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回到自己寝舍,先去看了看成姆妈。她给成姆妈盖上了被褥后,回到自己的内舍。
灯烛被点亮,女郎坐在了书案前,手持狼毫,轻轻点着下巴。火光幽幽摇晃,将少女面颊染得如霞如雪,杏眼潋滟无双。
一晚上的玩耍和看灯,让戚映竹疲累之余,微微带抹亢奋。她坐在桌前,挥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三字:戚映竹。
但是时雨叫她“央央”。
戚映竹盯着自己的名字,一会儿想到时雨蹲在树上,眼睛清亮地说“大概喜欢”,一会儿想到他背着其他人,偷偷摸摸地抠走写有她名字的字条,一会儿……她想到少年立在她身旁,轻轻地用手指在她手心刮一下,仰脸向她蹭来。
戚映竹用手背贴在自己滚烫面颊上,忍住了羞赧。
她美目轻轻地觑一眼自己写的那几个字,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可是哪怕看一眼,她都觉得脸烧。戚映竹唇角微微抿一下,嘟囔道:“小白丁。”
她大约懂了——时雨不认识她的名字,便取了中间他唯一认识的半边字,他就叫她“央央”。
搞清楚这个,戚映竹又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头脑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想。烛芯荜拨一下轻闪,戚映竹才觉得自己坐得久了,有些手脚酸麻。
她心里暗叫苦,不敢再撑下去,匆匆熄了灯上床入睡。
这一晚戚映竹睡得并不好,如同鬼压床一般,她蜷缩身子侧睡,呼吸依然时而不畅。大约是见到戚星垂,让她不得不想到了些旧事。在梦中,她回到了自己还在侯府中的时候——
新春之日,侯府张灯结彩,因新的一年到来而庆祝。除夕之夜,除了病歪歪的戚映竹没有入席,侯府其他主人都跟着侯爷,风风光光地进宫参了筵席。
等冬雪停了,戚映竹身体好一些了,整日风风火火在外跟朋友们厮混的戚星垂吵嚷着要帮姐姐补个宴。他分外有兴趣,说要自己操办。
戚映竹便如年画娃娃一般被他打扮起来,供起来。他哄着她:“阿竹姐姐没有去宫宴也没关系,咱们自己关上门过便好。”
戚映竹并没有奢望过为她补什么宴会,但是弟弟这么高兴,她心里便跟着带上了一点儿欢喜和期盼,等着一家人能够陪她在一起。能够下床的戚映竹不想扰了家人的雅兴,她稍微能下地,便让侍女扶着自己去向母亲请安。
这一日,戚映竹精神比往日都好一些。听闻父亲也在家中,与母亲一道午睡,戚映竹还让侍女们不要通报。她耐心地学着其他家那些身体健康的女郎们,想在外候着,做一做规矩,好让父母见到她时能够惊喜。
午时的日头打在清盈的瓦片上,日影西移,与地砖上所照的枝木影子交相辉映。
靠在廊柱上发呆的戚映竹听到寝堂中传来的动静,知道是父亲母亲睡醒了。她打起精神,正要让侍女们去禀告,她听到了父母向外头走来,他们边走边聊天——
侯夫人:“星垂要给阿竹补什么宴,他整日不好好读书,就张罗这些没用的。也不想想等他办了,阿竹又病倒了,该怎么办?有这功夫,不如去读读书。”
宣平侯:“胡闹!不是吩咐过你,让星垂少和阿竹凑一起么?阿竹也是不懂事。做姐姐的,不知道劝一劝。就她那身体,她能出门么?”
