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殿下下降于微臣,乃微臣平生幸事。”秋叶白垂着眸子,不动声色地道。
皇帝陛下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忽然一拍扶手,神色一冷:“你说谎!”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声音冰凉异常,隐有雷霆来袭之威,秋叶白忽感面前威压陡至,寒意森森,心中不免一顿,却并不退缩,只单膝着地,抬手抱拳:“陛下息怒,微臣不曾说谎。”
皇帝忽然冷笑了起来:“是么,你不曾说谎,那么你是在告诉朕,你以男儿身打算陪伴摄国长长久久么?”
以‘男儿身’……
她心中咯噔一下,皇帝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她忽然那想秋云上正在外头等着皇帝宣召,难不成皇帝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
秋叶白心中一紧,但是下一刻她又觉得有些古怪。
不,不对!
皇帝陛下如果知道她是女儿身,那么自己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从阿初那里知道,而且若是皇帝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而又不认同,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定也不是这样的排场。
她迟疑了片刻,便又听到皇帝冰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话说间,忽然有两列卫士自门外奔入,手中蹭蹭长剑出鞘,数把寒光四射的长剑将她围住。
空气瞬间凝滞沉重起来,似只要皇帝陛下不悦之中一声令下,她便会被当场斩杀,血溅三尺。
天子虽然长久而不朝,但是天子一怒,依旧伏尸百万,何况只是她这么一个区区臣子。
更是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秋叶白眼中冷光微闪,她这一次没有低头,而是忽然直接抬头,目光穿过利剑看向皇帝,一字一顿地道:“微臣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如有对殿下不臣之心,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看着秋叶白的目光,陡然一震,竟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眼,他迟疑了片刻,一挥手:“都下去,非召不得入内。”
一边伺候的紫金殿总管一愣,有点迟疑:“陛下……。”
但是见到皇帝陛下不为动容的面孔,他便也只得点点头:“是。”
随后那总管便领着所有的侍卫全部都收刃退下,连着伺候茶水的小太监也不曾留下一个,空旷的主殿之上只剩下皇帝和单膝跪于其下的秋叶白。
“秋叶白,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皇帝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声问。
秋叶白只看着坐在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静静地道:“微臣说的是实话。”
皇帝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迟疑了片刻,忽道:“你真的对泽儿……。”
他顿了顿,换个说法:“你真的对泽儿存了倾慕之心。”
这是一句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这是属于皇帝陛下的判断。
她看着皇帝,却坦然道:“是,陛下,微臣知道殿下的身份,倾慕于殿下,并不以为罪,亦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百里初是她的男人,他可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她,她亦倾心于他,亦愿生死相托,细心筹谋,此言并非谎话。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秋叶白,眼底神色复杂,亦隐约有精光闪烁,他是帝皇,就算多年不朝,所谓帝王心术自幼修为,足以让他明白面前之人没有说谎。
今日这一番布局,他原本只为测试面前年轻人对泽儿的忠诚度如何,毕竟当年那些纠葛不得让他心中多存疑……。
皇帝眼底闪过暗色,没有再回忆,而是淡淡地道:“坐吧,起来说话。”
秋叶白听着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心中也微微松了些,便也起身道:“多谢陛下。”
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误,皇帝不可能是知道了她身份真相,也不会真的要杀她,方才那一出不过是一种检验她忠诚的方式,毕竟她这个秋云上之子的身份就已经够特殊复杂的了。
秋云上当年可是保皇派的核心人物,如今却成为唯一活下来的人,还加入了杜家的阵营,而且明面上,她还是杜家和太后一手提携起来的。
阿初虽曾经告诉她,要以摄国殿下的身份下降于她之前就已经告知了皇帝陛下,她是他的人。
但是皇帝今儿还来这一出,足可见这位陛下的疑心病到底有多重,更可见,他的退居‘幕后’和‘不朝’也不过是逼不得已。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杜家的挟制,也许……他甚至没有真的放弃过重掌帝权的希望。
秋叶白心中微冷,阿初和阿泽拥有这样的父亲,还真是和秋云上不相上下。
“你和泽儿……。”皇帝有些迟疑地开口。
秋叶白垂下眸子,忽然打断他道:“每一任国师都活不过三十七,陛下可知道?”
