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一更半

慕摇光大概还是有些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究竟能给人带来多么严重的ptsd。

所以在信笺中,他非常礼貌地把见面的时间地点都交给叶争流来定。

说实话, 在看到这行字以后, 叶争流的第一反应就是办一场鸿门宴,把慕摇光叫到沧海城出直接干掉他。

后来这个念头被裴松泉打消。

裴松泉用自己成神的实际经验告诉叶争流,参星教至今已经建起将近两年。

这两年里, 尽管它一直在被叶争流锲而不舍地栽锅、在被各路神明打压, 但慕摇光既然可以挺到现在未死,那就说明他距离“神”的位置, 可能越来越近了。

倘若慕摇光成神, 可不会是嫉妒那种只有自己作为信徒的菜鸡神。

叶争流不可能把见面地点选在清宁关内。

这就好比各国交战之际, 绝不会愿意把战场开辟在自己的领土上一样。

叶争流多加斟酌, 最后还是决定和慕摇光见上一面。

这不光是为了云渺之的消息。

叶争流更想搞清楚, 这么久以来, 慕摇光百折不挠地寄信给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以叶争流如今的身份, 她早晚要和慕摇光打几回交道。

既然如此, 择日不如撞日, 那不如就现在好了。

叶争流把见面的地点, 定在了邓西国。

……是的, 正是那个她刚刚下过战书的邓西国。

假如叶争流和慕摇光一言不合, 大打出手, 那至少祸害的是别人家地盘,也不至于太心疼。

临行之前,叶争流将临海城托付给了裴松泉。

大概是她的表情过于严肃, 半神有些疑惑地看了叶争流一眼。

他的声音, 温柔宁静得好像能掸去游人身上所有疲倦的尘土一般。

“你很紧张吗?”

叶争流点点头:“确实有点。”

裴松泉想了想,用一种丝毫不会令人感觉冒犯的口吻问道:“那么,你是在害怕吗?”

“不算害怕?”叶争流仔细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更多是在……忌惮他吧。”

裴松泉微微地抬起眼来,问了叶争流一个她没太想过的问题。

“你说的这个慕摇光,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你?”

叶争流稍微把自己代入一下慕摇光的立场,就忍不住自豪地笑起来:

“如果我是他,我会加倍地忌惮我自己。毕竟,他每次翻在我手里的车,可比我翻在他手里的车惨痛多了。”

得出这个答案以后,叶争流就明白了裴松泉的言外之意。

她当即谢过裴松泉,带着满心的轻松之意,甩开包袱踏上了这次赴会之行。

——是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慕摇光那个老阴比有什么好怕的。

他可能快要成神了,然而叶争流手里还有意境这张底牌,并且不止一个。

说起来,慕摇光始终坚持着给叶争流送信的行为,不会是他罹患叶争流ptsd以后的强迫症状吧。

别说,考虑到上次两人分别时的气氛,还有慕摇光那扭曲的表情,这猜测竟然有点靠谱呢。

————————————

时隔两年,叶争流终于又见到慕摇光。

他一身锦绣,自官道尽头徐徐而来,手持一把梅花折扇,风流俊雅的面孔上含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两人间尚且有着极远的距离,慕摇光的目光便落在了叶争流身上。

隔着一条黄尘古道,叶争流和慕摇光的眼神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带着许多说不分明的虚伪和客气,又各自礼貌地让开。

掸掸衣角,慕摇光从容地坐进路边简陋的茶棚,对着叶争流微微一笑,好似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过往全不存在似的。

时间一晃两年过去,慕摇光的外表,仍是浮生岛上的那个少年公子。

叶争流曾经亲眼看他在半神域中发生了扭曲的畸形变化。

但慕摇光如今意态悠闲地坐在叶争流的对面。他面容俊美、胸膛平坦、乌檀似的浓密黑发尽数束入金冠,根根手指修长洁白,好似竹节也宛如白玉,指甲泛着健康的淡粉,半点不带女态。

慕摇光落座的第一件事,便是提起壶来为叶争流续上了杯中茶水。

他扬起自己浓黑的眉毛,笑着问叶争流道:

“这一回地点由城主来选,时间凭城主来定,就连这个路边的茶摊,也是城主的人一手支起……就不知这一次,叶姑娘肯喝我的茶了吗?”

叶争流非常不给面子,当即把茶杯推远。

“你找我见面,所为何事?”

