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里, 叶争流同白露一通穿过三重隔帘。
由外往内来数,第一道隔帘里, 数十个束紧头发, 戴着手套的实习看护客正忙忙碌碌地来去。
她们的手里端着高高的草药包、大盆大盆蒸烫过的看护衣物,以及还冒着热气、颜色和气味都非常难以分辨的基础药物。
第二道隔帘则是看护客们更换衣物的地方。但凡出了这三道隔帘,再想入内, 就必须在二道隔帘里罩上一件淡色的麻衣长褂, 以免将肉眼无法辨别的“侵邪之气”带进伤兵帐中。
第三道隔帘里则弥散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但凡入帐之人, 都得在三道隔帘里以温度微烫的烈酒擦拭双手和小臂。
毕竟, 看护客们的手是用来施针裹伤的, 要时时和脓血与恶疮接触。早年曾有过看护客因为“消杀”工作没有做到位, 以致伤兵金疮而死的先例。
一向和气温柔、以礼待人的白露在那一次大发脾气。
温柔的姑娘作怒起来当真吓人。要知道, 往常一众和看护客都和她们的“小师父”处得关系很好, 大家闲暇时一起整理绷带,背诵草药汤头歌,彼此间有说有笑。
然而那一回, 在白露的怒火之下, 大家却只有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的份儿。
白露把那个犯错的看护客开除了医护队伍, 又在看护客队伍里狠抓了三个月的“医者九诫”。
有这个先例高悬在前, 看护营后来虽然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困难, 却再也没有捅出过这种粗心大意的篓子。
经过蒸馏步骤得到的烈酒足以用来消毒, 在这个时代里, 已经算是非常超前的预防手段。
这种方式优点繁多,只是酒精挥发时会带走皮肤表面的水分。这个世界还没有橡胶手套的存在,由于经年累月地用烈酒擦拭皮肤, 白露的手心手背早已粗糙得不成样子。
叶争流眼角一瞥, 便看到白露手背上新添的三四道细细皲裂,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师姐,最近实在是太辛苦你们了。”
一般来说,面对领导的体谅和慰问,正常反应都应该是哭一哭穷,再给自己的部门多争取点好处。然而听见这话,白露却只是温婉地笑了笑:
“师妹不要担心。你忘了吗,我们事先做过极端条件下的预演报告,现在这个人数,我们虽然人手吃紧,但还能够承担得下——若是我真的撑不住了,我知道你和三娘师姐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叶争流蹭了下鼻尖。
她想起来了,白露和黄三娘的私交不错。
而且医疗部门一大半都合并在黑甲营里,叶争流在黑甲营的申报上从来没有含糊过,所以,但凡是白露申请的资金,黄三娘有各种理由给她大开绿灯。
……虽然叶争流一直有理由怀疑,白露和黄三娘最初的交情,多半是建立在她们两个八卦上司(也就是叶争流本流)的小聚会上,但能换来今天这个效果,倒也算是歪打正着。
白露将叶争流往营外的方向送了一段,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当场站定脚步,抓过叶争流的手腕给她号了号脉,又观察着叶争流的面色,问了她几个问题。
“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思虑有些过重,我给师妹你配一些安神香带走——对了,我听说师父让大师兄和你暂时休息一阵,有这回事吗?”
叶争流深沉地点了点头:“对啊,大师兄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他得休养。”
“至于我嘛……小师姐,你看我像是那么听话的人吗?”
工作量可以减轻,需要履行的义务却不能不做。
像是巡视伤兵营,就是叶争流日程表里必须进行的一件要事。
回头往伤兵营的方向看了一眼,叶争流难免升起几分惆怅,心中又不乏安慰之意:“我看他们恢复得还不错。”
白露笑着肯定了这个观点:“是,今天主公能来亲自巡营,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而且重伤士卒虽然伤残,却仍可调到后勤工作,并且往后一直可领补贴抚恤。
有了这个念头做支撑,人就有了活下去的心气——师妹,这股心气万不可小觑,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生死之别,全在于能不能挣扎起这股气来呀。”
说到这里,白露稍稍停顿了一下。她粗糙的手指藏在袖子下面,牵住叶争流的手,轻轻地拉了一下。
叶争流扭头看她,只觉自己刚入门时见到的那个笑起来纯净甜美的小师姐的影子,正一丝不差地覆盖在白露如今缺觉、疲乏而清瘦的皮囊上。
白露温柔地安慰叶争流:“何况,小师妹现在心里不也藏着这样一股气吗?”
叶争流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可不是嘛,我是有气……”
而且还是不小的怒气呢。
这次叶争流翻了这么大的一个车,当然不可能坐视慕摇光借机捞得盆满钵满。在回到临海城的第三天,叶争流便着人去调查慕摇光近日的活动踪迹。
——根据“参星教”教内流传的某些流言和动静来判断,慕摇光这孙子八成是前脚阴了叶争流和黑甲营一票,后脚就借着这些动作成神了。
听闻这个消息以后,叶争流当即露出了一个毫不客气的狞笑。
她心想:成神成的好啊,小王八羔子,我等你成神这天等了很久了!
