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纹山矗立在东海国京都西北方,向来是皇家祭祀东岳与四渎之地。山顶有一巨石凸起,斜探向南,名曰问天石。东海国国君祭祀天地、四渎神灵时,便在此设祭坛。
可如今这国祭重地,却已成了别人家的。
容军前锋三万余人在日前攻克京都北方重镇驷马驿,随后而来的十万中军便长驱直入,一举将东海国京都围住,甚至没给东海皇族向东逃窜的机会。
而今这块问天石上,正有一人当风而立。
此人看着已不年轻了,两鬓生出如霜华发。他的黑发与白发掺杂一处,又被梳成个一丝不苟的道髻。道髻上有一顶五雷金莲冠,插一支九霄从云剑,气势非凡。
面上两道剑眉入鬓,眉梢却也是苍白,如此倒与那金冠的贵气抵冲,叫他看着更稳重老成。唇边、两腮、下颌皆有长髯,只是这长髯也是黑白相间的。这一位,看起来像是个四五十岁的道长。也的确披着一件紫绶八卦仙衣。仙衣上玄光流转,一望便知并非凡品。
从他这里往南方看,依稀可见东海国京都巨大的城郭轮廓。如果遇到个好天气,甚至可以瞧见皇宫的琉璃金顶在日光下闪耀,仿佛一轮小太阳。但对于这位道长而言,天气是好是坏都不妨碍他如今运起灵力,将京都城下的情形看个清清楚楚——他甚至能看到每一个人手持的兵刃之上闪耀着的冷光。
容军兵临京都城下,京都之内的禁卫军正在死守。实际上东海国的精兵都已被容军打残了,京都之内的数万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但京都的城墙与中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都城城墙一样,在奠基、建造的时候,都被玄门的道士或者剑士布下了威力巨大的法阵。
如今当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地步,从未有人想过当真会被动用的法阵,到底开启了。
东海国京都的八座金门发出刺目的玄光,那玄光又在天空之中交汇一处,构成一面巨大的护罩,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这法阵的力量源泉是京都城下的风水气穴、城内帝王的龙气、城中百姓的人气——主持阵法的修士将这些气机汇聚一处,抵住了容军三轮的猛攻。
瞧眼下的形势,似乎这东海国的都城已固若金汤,是万无可能被攻下的。
道士的身边还有一人,乃是位顶盔贯甲的将军。手按腰间的配剑,来回地踱步。走上两三步便抻了脖子,往极远处看。可此地距两军交战处足有数十里远,他又是个凡人,哪里看得见?最多只能偶尔听见些声响罢了。但那声响也是飘飘渺渺,他亦听不出是击了几声鼓、是否鸣了金。
如此过了一会儿,这将军急了。猛地瞪起眼睛看身前的道士,似是要大声喝问。但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要说的话出了口,已是变了个模样:“我说圣君……俺不在阵中,心里真是急呀!圣君要做法自去做法便是……偏要俺陪在这里做什么?圣君……三军不可无帅呀,要是叫陛下知道俺这会子不在阵里、京都又久攻不下……俺的脑袋怕是——”
道士侧脸看了他一眼,这将军就赶紧收了声,只愁眉苦脸。
瞧他这样子,老道笑了笑:“张将军,难道忘了自己的出身?你本是出身黑寨堡、是跟在你家陛下身边的刀斧手。要说杀人越货,或许擅长。可要说指挥数万大军,就不是你所长了。”
这位将军显然并不服气,又一瞪眼:“俺连战连捷——”
“是因为你麾下收拢了许多善用兵的败将。乃是他们的功劳。”道士笑了笑,“但你也是有功的。你的功劳不在攻城拔寨,而在于善使那些人。可今天的情况不同——三路大军合兵一处来攻京都,除你之外的两人都是降将。如果你在,你自然就成了主帅。你成了主帅,也就自然要坏事。所以不如同我在这里坐山观虎,叫那两位各施所长。”
得了这样的评价,这位张将军显然并不服气。可畏于眼前人的身份,只能在嘴里嘟囔几句:“圣君你说话,俺自然不敢说别的。可要是俺不在,这城攻不下来怎么说?圣君你瞧——”
他边说边往前指了指:“在这里也能瞧见那里的金光,该是他们起了阵法!眼下都已经四个时辰,还能听见金鼓声,可见并没拿下来。圣君,咱们攻祁国和浏国都城的时候,里面的人早逃了,这种大阵也没来得及施展。可到了如今这时候——咱们这三路大军也算是孤军,祁国和浏国近些日子还有逆匪,一旦后面出了事……”
“此阵易破。”道士淡淡地打断他的话,抬眼往远处瞧了瞧,“不过是一个真境,两个化境的在主持阵法。要破去,只是抬手之间的事罢了。”
将军一愣,随即笑起来:“嘿嘿,圣君,这话俺可不信。要真是抬抬手的事,你怎么看了这么久、不出手呢?”