慕摇光了然一笑:“看来只要是我过手的茶,姑娘便不肯喝了——慕某先前对城主多有冒犯,你这样防备我,倒也难免。”

啪地一声,慕摇光将画了寒梅的扇子在胸前展开,不疾不徐地扇动了两下。

“所以今天摇光来此,正是要给叶姑娘赔罪的。”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手腕却在下唇即将抵住杯子的时候,轻轻一顿。

慕摇光浓密的睫毛垂掩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的所有神情。

“叶城主,人间的毒./药对我已然无效。我知晓城主只是想碰碰运气,但今日的结果,只能令你失望了。”

说罢,慕摇光莞尔一笑,徐徐地饮尽了杯中茶水。

叶争流冷眼看着他这一番表现,脸上的神情尽是无动于衷。她直接问慕摇光:“云渺之呢?”

她和天香公主都曾派人去燕国打探云渺之的消息,却只探听到一些无用的谣言。

叶争流甚至自己也去燕国踩过点,但即使她用上了“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技能,仍然无法寻觅到云渺之的痕迹。

慕摇光打了个手势,示意叶争流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他隐约叹息道:“这两年来,我时常想起城主。每每思及咱们两人之间的误会,总觉得冤家宜解,因此还是先说明白的好。”

叶争流听到这话反而笑了,她清晰地说道:“慕公子,咱们两个之间没有误会。”

没有误会,始终都是一个想要杀了另一个。

不管慕摇光打不打算杀她,反正叶争流是要杀慕摇光的。

慕摇光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像是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他在叶争流面前细数两人的过往,语气文雅而又温文。

“论起来,我和城主在浮生岛上初会,还有一次点灵之谊。自我见到叶姑娘第一面起,便可说是对姑娘秋毫无犯。……除了出岛之时,慕某当时心急了些,伤到城主,被城主打落下海,自然是我应该。”

说完这一节,慕摇光竟然还笑了笑:“我伤了城主一刀,城主却险些要了我的命去。不知这次能不能抵?”

不待叶争流回答,慕摇光便悠悠道:

“等到第二次见面,就是在鹤鸣山了。说来惭愧,我当时若知道你在,必然会起个过心些的化名……唉,堂堂冥路殿主,倒成了咱们两人博弈的工具。这回交手,仍然是慕某输了姑娘半筹。”

讲到这里,慕摇光摇了摇头,自嘲般低笑起来。

“城主临别前一席赠语……还真是让慕某辗转反侧。我看着教中许多信徒,常常在心中暗想,不知哪个是城主伪装,哪个又会是城主派来的人?”

叶争流心想,这倒是彼此彼此。

她对秦西楼升起欣赏之情后,第一反应就是先查一查此人是不是慕摇光的马甲,她还没有挑慕摇光的毛病呢。

不过,叶争流有天命系统可以确定身边人的真伪,慕摇光却不一定。

想来过去的两年,两人虽然相隔一片时空,却仍然以心理阴影的方式,互相在对方记忆里留下了一席之地。

比较起来,想来还是叶争流给慕摇光的阴影更大些。

慕摇光微微一笑,又说道:

“我和城主,过去虽然有些不愉快之处,我却从未自城主手中占过半分便宜。你我都是当世少有的聪明人,往后何必再起冲突……”

叶争流忽然打断了他:“哦,只是不愉快之处吗?那吞天楼里的悬赏,慕公子又要怎么说?”

“……城主广鉴。”慕摇光遗憾地合上了自己的扇子,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此事是我的错。”

他这么干脆地承认了,半点不做推诿,倒让叶争流准备好的下半句话落了空。叶争流挑起眉毛看着慕摇光,打算看看他还能怎么说。

“不过,慕某可以同城主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慕摇光抬起眼来,一眨不眨地看向叶争流,一字一顿,语气仿佛诚恳之至。

“我这次约城主出来,正是要和城主谈谈我们合作的事。”

叶争流差点被慕摇光的言语荒诞地笑了出来:“你说什么,我们合作?”

慕摇光很是自在地点了点头。

“叶姑娘,如今天下的局势,你也是知道的。各国鼎力,邪神四起,我自从见到城主起,便知城主一表人才,断然不会屈居人下……既然这样,你我联手不好吗?”

叶争流嗤笑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对我的卡牌挂悬赏令的人合作?”

