宫中内人传说,是现在的中殿妈妈为得王妃之位,所以……”
“中殿?”兰芽心下已经有了几分明白。
尹昌年垂下头去:“中殿妈妈善于用毒……姐姐稍后宫宴之上一应饮食千万小心。”
兰芽无声一笑:“可是我见都没见过中殿妈妈,所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中殿妈妈要我一个普通商人妇的命做什么?难道还觉着自己的骂名不够多么?”
尹昌年听得面红耳赤,继续低低垂着头:“是姐姐不知。姐姐与这么多妇人都与中殿妈妈同日诞下麟儿,那些人倒也罢了,只是姐姐的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少见的龙凤双生,更听说弄璋之时,北极星白日升空;弄瓦之时,凤凰凌空飞临。竟然都比咱们元子出生之时的吉兆还要惊人。”
“姐姐懂的,这天下不可以有麟儿福祉高于元子的,更不可以有产妇的福分高于中殿去的。中殿早已怀恨在心,否则又何必将你和孩子特地引入宫来?”
“是么?”兰芽听着,倒也缓缓点了点头。
若在李朝疆域里,出现这样跟元子、王妃抢风头的婴儿和产妇,那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民间自然会有人借此话题大做文章。
只是……兰芽心下也是叹息,李朝元子不过是郡王的儿子罢了,又如何跟她刚刚生下来的天子正朔龙脉相比呀。
不过尹昌年说得的确有理,若以这个缘由,王妃尹氏当真有可能心生嫉妒,想要把她们母子诳进宫来给弄死。
兰芽面色微微白了白,郑重起身向尹昌年行礼:“多谢淑仪妈妈。如果没有淑仪的提醒,说不定我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出了尹淑仪的寝殿,左右看看,没人在侧,爱兰珠这才凑过来低低问:“你相信尹昌年说的,那尹王妃要害你么?”
兰芽淡淡一笑,只笃定地抬眸望住藏花。
惨不忍睹的藏花,此时却叫她心安。
“若当真只是毒杀,那王妃就不必动这个心思了,因为这里有用毒的祖宗。”
爱兰珠怀疑地盯了藏花一眼。藏花还故意伸手进鼻孔挖了挖,转给爱兰珠看。
爱兰珠赶紧转回头来只望着兰芽:“那她说是王妃害死了前王妃……你信么?”
“实则这是人家自家事,咱们不该管。况且这天下哪儿的后宫、后宅,没有发生过这样腌臜的事呢?这就交给人家朝鲜国王自己去处理。查得出查不出,发落还是不想发落,咱们大明都没必要干涉。”
兰芽回望爱兰珠:“可是倘若咱们当真就死在这宫里了,而且如她所说,是有情有理死在王妃手里的话……那一来可以坐实一直都是王妃下毒杀人,这么多年的连环命案便可告破;二来,有人希望朝鲜宫内的这些命案能引起大明的注意,只要是大明有身份的人死在李朝宫里了,大明就不可能不闻不问,到时候即便是李朝国王就也不能再包庇凶手。”
藏花抱着孩子悠然跟上来:“所以只要咱们死了,那王妃就倒了。”
爱兰珠惊得眼珠瞪圆:“怎么越看越觉得眼前是一个连环套,咱们是饵,而布局者真正的目标是王妃尹氏?”
兰芽一挑大拇指:“说得好!”
爱兰珠有点担心:“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就咱们几个在宫里,双拳难敌四腿啊!”