要让一个疑心病重的君主放心,自然必须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真心,她让皇帝看见她对阿初的真心,便是让他明白自己如今和当年的‘宸妃’一样,只凭借一份对阿初的情感,便能成为助力,绝不会背叛。
即使此刻她是个‘男人’,但是上京贵族之中也不是没有好男风者,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皇帝一愣:“你……。”
泽儿竟然连这件事都告诉了秋叶白?
皇帝的神色愈发地复杂看着秋叶白,似在挣扎着自己最疼爱的皇子居然真的嫁给一个倾慕着他的‘男子’,而这个‘男人’还一点不避讳地坦诚对皇子的爱慕,这种事实在是……。
“到底年少轻狂,秋叶白,你果然胆大妄为。”皇帝陛下微微颦眉,神色古怪,但是却没有动怒的意思。
毕竟秋叶白能说出这一句话,就表明此人确实属于泽儿的心腹范围之内。
秋叶白幽幽道:“陛下恕罪,只是微臣觉得人生苦短,何苦要为世间礼法所束缚,爱吾所爱,忠吾之心,便不后悔。”
皇帝一怔,眯起眸子打量着秋叶白,沉吟道:“你倒是对泽儿一片忠心,倒也不枉费当初他亲自来向朕要了这一门亲事。”
秋叶白没有多言,只道:“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顿了顿,忽然有些自嘲地道:“朕这个父亲成全不成全对于泽儿而言,并无区别罢。”
她默然,这一点,她是看出来了,那日百里初来告诉她要嫁给她的时候,只说去通知了皇帝一声。
皇帝忽然又开始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
秋叶白睫羽轻掀,她听着那咳嗽的声音里带着肺部啰音,便可以知道皇帝陛下这病倒是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全是伪装,他是真的病了,而且听着那咳嗽声倒是很像——肺痨。
在这个时代,这确实是不治之症。
“陛下,您需要人进来伺候。”秋叶白看着皇帝道。
“咳咳……不需要。”皇帝咳了好一会,习惯性地用帕子擦了擦嘴唇,方才抬起头看向她,神色之中的疲乏难以掩盖:“你说的没有错,人生苦短,朕不想违背泽儿的意思,既然你是泽儿的心腹,有些事朕想你也心知肚明,朕这一次单独召见你是有话要交代你。”
秋叶白见皇帝忽然不再端着架子,竟一副要与她直言相对的样子,心中微凛,看来是皇帝陛下可能身体支持不了太久,便要单刀直入了。
她拱手,以示恭听:“陛下请吩咐。”
皇帝看着他,目中闪过精光:“南疆行省即将有一战,八殿下即将出征,你当明白罢。”
秋叶白心中有些疑惑这件事与她有何关系,便听见皇帝继续道:“朕会下旨,擢升你为司礼监首座,老八即将率大军出征,你这位督公就是首席监军。”
她眉心一跳,忍不住错愕道:“陛下,微臣何能担当此任?”
《史记·司马穰苴列传》: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
所谓监军便是皇帝派出身边近侍宠臣在大军出征的时候,监察将帅,协理军务,防的就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虽然监军代表的是君意,但史上因为挟制将帅,履行职责而被将帅斩杀的监军可不少。
她和百里凌风也算是死对头了,几乎算是她亲手将百里凌风圈禁的,这会子他出征,她去做他的监军?
皇帝看着秋叶白,轻叹了一声:“没错,老八是个有能耐的,但是他身份在那里,不得不受些委屈,朕不希望看到他怨愤之下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尤其是龙卫,本该是帝国之剑,不可废。”
秋叶白算是听明白了,皇帝陛下这是希望她去挟制百里凌风,免得他造反或者拥兵自重,说白了就是希望百里凌风怎么去的,怎么回。
皇帝陛下可真是太看得起她了,把他家老八当韩信,然后把她当萧何使了罢?