成神之前,慕摇光是个把反弹技能修炼得出神入化的顶级卡者,鉴于两人的实力基本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叶争流只能跟他咬牙比命长。
但在成神以后……
叶争流想想军报上的那个伤亡数字,还有大师兄之前的那份医疗报告检测,当即决定送慕摇光一套牢底坐穿套餐尝尝。
现在一提起这事,叶争流就恨得牙根痒痒:“这个仇,我非报不可。”
不但要报,而且现在就要报。哪怕慕摇光成神躲进神域,让叶争流一时抓不到,可他留在楚国的教派,以及教派中的那些信徒,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突袭黑甲营一事,象征着叶争流和慕摇光彻底翻脸,也意味着两人的合作关系完全破裂。
在和白露说这番话之前,叶争流就已经组织起了人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有秩序地剿灭收押境内的参星教据点了。
除此之外,叶争流也没忘记:那天突袭黑甲营的三千卡者之中,可不止有参星教的人。
比起其他老牌邪神,慕摇光年纪尚轻,家底略薄。所以在三千卡者的赞助商里,欢喜观和寒剑宫占了很大一票。
叶争流几乎能够想象到慕摇光用什么方式说服了神明或者话事人——无非是楚国水运发达,土地肥沃,堪称鱼米之乡/楚国的百姓比较原装,属于可以传销安利的纯洁信徒备选/楚王昏庸,连叶争流一个年方二十的弱质女流都能拿下楚国,两位神明稍施威能,还不是对此地手到擒来……等等。
慕摇光卡牌名为欺骗,他在欺骗一道上沉浸多年,功力早已炉火纯青,何时该用话术,何时许以利益自然掌握地恰到好处。
人人和慕摇光共事时,都以为自己可以做螳螂捕蝉时在后的黄雀。
殊不知,慕摇光作为猎人,是要把黄雀也一窝端的。
——慕摇光。
至今一想到这个名字,便有刺麻的辣痛之意浮上叶争流的舌尖,当真令人如鲠在喉,欲杀之而后快。
深深地呼吸一次,叶争流暂时把那些繁杂的心绪,连同她呼之欲出的杀意一起按下心头。
她接过白露手里装了安神香的香囊,露出了一个感谢的温和微笑。
“不要太劳累、不要太费神、晚上尽量早睡,不要熬得太晚。”白露职业病似地脱口而出一连串医嘱,又关心道:“师妹一会儿去哪儿?”
叶争流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意:“唔……大概是海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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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边缘,叶争流褪去鞋袜,光着脚站在午后细腻微烫的白沙之中。
解凤惜说得不错,一次在神明面前险死还生的经历,确实会给人留下不少破绽。
就像是眼前这个——从贪婪神域里逃脱以后,叶争流见到海水,就会下意识地觉得晕眩和排斥。
……说真的,叶争流好歹也是靠海起家的,现在竟然落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连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黑色幽默。
做了几秒钟的心理工作,叶争流才慢慢地踩着柔软的沙子一步步靠近海边,直到双脚踩进海水里方停住。
她顺势在原地坐下,任由海水从退潮往涨潮过度,一点点漫过脚腕和裙摆。
顺手在身边的沙滩里掏了掏,叶争流翻出一枚斑驳的海螺。她将海螺轻轻丢进不远处的海水里,荡漾起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像这样在海中坐上一会儿,她就会慢慢适应这个环境。当然,平静时的海水就和白露一样温柔无害,并没什么可怕,所以她在竭力避免的,果然还是……
叶争流托着下巴,对自己的弱点心知肚明。
——或许是因为曾经真的死过一次的缘故,叶争流比其他人更加怕死。
海水只是一种传达恐惧的媒介。
真正让叶争流感到难以适应的,是贪婪之神的那个技能——吞天君把叶争流压在潜意识里的灰色记忆都翻到了意识层面,将叶争流的脑子和情感,全都搅得乱七八糟。
叶争流一直知道,自己在生死观上有点问题。
但现在,她需要更加严肃地正视这个问题了。
这几天来,叶争流除了在心中开解自己以外,还为此做出了一些调整。
其中包括——
多次参观活着的大师兄,以此安定心情,最后被不耐烦的向烽扫地出门;
去找裴先生聊天,感受母爱的(划掉)温馨,然后被裴先生投喂了很多的盆盆奶;
去解凤惜那里跟他请教过来人的经验,正碰上杀魂管解凤惜叫“小彩花”。
叶争流只好拉起杀魂,夺路而逃,及时打断了解凤惜眼中饶有兴趣的精光,中止了解凤惜想把杀魂收为自己第九百八十二个徒弟的重要进程。
……明明当年解凤惜亲自评价过,“像杀魂这样天生剑骨的徒弟他已经有了,像杀魂这么性格野的徒弟,他也有了”。谁知现在竟然变卦,可见人都是会变的啊。
当今这个世上,人和世道都变化的快,所以还是她的嗷嗷可爱。
在经历了以上那些尝试以后,叶争流的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打算尝试下第四种做法。
无论如何,这种做法都比前三种靠谱一点。
她早该这么干了。
——没有什么是抽一发十连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抽两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