道士也笑了笑:“好。这就破给你看。”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用拇指和中指一弹。
也不见他面前有什么异象、怪响。崖上的风仍在低啸,山谷之间的雾气也没被惊扰。甚至猿猴还在啼叫、飞鸟还在长鸣。但过了两息之后,远处的金光消失了。
再过三四息的功夫,老道身后的将军听到滚雷的声音——可这雷声不是从天上压下来的,而是打地下传出来的。嗡嗡隆隆,震得两人立足处都尘土飞扬,仿佛地底下正有一条巨龙翻滚不休!
将军大惊,瞪圆了眼睛往远处看,可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得连声急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道士掸了掸手指,意兴索然地走下问天石:“我杀死了主持阵法的真境道士,阵自然就破了。很快东北和西门就要被攻破,拿下京都只是这几个时辰的事情了。”
张将军愣了一会儿。才叫起来:“圣君!你既然破阵这么容易,怎么不早出手,白看着死这么多人!?”
道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摇头:“我出手太早,未必是好事。你如今看,这几个时辰是死了许多人。可都是人杀死的。”
“倘若我打北边的时候就开始出手……一路到如今,死的怕就不止是这些人了。”
将军又愣了好一会儿,大概明白了道士的话。
敌我双方都有高人助阵。但这些高人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动手,平日里,是暗中相互牵制着的。倘有高人事事都上前,只怕最终会演变成神仙打架。这位圣君出手的威力,张将军领教过。晓得倘若是两位这样的圣君在阵中杀起来……只怕一个照面,便是几万、十几万地死人了。
听到道士又说:“但我叫你来这里,也是为了交代你另一件事。你听好——”
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我要暂离开些日子,今日就走。今日在此地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是这个样子的——”
“京都城中的大阵,我原本可以轻松破得。但当我在问天石上欲施展神通的时,神情忽然大变,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接着,我脸色如土,全不见平时的风度——而此时容军正在攻城,死伤惨重。你有心问我如何,却又不敢。只得等了许久许久,才提了一句。于是我才出手击死了城中主持阵法的修士,随后——”
道士放缓了声音,看着张将军:“魂不守舍地飞遁而去了。”
“你回去之后,要将此事同你左右的亲兵说。问他们是不是你哪里出了岔子、开罪了我,以至于我含愤离去。之后,又要严令你的亲兵不得将此事外传,否则定斩不饶。”
“你第一夜问一个人,第二夜再问一个人。等京都城破、局势稳定之后,你在庆功宴上要多喝些酒。喝了酒,宴后借酒意再将此事同那两个降将提,同样告诉他们,切不可外传。”
“我说的这些,你可记得了?”
老道说头几句话的时候,张将军还面有疑色,听得懵懵懂懂。但等他声音低沉地又说了几句之后,这位将军的神情便慢慢呆滞了。除了点头,再没什么动作。目光也失去了焦点,投向老道身后某处,不晓得在看什么。
当最后几句话落下,张将军已如同一个木人一般,连点头也忘记了。
约莫三息之后,他才痉挛似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清醒过来,大叫:“圣君、圣君!?”
可眼前的道人已没了踪影,崖上只有鸟鸣猿啼罢了。张将军瞪圆了眼睛慌张地往左右看看,皆不见人,才连声叹气、叫苦不迭:“哎呀,哎呀,我倒是说错了什么!?这圣君怎么就走了?!俺什么也没说……不过是催了他一句!啊呀!人怎么就不见了!?”
“咦……哎呀,他娘的……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老子怎么在这里!?来人……来人哪!战况如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