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瞧,大福子带了个中年男人进来了,正是孙御史。
他穿着剪裁精致的宝蓝色贡缎袍子,脚蹬牛皮暖靴,臂弯搭着大氅,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他五十多的人看上去如同四十出头,偏瘦,桃花眼里含着股子精明,中等身量,鼻下微须,高鼻薄唇,貌相虽不出众,但也称得上五官端正。
进来后,他用余光朝花厅各处扫了眼,亦迅速看了我一眼,没抬头,笑道:“多年未见六姑娘了。”
“是啊。”
我淡淡一笑,挥开四姐和八弟拉我胳膊的手,扶着后腰走上前,在孙御史面前站定,看着他笑,不说话,然后慢悠悠地绕着他打转,上下打量他,柔声道:“侄女想来有十四五年未见孙叔叔了,您今年高寿几何啊?”
孙御史身子一震,眼珠转动,看向我四姐。
四姐见状,忙上前来打圆场:“什么高寿,说得多难听,妍华啊,咱们今晚吃什么?”
我没理会四姐,用帕子角擦了下嘴边的浮粉,对着孙御史噗嗤一笑,艰难地单膝下跪:“四姐得以保全性命,妾身得感谢孙叔…哦不对,是四姐夫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四字,我刻意说得比较重,莞尔:“姐夫这些年关爱姐姐,照拂八弟,是我们高家的恩人哪。”
孙御史怔住,皱起眉,没有把不悦摆在脸上,下巴微微努了努,示意四姐赶紧往起扶我。
我用力推开四姐,抚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淡淡一笑:“而今妾带着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皇子,给姐夫磕个头,多谢您……”
我话未说完,孙御史噗通一声跪下,双手伏在地上,连声道:“下官当不起六姑娘这一跪,您如今是最尊贵的人,怎能为下官折腰呢,这不是折了孙家阖府的寿么。”
“哼。”
我白了这男人一眼,果然有眼色,反应也够快。
看到他跪下,我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我扭头朝四姐看去,她隐在袖中的手在颤抖,唇角浮起抹报复的笑,眼皮猛地跳了两下,但很快消失不见,她忙过去扶起孙御史,剜了我一眼,斥责道:“你如今不一样了,都开始欺负起亲戚了,看来我们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这就告辞了。”
“哎呦。”
我疾走两步,拦住这对老夫少妾,虚情假意地抹泪,屈膝给孙御史见了一礼,笑道:“今儿陛下赏了壶补身药酒,我多喝了两杯,竟喝晕了,求姐夫大人有大量,莫要怪小妹言语无状啊。”
八弟见场面尴尬,赶忙上前来打圆场,嗔我:“六姐打小就凶巴巴的,经常欺负我哩,私底下对我又打又骂的,害得我见了她都两股战战,吓得直往祖母怀里躲呢。”
“胡说,我何时打过你?”
我用帕子抽了下这小子的胳膊。
“这不就打着么?”
八弟佯装往四姐夫妻背后躲,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可别得意,我如今有四姐、姐夫护着呢,你打不着。”
我摇头笑笑,顺势,请亲人们入座。
今儿除夕,原本我是想做一桌子好菜,大家和和乐乐地把酒言欢。
可我忽然改主意了,我让云雀将和好的面团和饺子馅、案板、擀面杖等物端上来,我想和至亲骨肉一起包饺子。
东西搬上来,放在方桌上。
八弟擀皮,我和四姐两个包,馅儿有两种,猪肉大葱的,以及鸡蛋韭菜的。
我们三个相视一笑,十年弹指一挥间,再见时各自成家,沧桑白头,不过如是。
我抬眼看去,鲲儿到底年纪小,有些犯困了,瞧见了书架上的善本古籍,登时来了兴致,得了我的准许后,去挑他喜欢的读。
而孙御史则默默地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手里端着盏清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喝。
蓦地,我又想起了往事。
当年我被侮辱,尚且恨得将那两个男人碎尸万段,而四姐呢?她娇花一般的人,被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强要,磋磨了几年,还生下个儿子,这若许年夜夜面对这男人,该有多恨?日日在大太太和众多仇恨她的孙家人跟前生活,心里的憋闷又有多深?
我怎么能忘,当初在三清观看见,孙家那小子不分青红皂白皂白,就扇了我外甥一巴掌,孩子都是学大人的,可见四姐在孙家过得多卑微。
我忍住愤怒,往饺子里包了个铜钱,一边和姐姐说笑,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向孙御史,淡淡说了句:“姐夫,我记得你家大太太原本出身也挺好,利州刺史的嫡次女?”
孙御史忙笑着点头。
“只可惜娘家好像也不行了,父亲去世后,兄弟子侄没一个能升到长安。”
我有意无意地贬低孙家大太太,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四姐如今也有娘家人给她撑腰了。
“不过也没关系嘛。”
我拿起擀面杖,利索地擀皮,眉一挑,笑道:“大太太福气好,两个儿子都争气,眼瞅着榜上有名,女儿虽说远嫁,夫家倒也是世代清流。”
“六姑娘对我家的事,好像蛮清楚的。”
孙御史似乎有些惊慌,忙抿了口茶。
我抿唇一笑,紧着又说了句:“儿女都好,就是孙子太顽皮了,那日我去三清观上香,瞧见您的小孙子了,真真机灵可爱,一耳光扇过去,将我外甥打得摔倒在地,又对我四姐拳打脚踢,啧啧,日后一定是个上战场的武将,能给孙家光宗耀祖呢。”
我话音刚落,孙御史手抖了下,杯中茶水到出些许。
他笑了笑,没有表现出惧怕或者愤怒的情绪,定定地看着我,对我保证:“那小子被大太太溺爱过了头,也确实顽劣,下官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那就好。”
我颔首笑笑,他应该知道当初孙子莫名其妙被人狠揍,是谁的手笔了。
我用手指抠出点馅儿,尝了口,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了句:“哎?姐夫,若是我姐姐不想在孙家呆了,想另寻个良人嫁了,你放不放人呢?”
