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博闻明知道他性子咋呼,却还在火上浇油:“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长得欠揍。”
谢承一句“放屁”都到了嗓子眼,猛然想起这里不是公司,他旁边还有个外人,他得给老板留点面子,连忙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特别心酸的说:“我这顿打挨得真比窦娥还冤。”
他边说边拿手比划:“大概半小时以前吧,我快走到这里对面大门口,看见一个大哥提着个蛇皮袋,急匆匆的往坡上爬。他那袋子在护栏上拉了个豁,漏了个金属件儿出来,他没发现,我喊了一声,说他东西掉了,正常人不得回头捡么,结果他嗖一下就蹿进楼里去了,这潜台词跟‘快来追我呀’有什么两样!”
“我就上去看了看,结果发现地上掉的是个石材挂件,本来他要是不跑吧,我顶多当他是个安装工人,可是他跑得那叫一个快,我当时就想,这么心虚,八成是个外面溜进来偷建材的偷子。”
邵博闻知道他的尿性,整个就一好奇心害死猫的典型代表。
郭子君听得眼皮一跳,霎时也很心虚,他确实按常远的吩咐跟着这人,但跟得并不是很称职。
中间有一阵子他都低着头在大学的室友群里抢红包玩,好不容易抢到个运气王2块5,志得意满的抬起头,才发现这小黄帽在东大门的门洞里那么一闪,跟着就不见了。
等他匆匆跑进楼道里准备把他薅出来,结果迎面而来就是一声惨叫。
光线昏暗他也看不清是谁打了谁,只知道新一轮的扯皮撕逼已经就绪,一个头有两个大的跟过去,登时就变成了三个大,因为被打的居然是小黄帽。
他到的时候,这人还夹在两家施工单位的项目经理的大嗓门中间,捂着头被推来推去,嘴里说着什么,但因为声音相对而言过于微弱,被无视得特别彻底。
郭子君冲上去调停,结果火冒三丈的人们谁也没把他当根葱,连带着被波及的挨了两下,他听出些来龙去脉,觉得这场面他是hold不住了,这才火烧屁股地回去请常远。
谢承还不知道自己被尾随的事情,继续道:“我他妈最讨厌这种人了,就想看看他跑什么跑啊。那石材挂件儿掉得跟指路标似的,我跟着跑到那条长廊里,看见他蹲在地上瞎摸,估计是豁口越跑越大,兜不住了。我拿手机电筒照他,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一听就蹿进了楼梯间,东西不要了,人也没影儿了。”
“我就去看他偷了什么啊,结果一看发现这家伙还挺识货,挂件啊背栓啊都挑的进口的,值点小钱。”
“我本来准备把那破袋子提回项目部,谁知道往回走了没两分钟,迎面呼啦啦来了一大票人,指着我大喊小偷,二话没说就冲上来给我摁地上一顿胖揍,日!”
他日完了仍然没能发泄出心中的愤怒,又开始发散思维:“这现场的管理估计也挺惨的,工人比土匪还流氓,管了得挨多少揍啊。”
一旁的郭子君实力证明,他管得并不少,隔三差五就吵,却并没挨过打,这会儿他看着破了头的谢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工人大概不是不敢打他,而是每次常工都出现得恰到好处。
谢承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邵博闻是真没办法,他不赞成的训斥道:“没的别扯,监理来了一个,另一个也在路上了。”
他肯定不希望常远挨揍,但他要是为了自保玩忽职守,作为监理却真是能一不小心就玩进牢里去,这自然也不行。
对于接下来的发展,邵博闻因为心里实在没谱,竟然滋生出一种诡异的期待,他指了指郭子君,对谢承说:“这是东联监理公司的郭工,好好谢谢别人管过你,小郭啊,这是我公司的项目经理谢承,年纪轻能力有限,你以后多担待点儿。”
谢承基本听他指挥,指哪打哪的开始道谢,他对这个白帽子的小哥也有点印象,刚刚过来劝架来着。
邵博闻再没架子也是个总,郭子君工作时间不长,还没受到过这种尊重,连忙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应该的。”
刚毕业的年轻人脸皮子薄,也站不住自己该有的地位,邵博闻垂下眼笑了笑,心想常远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畏畏缩缩的。
谢承是个自来熟,郭子君也不内向,两人年纪差不到一个代沟,瞬间就勾搭上了,凑在一起热议这吵架的是谁谁谁。
邵博闻旁听了两句,大概摸清了哪几个是领导,逮住他们话题的一个间隙,捏着谢承的后颈就提了过去。
挨了打的小项目经理知道老板这是要给自己讨公道了,连忙闭了喋喋不休地嘴,打算做一个安静的伤患,坐等赔偿。
邵博闻直奔战场,往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项目经理中心线以后那么一站,然后就……开始看热闹。
他个子高,衣着正式,整个人看着很有气势,在场大多数人从他出大门口就注意到了,十几双眼睛看着他走到争斗正酣的两人跟前,都以为他要干点什么,结果发现他站着就不动了。
他站得太近了,吵嚷的两人分了心,发挥不出百分之百的实力,继续吵了不到两分钟,终于有一个先压制不住心中怪异的洪荒之力,忍无可忍转过头来问他:“你哪位?”