兰芽淡淡一笑:“咱们去见一个人。”
“谁呀?”爱兰珠急问。
兰芽目光宁静:“王妃,尹氏。”
在宫外的几天,东海号早已悄然搜集来一批情报,都是关于王妃的。
传言里的王妃出身低微:虽然是两般贵族之女,可是家族早已没落,十分穷困。是她父亲死后,母亲无法过活了,才将她送进宫,参加后宫拣择。
她自知没有家族靠山,于是便使足了妖媚惑主。
当在后宫拣择看见她之后,王李娎便再也没去过中宫殿。害得王妃韩氏明明十几岁的青春年华,竟然连个孩子都没能生出。
可是如今的王妃尹氏却是福分极大,非但得了李娎的专宠,且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母凭子贵,尹氏一个没落贵族家无依无靠的女儿,便一举由从二品的淑仪跃升为了正一品的嫔。风头从此在宫中一时无两,地位更是直逼仅一步之遥的中殿。
此时的李朝,朝堂之中正有两派力量各不相让。一派是旧贵族的“勋旧派”,清州韩氏、坡平尹氏这样的家族自然都是勋旧派之内;另一派则是以儒生、科举官员组成的“士林派”。
虽然当时的尹嫔没有娘家依靠,但是也正因为她的这样身份,反倒得到了朝中士林派大臣的拥护。于是便有士林派臣子委婉提出了因元子而立尹嫔为中殿的想法。
此事传到后宫,自然不能为当时的王妃韩氏的娘家所容;又因为坡平尹氏与清州韩氏终究同属与勋旧派,也算同气连枝,于是就连仁粹大妃、贞兮大王大妃都被惊动,宫里更是一时之间所有的女人都一同孤立了尹嫔。
女人本就善妒,更何况此时又与前朝之事相连,于是尹嫔便成了后宫的众矢之的。
那样的困顿之下,尹嫔所拥有的只有两个屏障:一是君王之爱,二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说来可怜,她那个儿子却在五个月后夭折,将她半数的期待全部打翻;也就是在她的儿子死后不久,王妃韩氏也病死在离宫昌德宫。
看完这段,兰芽便是一挑眉:“未免太巧了些。”
藏花彼时一左一右抱着孩子,也静静地瞟了兰芽一眼:“只不过死者为大,韩王妃一死便什么都与她无关;而所有的骂名只能叫那个活着的尹嫔来背了。”
兰芽含笑点头,知道藏花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她也只能轻叹:“明明是尹嫔的孩子先夭折的,明明是她更委屈,凭什么她那么心痛却还要活着背负骂名?”
交泰殿,李朝后宫中宫殿。
尹王妃保持了中殿的气度,没有亲自起身来迎,而是坐而笑迎:“上国贵客到此,有失远迎,夫人请坐。”
兰芽也只是福身:“谢中殿妈妈。”
王妃抬眼望兰芽:“宴会即将开始,我们在宴会上自然相见。不知夫人缘何要提前见本殿?”
兰芽含笑打量王妃。
果然姝颜娇丽、五官明艳动人,不似尹昌年那般柔婉,也不似李朝宫中其他女子一般的千人一面。她是出挑的、耀眼的、生动的。
就像是这沉闷宫廷之中的一抹阳光,鲜艳跳跃,劈开幽暗。
兰芽微微一笑:怪不得李娎独宠她。
君王独宠,一般来说不是因为身子的yu念,因为君王有太多的后宫可以满足他这方面的渴望;他若能独宠,只是因为心,因为真的喜欢。
但是这样性子的人,也往往容易得罪人。甚至不管她主观是否犯错,客观上她都已经注定成为后宫里的众矢之的。
“回中殿妈妈的话,民妇在刚进宫门之时,便偶遇了尹淑仪身边的韩尚宫。民妇不知宫中路径,便被韩尚宫引入后宫殿阁,不经意之间拜见了尹淑仪。”
“按着礼仪,无论是进君王的后宫,还是进普通百姓的家宅,也都应该先拜见正室夫人,却没有先拜见侧室的道理。民妇无心犯错,却也终究是错了,于是特地前来向中殿妈妈请罪。”
“民妇此来,乃是应中殿妈妈邀请而来,却未曾见面先失礼于妈妈,民妇心下惶恐又惭愧,只觉愧对中殿妈妈的盛情。”
王妃微微扬眉,便笑了:“夫人的一片心,本殿明白了。夫人初来乍到,也自然分不清这宫里穿着大同小异的尚宫们,认错了人,走错了路,也是情有可原。夫人就算暂时走迷了路,这不还是找回来了嘛。所以夫人放心,本殿也绝不是小肚鸡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