“妍华!”
四姐抓住我的手,按住,给我使眼色:“这话过了。”
“唠家常嘛。”
我笑着看孙御史,问:“姐夫,小妹想知道您怎么想的?”
孙御史低下头,手指在茶杯口磨,眼里满是疼惜:“姝儿跟了我这么多年,的确是委屈她了,她若是想走,我、我……那随她去罢。”
我心里一喜,刚准备提出让姐姐离去。
谁知,四姐偷偷用力踩了脚我,红着眼地看了眼孙御史,叹了口气,笑道:“说什么走不走的话,咱们儿子今年都快十二了,你叫我去哪儿呢?我是家中姨娘里年纪最小的,大家都让着我,待我客客气气的,老爷您也偏宠着,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气。妍华,你听好了,姐姐这辈子就是孙家的人,你莫要再挑事了,不然,姐姐可就真恼了。”
“可…”
我不甘心。
我知道四姐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她没必要为了我继续忍耐、献媚。
气氛忽然就冷了,大家谁都不说话。
八弟左顾右看,干咳了声,岔开这尴尬,他看向他儿子:“鲲儿,你不是总敬服姑父学识渊博么,如今饺子还未下锅,机会也难得,你拿着书,多向姑父请教请教。”
说罢这话后,八弟同时抓住我和四姐的手,笑道:“大过年的,咱们高高兴兴的,今儿弟弟不和两位姐姐抢,有铜钱的饺子全都是你们的。”
“你倒乖。”
我笑着嗔了句,用余光扫去,看见孙御史眸中微微泛红,不住地偷摸看四姐,他一手揽住鲲儿,另一手拿着本《毛诗》,十分耐心地给鲲儿讲解。
我剜了眼这老男人,不再理会,等日后我再站稳些,一定拉四姐出这个火坑。
“对了妍华。”
四姐凑近了我,低声问:“上回八弟同我说见着你了,说你当年从狱中出去后,被一个做官的爷救了,这两年还把你从妾扶成了正妻,可、可你如今怎么和东宫在一起了?你丈夫他……知道么?”
“啊,这、这。”
我尴尬不已,埋头包饺子。
“姐,这个就别问了吧,以前都不重要。”
“可你总得给我说说,你丈夫是谁?哪里人氏?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苛待过你?你有没有生别的子女?”
四姐到底关心我,连着问了我很多问题。
“他就是个破落户,不值一提。”
我耳朵发热,不愿回答,斜眼觑向八弟,笑道:“牧言,姐给你说个好事。之前殿下叫我撮合谢子风和月瑟公主,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这对冤家牵上红线,殿下极高兴,承诺给你封爵。”
就在此时,我听见“啪”地一声。
扭头看去,发现孙御史手里的书忽然掉地下了,这男人不慌不忙地弯腰拾起,也没看我,淡淡说了句:“今晚宫里设宴,一则庆贺郑妃娘娘和袁大人凯旋而归,二则……”
孙御史眸中闪过抹精光,道:“二则就是给谢三爷和公主定亲,好排场!太子爷极其疼爱这个妹妹,想来亲自选的驸马必定是人中龙凤。”
他将“亲自”二字说得很重。
我听出他的意思了,在谢李联姻这件事里,不会有我只字片语,全都是李昭的功劳。
“我不计较那些虚名。”
我摩挲着八弟的手,笑道:“只要八弟、四姐和我的家人都好,我就好。殿下是君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诺让你做承恩侯,那肯定会兑现的。虽说侯不如公,可咱们高家好歹也有爵位了不是?”
我哽咽不已,摸着八弟粗糙的手,发红的眼:“咱再也不给书坊抄书了,瞧,眼睛都快熬坏了。”
八弟显然有些错愕。
四姐极高兴,连连问我是不是真的?
若是牧言真的有了封赏,咱们就去给祖母父亲烧纸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
我一边应承着,一边看向孙御史。
他没再插话,也没有任何悲喜情绪,瞧见鲲儿踮起脚尖,伸直了胳膊够书架最上面一层的砚台,这男人起身,笑着走过去,蹲下抱起鲲儿,说:“姑父帮你。”
可就在鲲儿拿到砚台的时候,他忽然松手,鲲儿咚地一声摔倒在地,砚台亦应声而落,跌破了一角。
孙御史揉着腰,眼里满是歉意,忙往起搀鲲儿,他见孩子憋着泪,柔声哄:“好孩子,姑父老了,没抱稳你。”
紧接着,孙御史目光落在那方残破的砚台上,叹了口气,摩挲着鲲儿的头,语重心长道:“算啦孩子,姑父来日送你个砚海,这东西本就不是你的,你就莫要强求了,站得越高,摔得会越重啊。”
鲲儿委屈地揉着摔疼的胳膊,小声地咕哝了句:“侄儿也没想要姑妈的砚台,就、就看一眼。”
……
我知道,孙御史这是在暗示我,莫要向李昭索要爵位。
可我不相信,李昭明明答应了封八弟为承恩侯,怎会出尔反尔。
正在此时,大福子进来报,说主子爷来了。
我心里一喜,立马站了起来,不知该出去接驾、还是先把面手洗了,低头一瞧,约莫包了有百十个饺子。
我吩咐云雀,赶紧煮了去,然后匆匆擦了手,挺着肚子走出去,在路过孙御史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
我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往唇上补了些胭脂,疾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