秋叶白甚至隐约地能看见皇帝眼中闪过的精光,她心中有些讥诮的轻嗤,皇帝陛下果然如她所想心思深沉,这会子大概已经开始算计她的忠诚能为皇家带来多少利益了罢。
她沉声道:“回陛下,微臣从未从军过,亦无萧何之能,恐怕难为月下追韩信之事。”
阿初不会喜欢她离开他那么远,何况阿初既然敢放手让百里凌风领兵,必定有他的把握。
皇帝看着她,淡淡地道:“秋叶白,这是圣旨。”
秋叶白一顿,微微颦眉:“陛下,八殿下与微臣有过节,您的安排恐会让殿下更为反感。”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咳……咳……秋叶白,你既然是云上之子,就该明白帝国不需再有一个拥有尾大不掉外戚的帝王。”
秋叶白瞬间一惊,额头上微微冒出薄汗,皇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分明是隐约透露他已经选定了百里凌风为继承人,所以他要保全百里凌风成为继承人的资格,那就是——立军功而不谋反?
“但是陛下,您可以直接向八皇子透露这层意思,相信殿下一定明白您的苦心。”秋叶白迟疑了片刻道。
皇帝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有些无奈和涩然:“老八是个聪明人,但是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有时候不得不防着他自作聪明。”
秋叶白听着皇帝的话,忽然心中莫名地有一股气,也不知从而来,就让她忍不住忽然抬头冷声道:“微臣听说陛下曾经向宸妃娘娘许诺过,这天下将与宸妃娘娘共享,您可还记得?”
阿初也是皇子,就算他不稀罕皇位,但皇帝就从来没有想过让阿初继承皇位么?
皇帝闻言,瞬间一僵,看着秋叶白,脸上浮现出杀意来:“放肆,非议帝裔大统,秋叶白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她知道自己太过冲动,但是心中就是不平,她不卑不亢地看着座上帝王:“微臣只是知道君无戏言。”
皇帝似气得有点发抖,强行着咳嗽让他脸色铁青,但是看着她那模样,却又不知触动了他什么回忆,脸色又渐渐地变得苍白起来。
君臣二人僵持了好一会,皇帝忽然闭了眼,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呵呵……到底是云上之子,还真有些当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若不是看你眼中有真心,是为泽儿抱不平,朕会以为你存了私心,毕竟若你能成为帝君肱骨之臣确可享尽荣华。”
他顿了顿,又咳嗽了一阵,方才喑哑着嗓音道:“你我以为朕不曾考虑让泽儿坐享江山么,但不是你方才告诉了朕历任国师无一活过三十七么……虽然朕已经为泽儿延医请药,但是国祚大计岂能有失。”
秋叶白沉默了下去,皇帝虽然考量也不算错,但是她心中始终不能释怀。
凭什么呢?
所有的一切苦难与艰辛都是阿初和阿泽来背负,江山万里、国祚绵延的代价是他的健康、心智与性命,而其他人却可以坐享其成。
凭什么!
“朕让你去盯着老八,也希望你成为未来帝王的肱骨之臣,你一样可以坐享荣华富贵。”
皇帝的一句话瞬间让秋叶白再次不敢置信地抬头:“陛下?!”
皇帝居然打算让她背叛阿初?
皇帝一看秋叶白的表情,眸色微沉:“这不是背叛泽儿,这是为泽儿考量,虽然天下都称呼朕为万岁,但是从始皇帝至今几千年,有谁能真的万岁?”
他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朕的时日不多了,若是老八登上皇位,他若是个优秀的帝王,就算泽儿是个女子,他也不当留下泽儿性命,何况若是泽儿的身份一旦曝光,更难保性命,但若是你能成为老八的心腹,相信你能想法子保下泽儿一条命。”
历任新帝登基,但凡手掌大权,坐拥宏图的明君,无人能容忍曾经凌驾于他头上的人好好地活着,就算他得到江山有那人的功劳。
这就是帝王。
秋叶白忽然笑了,笑容凉薄:“陛下这算是为摄国殿下留后路么,呵呵?”
让她骄傲的阿初求于人下?
皇帝这等聪明人,如何能听出秋叶白笑里的讥讽,他没有动怒,而是平静地看向秋叶白:“你是不是觉得朕亲情淡薄,刻薄寡恩?”
“朕,出身于杜家,但杜家的尾大不掉,让朕成为孤家寡人,成为天下不平的罪人。”
他顿了顿,眸子里闪过痛色:“甚至牺牲了泽儿的娘亲还有……还有泽儿,他若会成为另外一个尾大不掉的存在,所有人的牺牲和忍耐,包括他的娘亲和泽儿最初的牺牲,又还有何意义?”