“此一时彼一时,我过去确实肖想过城主的卡牌。”

慕摇光的语调温柔得仿佛一树梨花。

同样都是柔和的语气,他连温柔都比裴松泉更有目的性。

“但请城主细想,我如今已经迈入半神之境……所有神明都是独卡卡者,我自然也不例外。城主的卡牌虽好,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说到这里,慕摇光微微一笑:

“别人的卡牌,对于神明来说只是负累。不然贪婪早就广纳世上所有的优秀卡牌了。

摇光的神名又不是贪婪,咱们两个敞开天窗说亮话,我现在就算拿到了你的卡牌,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的话尾带着一个微妙的收音,就像是在提醒叶争流,她的卡牌虽然神奇,但她既然不是独卡卡者,和慕摇光便有着人神之别。

叶争流不上他的当。

“照你这么说,我连卡牌都不值得贪图了,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谈合作?”

慕摇光看着叶争流,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叶城主,慕摇光从来所求,不过是成神而已。从前对你多有冒犯,也都是为了这个。”

他淡声问道:“如今我已经半只脚踏入神域,同你还有什么利益冲突?

我现在所思所想,不过是和城主结盟共治,你我联手横扫大陆,你做人间唯一的王,我便是诸神中最强大的神……这样不好吗?”

慕摇光一张口,就直接给叶争流画了张抡圆的大饼。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叶争流有逐鹿天下的心思。

叶争流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靠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慕摇光。

“恕我冒犯,慕公子,你的前科实在有点多。所以你说出的话,我半句也不好意思相信啊。”

叶争流抬手指了指北方:

“其他国家确实都被神明分完了大饼,你想贸然入场,确实有点困难。但慕公子之前不是一直在楚国活动吗。难道楚国的地盘不比我区区临海城大,楚国的君主不比我叶争流好骗吗?”

慕摇光的回答,是一个无奈的摇头。

“说来你可能不信……叶姑娘,我虽然不是什么善神,但比起目前的那几位,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邪神。我希望这天下可以稳定统一,井然有序,世上的人过得都不要太坏——而这,全部都是为了我自己。”

叶争流本来全把慕摇光的话当放屁听,但在听到最后一句话以后,倒觉得有了三分可信。

要知道,慕摇光若是跟她扯什么“我有一个梦想”之类的蛋,叶争流就只好当成他肠胃不通气。

但慕摇光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自己,反而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

“这话怎么说?”

慕摇光抬起眼来,对着叶争流静静一笑。

“既然是我要合作,那有一件事自然不会瞒着城主。我的卡牌,名为‘欺骗’。”

“……”

几乎是下意识地,叶争流相信了这句话。

她条件反射地给自己拍了个屈原的第一技能,同时飞快地转动着自己的脑筋。

欺骗……那身画皮一样的伪装确实是欺骗;转移技能……说是欺骗也说得通。最关键的就是慕摇光的行事作风,还有他如何成为多加信徒……

嘶,这么看,他还真是把“欺骗”两个字贯彻到从始至终。

叶争流盯住慕摇光不放:“你的卡牌是欺骗。那又怎样?”

慕摇光露出和煦的笑容,他镇定地对叶争流描述一副蓝图。

“所以我更希望能建立一个有序的、和平的盛世。乱世有什么好,大家一个个都不要道德底线,突破人性下限,那世上还有什么捷径可走?

我是欺骗之神,我就是要骗了所有的信徒才行。叶城主应该对我想做的事很熟悉啊,毕竟……”

说到这里,慕摇光眉头微动,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毕竟,叶城主的‘天下大同’之论,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欺骗吗?”

恍然之间,两条重要信息闪过叶争流的心头。

——第一,慕摇光收集信仰的方式,或许是欺骗他的信徒。

——第二,慕摇光以为,“天下大同”不过是叶争流意图给世人画饼的手段而已。

也难怪他会这么想。

毕竟慕摇光如此自私自负,他并不真正地体恤世人,眼中只有一条条的捷径,全部都是利用和控制。

让他理解世上竟然真有叶争流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恐怕会十分困难。

至于两次三番连他都能阴到的叶争流,竟然抱着如此“天真”的念头,在慕摇光的世界观里,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叶争流的眼神凝住了,她恍然间抓住了一个要紧的思路,脸上却并不透露出来。

顺着慕摇光的语气,叶争流像是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似的:“……你继续说。”

慕摇光笑了一下,显然,叶争流的反应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叶城主。”慕摇光温文尔雅地说道:“我接下来的提议,你会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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