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兼程,三日间兰芽已达南京。
这一回她没有坚持拒绝,乖巧随蒙克回了曾诚旧宅。
暗中瞧着,府里不过还是旧日的那几个人,倒没新添什么人。厨娘和账房倒还客气,就是那管事的依旧对她有些阳奉阴违。
兰芽便撑住门棂,不肯进蒙克替她安排好的房间。还是她上回离开那晚曾住过的。她望着那床帐,深深叹了口气。
蒙克问:“怎了?”
兰芽蹙眉:“慕容,不如我还是出去住店。弦月楼,我本也住得习惯了。”
兰芽妙目电转,果见那跟在蒙克背后的管事的,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去。
她没忘,上回在此房中装睡,慕容彼时流连不去,就是被那管事的催促了,慕容才不得不起身离去。临去时,慕容给她合拢纱帐,以为她睡了,却被她瞧见了那一转瞬他面上浮起的厌恶……
再兼之此时,便不难明白了那管事的身份——他该是满都海派来的,在慕容身边既是护卫、协助,同时何尝不是一种监视?以防慕容身在大明的这些日子,移情于其他女子。
想到此处,兰芽心下也不由唏嘘。这世上的女子便都是如此,不管多大年纪,也不管曾经缔造下何等宏图霸业,但是女子就是女子,那一点点在情事上的小心眼儿,是怎么都不能免俗的。
便也幸亏对贵妃日渐了解,才可凭此窥伺满都海的心思——否则她倒不容易明白,原来超越近二十岁的感情,实则也是同样的吃醋。
兰芽便趁势道:“管家大哥,便麻烦你替我再去订一间弦月楼的客房,说我晚上就到。”
马海眼中便又是一喜,急忙答道:“公子放心,小人这就亲自去安排。”
蒙克却冷冷一声:“谁说你今晚要出去住?这么大的宅子,难道还没有你的一间房?”
马海眼神一片闪烁,兰芽瞧着蒙克的表情,便伸手按住他手腕:“慕容,就当你再纵容我任性一回。”
马海趁机告辞而去。
兰芽哄慰蒙克:“……你虽贵为少年大汗,可是我看得出你对管家却有些忌惮。我想终因他是长者,所以你格外礼让些的缘故,于是我便也不想叫你为难。”
蒙克心下一暖,情不自禁翻腕握住兰芽小手:“我也不想叫你受此等委屈,只是……”
兰芽莞尔一笑,垂眸挡住眼中忧伤,“我也宁愿我不明白,可是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我与你一样敬重满都海。所以我并不觉得委屈,你别为难。”
蒙克碧眸一黯:“我也曾小心遮掩,却没想到还是被你猜到了。兰芽你听我说,满都海并不是小气的人。”
兰芽便笑了,心下道:是女人,怎么可能不小气?
反过来说,满都海也跟贵妃一样,因自己无法遏制的年华老去,心眼儿便只会变得更小,更在意所爱男子的一言一行——便同时也证明,满都海选中慕容,不仅仅是政治联姻,她也是对他动了真情。
兰芽仰首道:“慕容,我都明白,你放心。”
兰芽说得情真意切,蒙克也渐渐开心起来,便道:“等我带你回草原去见满都海,你便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她也一定会十分喜爱你,你放心。”
兰芽垂下头去,微笑道:“好,那我就跟你回草原,咱们去见满都海,好不好?”
蒙克一怔,随即一笑:“你又说得简单了。如今南京官场动荡后,掌权的都是万通手下,以及司夜染的人。他们对我的看管只会越严……更何况,咱们手中并无足够的盘缠。”
“有。”兰芽按着蒙克手背:“盘缠,咱们有。”
蒙克碧眼里登时浮起一片光华,情不自禁捉紧兰芽双手:“兰芽你的意思是,你终于肯将曾诚的那笔银子,给我了?”
兰芽摇头而笑:“这笔银子我本就是为你而寻,自是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留给你的。我上次是还没参透画中谜语,这回回京苦思冥想数月,想来已是可以坐实了。”
“画中谜语?”蒙克不解。
兰芽便笑,心道草原人纵再聪明,于这中原诗书画艺的直觉,终究难免还是差了一层。
兰芽便带蒙克去凉芳从前的院子,站在廊下,抬手指那几幅檐画给他瞧:“就是这个。”
蒙克屏息凝神,细观良久,却不得不长叹一声:“于画技,我差太多。兰芽,要仰仗你。”
兰芽便笑了,笑得心上一角有些痛。
眼前的人,果然不是“他”。眼前人自承于画技差太多,于是又怎么可能会帮她收集爹爹的那些画儿去?
