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眨眼之间, 叶争流的身前身后,头顶脚下, 整个欺骗神域的风景都破碎扭曲了。
雕梁画柱的亭台楼榭, 原来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影,莺歌燕舞的花海园林,亦不过是一层虚假的画皮。
慕摇光的身影疾疾向后滑出数步。祂的皮肤本来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苍白, 而如今, 那持扇的手背上,更是闪过一丝水银般带着金属色泽的反射光亮。
四角飞檐的亭台幻影破碎, 化作无数边缘锐利的不规则镜子碎片, 一根根笔直耸立, 尖锐得好像要刺破天空。
叶争流脚下所踏的青砖, 也早已化为银色的镜面。
镜面像是波浪一般上下起伏, 滑腻得宛如沾了肥皂水的薄冰, 几乎让人站不住脚。
只消低头往下看一眼,叶争流的面孔,就于凹凸不平的镜面上映出千百个影子, 那些人像大小不一, 密密麻麻, 一眼望去简直令人眼晕。
什么世外桃源, 人间仙境, 只不过是慕摇光制作的一种幻景。而参星教里, 信徒们笃信的蓬莱之地, 原来只是一处精心营造的镜花水月罢了。
叶争流放声大笑。在她脚下,镜面里映照出的无数个叶争流,也跟随她的动作一同扬起下巴:“慕摇光, 你就打算用这东西来招待你的信徒?”
慕摇光的身形早已于镜面森林中隐没。
祂甫一开口, 声音里带着重重叠叠的回音,竟好似同时自四面八方传来一般。
尽管已经与叶争流彻底撕破了脸,慕摇光仍旧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叶姑娘若想贴个花黄,正可以对着镜子照一照。”
“花黄吗?我不贴那玩意。”叶争流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不过,我之前以贪狼身份借你脸一用的时候,连换了好几种装扮——你这脸孔也挺绝的,无论怎么上妆都花枝招展、软玉温香。那花黄没准更配你一些,慕摇光,这镜子你自己留着慢慢照吧。”
慕摇光自发将叶争流的垃圾话尽数忽略。
论起来的话,祂也用过叶争流的脸孔和身份闯了寒剑宫,所以不算吃亏。
但要拿这事出来细说,难免不会牵扯到祂前几年的时候,只要看见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就疑心顿起,几乎罹患叶争流应激创伤综合征的往事。
祂估摸着,叶争流那边儿可能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既然双方半斤八两,那就不要吵这种没有营养的架。
轻笑一声,慕摇光只道:“原来叶姑娘用不着,是慕某待客不周了。”
从慕摇光念出第一个字开始,叶争流脚下便失重般一塌。
原本波浪似的镜面,如今直接卷成了个漏斗形状,角度陡峭倾斜,更是站不住人。
与此同时,高耸入云,数丈甚至数十丈的镜面丛林破碎成雨。那些尖锐的碎片,锋利程度不亚于刀剑,带着不加遮掩的杀气和恶意,稀里哗啦地朝叶争流立足之地倾盆而下。
暴雨之外,慕摇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战局最中央的叶争流。
主动进入神明的神域,就等于把自己陷入对方主场,这道理,祂不信叶争流不明白。
然而在慕摇光已经表现出对人间的暂时退让后,叶争流仍然单枪匹马地来了。
她态度如此有恃无恐,说明叶争流藏着一个对神明的后手。那就是她所依仗的,可以从愤怒神域里救出云渺之,从欢喜神域里救出赵玉浓,让她能够从贪婪神域里安然逃脱的东西。
那东西是——
慕摇光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在欺骗神域的镜像迷宫里,一种和神域本质相若无几,却侵吞着慕摇光神域的存在,正由点及面地慢慢扩散开来。
神域?
不,是类似于神域的变种。
它和神域极其相似,而构成这场景的本质,果然也还是……
慕摇光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两个字来:“——信仰。”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漏斗状的镜宫之中猛然炸开一声巨响,那些刺向叶争流的碎片轰然化作砂尘般亮晶晶的粉末,漫天遍地簌簌落下,堆得如同一座小山。
叶争流的身影突破无数水晶般的银色细粉,一跃而上,堂然站在慕摇光面前。
对于叶争流的本领,慕摇光早有预料,也早有领教,故而见她脱身,慕摇光脸上不显半分惊愕,反而好声好气地问候了一句。
“叶姑娘脾气好大,怎么把我的镜子都砸了?”