他口气十分地冲,大概顾忌邵博闻一看就不太好惹,所以克制着没推他。
邵博闻与他画风相反,他从容的说:“李经理,你好,我是凌云建工的邵博闻。”
这个李经理就是泰兴的项目经理,在这个工程里积了一肚子怒气,凌云作为他们的替换单位,简直就是自带仇恨光环,他一下就恨上了这个邵博闻。
之前那挨打的小子说他是凌云的,可当时他在气头上,先入为主的认定这小子就是华源的小工,根本没听进去,后来跟华源的孙胖子一吵起来,翻旧账翻到现在都停不下来,这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会儿又冒出这个邵博闻,李经理心里明白是打错了人,但他现在忙着跟华源争辩,这个暂时顾不上,于是他开始装傻:“哦邵经理,我现在有点忙,有什么事儿一会再说好吧?”
有点忙是工地上的口头禅推辞,潜台词就是我现在没工夫理你,有功夫我也懒得搭理你。
邵博闻是经理那他是什么?谢承阴测测的在旁边说:“不好意思经理在这里,邵总是我们老板。”
这下不仅李经理愣了一下,那边华源的孙胖子都来上下打量他。
项目经理说穿了就是老板的防弹衣,替他挡刀拉仇恨,而谢承目前横看竖看都只是个不堪一击地小马甲的样子。
谢承被看得肝火虚旺,但也自知理亏,知道自己目前是没本事,被人打了还要找老板帮忙,干脆闭了嘴。
李经理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似乎也笑不出来,他干巴巴地说:“诶,那个……邵总,你看我现在真的很忙,要不你先回项目部,我这边收拾完了就去找你,好吧?”
他对面的胖子闻言非常不客气的嘲笑了一声,这使得他两眼一瞪,差点又扑过去。
邵博闻被下了个逐客令,但是没一点先行告退的自觉。这种缓兵之计他也没少干,等看热闹的人一散,他要找这姓李的,就跟猫捉老鼠差不多了,工地上整天这事那事,问题拖着拖着就只能那么算了。
他心里一清二楚,嘴上却不点破,很好说话道:“不要紧,你先忙,我就两句话的事,不值得你再跑一趟。”
华源的胖经理巴不得多个帮手来攻击泰兴,听到这话立刻老奸巨猾地向邵博闻卖了个人情,他说:“老李,我俩这事儿没完,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我看邵总赶时间,也没几分钟,你们先聊吧,我等得起。”
项目人就是这副嘴脸,说变就变,李经理张了张嘴,看样子是想破口大骂,额头上的青筋起起伏伏,粗粝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疲惫。
这是一种邵博闻烂熟于心的神色,无奈到了极致却只能忍耐,经年如一日的出现在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养父脸上。
他心思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没道理施暴的人能比挨了打的还委屈……但是p19一期这滩浑水他还没摸清,邵博闻存下疑虑,准备当个借口回去问常远。
既然对方还有个场子,他就打算长话短说,首先他得弄明白,就算凌云还没入场,现场也还有很多其他单位,可为什么他们就偏偏将谢承错认成了华源的技术工人?