侯夫人:“……总是阿竹和我们没有缘分,这孩子从小就不停生病,我年前悄悄问了给她看病的医工,那医工吞吞吐吐都不敢说实话。我看阿竹,是个早逝的命儿。你说得对,不应该让星垂和阿竹太亲近。”
宣平侯放缓语调,道:“早知道要离开的人,就不要太上心。你也不要难过了……这两年,我看端王小公子对阿竹很积极,也不知道阿竹没了前,他能不能娶到。娶走也好……这就不是咱们家的事了。”
日头下,就连侍女,都看出戚映竹面色如雪。
那日下午,戚映竹到底没有去向君侯和侯夫人请安,她独自坐在后院的湖水前,默默落泪了一下午。夜里回到寝舍,她果然病了。次日,戚映竹让人告诉戚星垂,她身体不好,不要什么筵席了。
侯夫人和君侯都没有来看她,只让人又请来了不知哪座山头的名医,送来了不知多昂贵的药材。这个女儿从小病成这样,他们已经习惯,也已经不会因她每次生病而来探望了。
父母子女缘分,浅薄若此。
若是家人们都觉得她早早就会死,不必多培养感情……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说实话,真正的侯府千金,戚诗瑛回来的时候,戚映竹心中是松了一口气的。她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是因为血脉不相连,大家彼此亲近不起来,这是没办法的;
他们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对她了,不用纠结该如何看她。她走了,大家都能自在;
原来不是她多不好,不是他们多不喜她,只是大家终究不是一家人。
幸好,算命先生说她活不过双十。这一世,挨过去,就好了。
成姆妈次日醒来时腰背酸痛、后脑发麻,疑似自己被人打了。成姆妈慌张起来,怀疑昨天的事,她怎么好端端就睡过去了:“女郎、女郎……”
成姆妈叫唤半天,没有听到动静。她担心女郎和自己一样被人打了,连忙进寝舍去看。看到帘帐垂落,轻纱漫扬,帘中被褥微凸,女郎身形若隐若现。
成姆妈放下心,又心怜女郎体弱,这般大的太阳了,她还睡不起来。
成姆妈走过去,想跟戚映竹问一问昨天自己是怎么回事……成姆妈拉开帐子,看到眼前所见,脸色微变。她忙抚上戚映竹额头,果然,滚烫如火。
女郎烧得昏昏沉沉,面颊似火,唇瓣干裂。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帐中,不知道病了多久了。
成姆妈急道:“好端端怎么又烧起来了……真是个小冤孽啊!”
顾不上再质问戚映竹昨日之时,成姆妈打水给她额上放上凉帕子降温,又急匆匆出门,去山下请医工去了。
戚映竹生病的这一日,时雨正在成衣铺子里试新衣。
少年盘靓条顺,相貌俊俏,本就很得成衣铺子的喜欢。时雨进来后,一时间,整个铺子的老板娘与伙计都围着他转,给他好好拾掇。
时雨懒洋洋地随着他们折腾——他要给自己买一身好看的、漂亮的、让戚映竹一眼就看到他的衣服。
昨夜戚星垂把他当做保镖的话,微弱地伤到了时雨。时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只能给戚映竹当保镖了……寻思了一夜,他觉得大约是衣服的缘故。
杀手这个职业,虽然危险,但是排名越靠前,挣得越多。时雨年纪小,凭着杀人就给自己攒了许多钱财。但是他舍不得花,每花一文钱,都像在他心里踩一脚,让他心痛万分。
时雨没想过自己要那么多钱用来做什么,但是钱越多,他越满足。何况他本就是江湖人,江湖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都是灰扑扑的……时雨不会将银钱花在给自己买新衣裳、打扮自己身上。
然而……时雨此时红着脸想,现在不一样了。
戚女郎与他交换了信物,他亲了她两次她都没闹,可见两人见面的下一次,就应该在床上了。
而再是不羁的少年郎,想到要交出自己人生第一次,总是激动又羞涩。不能脱了衣服后,让人倒尽胃口吧?
时雨凭着自己本能的理解,洗了澡后,犹豫了下后刮了刮毛。等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后,他就看自己那破烂的、洗得发白的旧衣不顺眼了——央央是要看他的身体的,在看他身体前,前面的衣服也很重要。
时雨悟了。
悟了后的时雨,便去成衣铺子折腾了大半天,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新行头。
换好新衣后,时雨迫不及待就想上山。却不料他出了铺子,正好被威猛镖局的人看到。对方的镖师跑过来:“大人,我们老大正四处找你,说有人来镖局闹事,请您帮个忙镇场子。”
时雨一怔,然后淡漠道:“我不去,我没空。”
镖师早被胡老大叮咛过时雨如今的现状,镖师心里对这个毛头小子觉得好笑时,一板一眼地说出胡老大交代的话:“老大说,您就算要追女郎,也不能急在一时。把人吓到了怎么办?”