秋叶白唇角紧抿,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讥诮和冷色,忽然道:“陛下,微臣可以爆粗口么?”
皇帝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见她仿佛自问自答地道:“如果不能,微臣亦无话可说。”
虽然皇帝没有在民间生活过,自不明白秋叶白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见她那模样,也能明个三分。
他微微颦眉:“泽儿是朕最疼爱的皇子,也是朕亏欠最多的孩子,朕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下半生安享荣华平静的后路,你只需要做到朕要求你做的事,便能让老八登基之后,泽儿全身而退。”
秋叶白闻言,眼底寒光更甚,她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然后抬手,单膝点头:“是。”
皇帝看着她恭顺沉稳的模样,满意而疲倦地点头:“很好,你去罢,你能在这般年轻的时候便爬到今日的位置,想来也是个聪明人,今日朕与你推心置腹,便是将你视做未来朝廷振兴之栋梁,亦希望你明白朕的苦心,有些事,不当与人说的,便该留在心底。”
秋叶白继续颔首,沉声道:“微臣谢主隆恩。”
随后,她便起了身离开了正殿。
皇帝见她消失在门外之后,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随后淡淡地道:“召云上。”
紫金殿大总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遵旨。”
不一会,一道修挑的人影款步而入,进入正殿之后,躬身行了君臣之礼:“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座下的秋云上,神色之中闪过复杂,随后又恢复了淡然:“云上,你我多年未曾见,也算是故友,不必拘束。”
秋云上神色中也闪过一丝复杂,随后还是恭谨地道:“陛下,微臣乃是陛下罪臣,何况礼不可废。”
皇帝看着他,淡淡地道:“坐罢,云上,就凭你生了个能耐的儿子,朕大约也不该再怪罪于你多年的事。”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的讥讽,让秋云上脸色微微白了白,闪过痛色,但又听到‘儿子’二字之后,眼神微闪,没有再拒绝,而是坐了来。
“多谢陛下对犬子的褒奖,但是犬子无能,并不足以为陛下效劳。”
皇帝看着秋云上,却没有答话,而是淡淡地道:“云上,你回来后为青鸾上过香么?”
秋云上又是一僵,沉默了下去。
……*……*……*……*……*……*……*……
秋叶白出了紫金殿之后,看着神色无异,宁春在紫金殿外候着,却一见她的神色,心中便咯噔了一下,自家主子身上这一身冷冰冰的气儿,分明是心中压着火气呢。
主仆二人一路朝明光殿而去,只是抄近路走到一处没有人烟,荒芜的宫苑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一记侧踢恶狠狠地踹在那宫苑的柱子之上。
“喀拉!”那柱子哪里能受得住她十成功力的狠狠一击,顿时发出一阵喀拉之声,落下一阵灰之后,一下子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操你大爷,滚你丫蛋的后路!”她恶狠狠地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
什么狗屁后路,她的阿初是那样高贵的凤凰,啊,呸,是龙,怎么可能低声下气地去求人给一条活路。
她根本不可能想象骄傲如他,风华绝代的他,会低下他骄傲的头颅,他那样早已惯于操控人心,掌控人生死的傀儡师,会去向傀儡低头?
阿初……她的阿初,连衣襟沾染了一丝灰尘,都不能容忍的人,如何容忍别人的靴子踏上他的膝盖。
牺牲是高尚的,但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自愿的原则之上。
她的阿初何曾自愿去为什么天下众生,为什么新帝明君去牺牲若此?
而在她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帝王私欲!
秋叶白闭了闭眼,忍下心头戾气,她忽然非常理解百里初那种古怪的清冷又残忍的性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了,难怪他喜欢看戏,喜欢看芸芸众生苦苦挣扎,只因为他才是在炼狱最深处煎熬的那一个。
她现在也很有暴戾的直接把皇帝给揍死的冲动!
秋叶白这么想着,忍不住又是一拳头捶在红柱之上。
宁春看着自家主子脑门上青筋毕露,的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安,却只沉默着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子,用了药粉为她受伤的拳头上药。
秋叶白倒是没有拒绝,闭了闭眼,忽然道:“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去平云殿拜会一下八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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