纵然曾诚也是江南名仕,但是她却也绝不相信曾诚能那般慧眼独具,能将爹爹的伪作全都认出来。必定是同样极懂画技之人,且极熟悉爹爹用笔习惯之人,方能做到。
是她从前愚钝,曾被逼迫画柳时,便该听出他本极懂画,却始终被仇恨蒙了心,竟然在乍见爹爹遗作之时也曾迷惘——若她当时便想起曾有的画柳一节,她便该在见到爹爹遗作之时便明白,司夜染才是那个人……
蒙克凝视兰芽眼中泪花,缓缓道:“你,怎了?”
“没事!”
兰芽急忙一笑掩住,避开他的目光,抬头只望那画:“那你便听我说:你瞧这幅嫦娥奔月:嫦娥手捧金丹,飞升广寒而去。月中有桂树,你可想起南京城中何地?”
蒙克便碧眼一闪:“原来这般明白,倒是我愚钝了!嫦娥手捧的金丹光华灼灼,便是指代那笔银子!而月中桂树……”蒙克思忖着,转眸望向兰芽。
兰芽鼓励道:“说呀,这回你一定能自己想得到。我英明神武的大汗,你一定可以的!”
蒙克便一咬牙:“便该是——月桂楼!”
兰芽咯咯地拊掌大笑:“慕容,果然是天纵大汗!”
蒙克也激动得一把攥住兰芽小手:“如此说来,那笔银子果然就藏在月桂楼中?!”
兰芽点头:“没错。慕容,快集合你的人,只等这笔银子到手,你这便赶紧北归!”
蒙克眯眼望来:“何苦这么急?”
兰芽苦笑:“你忘了那有可能是多大的一笔银子?月桂楼又在闹市,若挖掘出来,动静势必会大。这一番折腾之后你还不趁机北归,难道还要留在南京城中,坐以待毙?”
少时马海便归来,忠心耿耿跟随在蒙克身边。纵然蒙克想与兰芽独处,却也不得法。
兰芽倒是不时朝马海微笑。
幸也有他,蒙克才不便对她过于亲热。便是捏捏小手,她也只能忍住,巧笑相对。
吃过晚饭,兰芽便起身告辞。
蒙克十分不舍,便拦道:“时辰尚早。”
兰芽打了个呵欠:“船上走得累了。”说罢凑过来贴在他耳上:“何况,明日我们还要去月桂楼找银子,今晚得攒足精神才好。”
听得这句,蒙克才放开了手。却又重新捉紧,略显紧张地问:“……你可肯随我回草原去?”
兰芽一笑:“我娘临终将我托付给了你……你忘了么?”
蒙克眉尖微微一蹙,随即用力笑开:“自然。”
兰芽起身向外:“那今晚便好好休息,切勿打草惊蛇。明日我便会将银子捧到你眼前。”
兰芽拒绝了蒙克派人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走进南京夜色里。
五月的京师还是春日,柳丝新绿;可是南京的五月却已如夏,迎面而来都是燠暖薰风。
兰芽不由得在江南暖风中微微闭上眼睛……若有一人,白衣扶风,穿花过柳而来,眉眼轻展间风华绝世,这江南的春色便完美无缺了。
轻叹一声,她睁开眼睛。偏首朝周遭房顶、树梢上都瞧了瞧——其实不过做做样子,以她眼力根本就瞧不出什么,于是她便叫了一声:“出来!”
她头朝东,却在西边的房檐后闪出个人影,宛如鹤渡寒潭,一片身影飘然而落,无声到了兰芽身侧,叉手道:“兰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听得动静竟然是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来——她这个惭愧,脸忍不住热了起来。轻咳几声才回过头来,朝卫隐呲牙一笑:“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卫隐叹息一声:“卑职,卫隐。”
兰芽闻声一笑:“好名字。”
卫隐闭了闭眼。可不,好名字,这辈子活该当人家的影子卫士。
兰芽便吩咐:“咱们以后再寻时间叙旧,今晚有事相托。你即刻去悦来客栈,找当值夜班的二掌柜,就说传我口令,你们二人通力合作,今晚务必将埋在客栈地下的银子给我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