时雨皱眉,他解释:“我没有追女郎。”
他只是……单纯的……算了。
时雨被镖局砸场子的人耽误了半天,他心急如焚,那事儿刚解决,第二天他就抛下镖局上了山。威猛镖局的胡老大欲言又止,觉得时雨现在这种状态,对一个杀手来说太危险、致命。
可惜胡老大又不是“秦月夜”的人,他不好教一个在江湖上排名第二的杀手该怎么做杀手。
不错,时雨杀了那么多人后,江湖杀手榜排名更换。第一仍由金光御稳稳占着,第二名已经成了时雨。
胡老大觉得,也许过不了多久,时雨就会成为第一。
因为,江湖上的传言,秦小楼主正在追杀金光御,金光御正处在下风。鼎鼎有名的金光御被逼到今日这丧家之犬一般的地步,是因为金光御的情人背叛。
江湖中人只隐约听过金光御有一个情人,但是金光御将人保护得太好,谁也不知那女子是谁。如今大家第一次听到大张旗鼓的消息,便是金光御被情人所卖。
这是最近“秦月夜”内斗中的一件大事。
杀手,本就不该沾染情爱。
戚映竹烧退了,睁开眼,便看到了晨曦光下,时雨的面孔。金色光染在少年的眉梢眼角,透出凌厉之色。但时雨抬起眼,他眼神的润泽乌黑,抵消了那几分凌厉。
她心神恍惚,怔怔地看着他。好像这一幕,最近频频出现……以至于她忘了惊讶。
时雨忧心忡忡:“是因为我带你出去玩儿,你才病了么?”
戚映竹忽地扭身,背对着他。她道:“不是!”
时雨眨一下眼。
他从后凑来,脸快贴上她。戚映竹昏昏沉沉,忘了问他姆妈呢,怎么他大摇大摆就能进来……他抓住她的肩,一径低头看她,气息拂在她面上,戚映竹轻喘微微。
帐中光影摇落。
时雨:“能不能一起睡啊?”
戚映竹往床里缩:“……”
她一时惊骇,一时气愤,一时羞窘。万般情感混于一处,戚映竹被气得发抖:“我都这样了,你是禽.兽么?”
时雨盯她半天,忽然低头用鼻尖在她脸上揉一下,又轻轻嗅一下。在他张口要舔时,戚映竹瑟缩着耸起锁骨,往旁边躲。
时雨按着她倒下去,他贴着她的脸:“你脸红了,不像刚才那么白了。”
戚映竹喘息连连,愤怒消散,浓重的年少男女间那旖旎温柔的气息袭来。她经受不住,也拧不过他的诱惑……只怕自己真的稀里糊涂跟他铸下大错。
戚映竹心里推拒他,手却握住他手腕。
戚映竹努力抗拒着自己的渴望,扭过脸道:“你走吧,我再不想见到你。”
时雨:“是因为我带你下山,你生病了,你才不高兴么?你说实话我才走。”
戚映竹立刻:“不是!”
时雨一怔,垂下眼,眼睫在她绯红面颊上轻轻颤动,就如两只蝶翼,在戚映竹心口上徘徊流连一般。那蝴蝶扰人心乱,偏回头问人怎么了。
时雨怔怔看她:“你回答得这么快啊。为什么?”
小小帐子气温升高,再加上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出现的姆妈,这赖皮少年死赖在她病榻上不走,还追问、追问、不停地问……戚映竹一把扯过被褥,盖住自己的脸。
她恼道:“因为我若是因此而生病,你就再不会带我出门了。”
显然这样的情景,在她的生命中,频频出现。
隔着被褥,戚映竹听到时雨噗嗤一笑,他道:“央央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