说罢,不等叶争流开口回答,慕摇光就自问自答地补上了语气顿挫的空缺。
“也是,毕竟沧王殿下本领非凡,地位也超然。虽然没有获得神位,却仍然能够御使信仰之力,构建出这样一个领域。”
慕摇光抬眸看向叶争流,两粒瞳仁墨意浸浸,浓黑得几乎令人心生不安。
祂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好像是真的为叶争流感到遗憾一般:
“以叶姑娘的才华、人品和运道,本该成为当世第九位神明。只可惜,你竟然不是独卡卡者。”
叶争流皱起眉头,心想慕摇光在胡言乱语什么,领域和信仰之力又是怎么回事?
心念电转,叶争流很快便意识到,慕摇光口中那个“由信仰之力搭建的领域”,正是她的意境无疑。
——原来如此。
叶争流一直好奇,为何神域能够成为独立于人世的另一片空间,她又为何会觉醒出“意境”这样的技能,并且恰好能够封锁神域。
原来,这两者兼具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信仰之力具现化的一种方式。
叶争流忽然想起:当她以为天命是个穿越自带的系统外挂时,无法氪金这件事,令自己烦恼了许久。
天命系统不收金银珍宝,只收成就点。
这个“成就点”究竟从何而来,一直令叶争流费解不已。
要知道,单以“成就”这个词的本质来论,叶争流能活着从浮生岛上逃出来,都可谓是一项不菲的成就。
但直到鹤鸣山之行为止,叶争流的成就点数都一直为零。
叶争流第一次获得成就点……便是在她继承了城主之位以后。
叶争流缓缓眨眼,只觉心中茅塞顿开。
她从来不曾像是诸多神明那样,建立属于自己的教派,刻意培植人们对自己的信仰,更不曾把自己神明化、传说化。
而百姓对叶争流的信仰,也从来不是因为“她是天生帝星”、“她是九天仙人”这种虚幻的理由。
与其说他们信仰的是叶争流这个人,不如说,他们信仰的是天下大同,是叶争流带来的安定、温饱,还有切身体会到的,比从前更好过的日子。
其他神明的信仰,是令众人痴愚;而叶争流的开蒙,是为百姓启智。
同样都是由信仰之力构成的独立空间,叶争流的意境却能收放自如、封锁神域,或许正是因为论及初心,叶争流与诸邪./神高下立见。
托慕摇光的提醒,叶争流霎时想通前后因果,只觉心中清明一片。
在慕摇光警惕的注视下,叶争流眉眼弯弯,朝祂嫣然一笑,笑得万分好看。
望着叶争流明艳的笑容,慕摇光陡然想起,上一回看见叶争流笑得这么灿烂,似乎还是在就楚国合作一事谈判的时候。
祂当然更不会忘记,就在下一弹指的时候,笑靥如花的叶争流一下子就翻了脸!
果不其然,叶争流笑意一收,前一秒钟春暖花开,下一秒便是数九严冬。
她把脸翻得比翻书还快,简直让以欺骗为神名的慕摇光都自愧不如。
叶争流说话的神态很是随意,然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鞭子一样重重地抽打在慕摇光敏感的神经上。
她说:“不好意思,这回你猜错了,我一直都是独卡卡者。”
即使把时间倒退回半刻钟前,叶争流报出了慕摇光那个早已埋藏的真名时,祂眼中的波动都没翻涌得如此剧烈。
短短一秒钟的时间里,千百种连恶鬼都要自愧不如的毒辣阴谋,在慕摇光心头连串闪过。
慕摇光终于收敛了温柔笑意,祂一字一顿道:“我明白了——你想做这世上唯一的神。”
这猜测被慕摇光念得铿锵有力,显然,祂觉得铁证如山,已经毋容置疑。
然而这话落在叶争流耳中,却只令她感觉发自内心的滑稽。
叶争流讥讽地弯起嘴角:“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别用你那一套来估量我,慕摇光。你在乎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全都不值一提。”
慕摇光也嘲讽一笑,看起来,对叶争流说的这番话,祂是一个字都不信。
祂主动请教道:“有趣了,那不知叶姑娘在意什么呢?”
叶争流虚虚一叹:“说起来确实挺有意思。因为我在意一些……会让你觉得不值一提的东西。”
说罢,叶争流侧过视线,看向她和慕摇光早就心知肚明的变化所在之地。
“就比如说……你在意的,是他们向你纳贡的信仰之力。而我在意的,是给予我这份力量的他们本身。”
说话之间,李白卡意境·《行路难》,已经咯啦咯啦地撑裂了禁锢它的重重镜宫。
这片意境带着一股誓要长为参天大物的绝地气势,豁然而毅然,遁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