他摆了摆手腕,谢承会意,像上前觐见皇上似的一步迈到了他身边,邵博闻刚准备说话,没料到泰兴的李经理忽然爆发了。
他转过身朝主楼冲过去,一脚踹在本来就有裂缝的石材柱脚上,吼道:“你们这些鸟人,都他妈欺人太甚!”
柱脚应力而裂,他用了十分力道,五成还没卸掉,半脚踩空从碎块里刮过,脚脖子登时就见了红。
但他没觉到痛似的,兀自声嘶力竭:“不想让我们干活,直说这钱我不想给你赚、滚蛋就行了,犯得着背地里捅这种阴刀子吗?你、华源,你们总包、建林,还有你……”
郭子君忽然成了他指的目标,他正愕然,就听泰兴这个轴得没法要的项目经理冷笑道:“你们东联,全他妈是一群……”
“哟,老李,叫我呢,”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除了那个“哟”字有些高亢,后面的音量归于正常,尾音里似乎还带了点笑意:“来了。”
邵博闻循声望去,就见常远从边坡下面露出个头来,环顾了一周围观党,笑着说:“都没事儿干了是吧,那工期再往前提两天?”
霎时嘘声顿起,这空挡里常远上了地坪,飞快的朝这边走了过来:“负责人留下,其他人该开会、开工去做准备,散了吧。”
邵博闻简直被他这一身挥斥方遒的霸气吓了一跳。
王岳跟在常远身后出现,那一脸乌云盖顶的低气压,看眼神都是奔着李经理去的。
本分些的民工开始撤离,起那个带头作用的,就是给谢承毛巾的林哥。常远从他身边经过,邵博闻叫了声小远没拉住人,怕他被打,自动跟上了。
然而他跟上也没什么用,因为这个发疯的李经理莫名其妙又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小他十几岁的常远,叹了一口长气,说:“常工,你看,他们都指使人来偷我的材料了。”
第6章
他们?
邵博闻若无其事的竖起了耳朵,别人找他吐槽他嫌烦,但是吐给其他人他只做旁听,那还是可以一起玩耍的。
工地上的槽点都是信息炸弹,有时候一句埋怨就能拆出一道关系网,他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队伍,p19里谁是朋友谁最不该得罪,这些对于他开展工作都至关重要。
可他没料到常远会和他对着干。
邵博闻只见他把手腕抬起来往李经理肩膀上那么一落,背对着王岳很细微的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很快又睁开了,带点压制意味的小声道:“赌气的话就别说了,没人听,谁是他们?有本事拿着真凭实据来找我。”
也是个双眼皮,右边的眼皮线上有个笔尖误点似的小痣,眼睛睁开会被遮起来,垂着眼的时候也并不明显,不过邵博闻知道他这个微不足察的小特征。
他小时候想出去玩,又不太敢违背他妈的意愿,睫毛往下一搭不肯说话。邵博闻从小就有主意,见他这个逆来顺受的德行就来气,恨不得用牙签去撑他的眼皮子,自然也就就注意到了这颗痣。
重逢的常远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可就是这无意间的一个眨眼,他的福禄痣没长没消,还是老样子藏在那里,邵博闻忽然又觉得他没变。
可是不管变没变,他们还能再次遇见,这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不过也没人在意他怎么觉得,李经理点着头抹了把老脸,那点诉苦的表情也没能被敛尽,这个时候王岳跟孙经理已经来到了这边。
王岳皮笑肉不笑的道:“老李,不是我说,咱们工地上就你事儿最多,又怎么了?”
李经理意有所指的讥讽道:“那有人专门要整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总包负责人的笑脸登时就没了,别开眼换了一副“老子真是懒得跟你废话”的表情。
邵博闻眼神一动,顿时有些了然,这个李经理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太不会做人。
分包请进度款得经过一道总包签字程序,站在孙子的立场上甩大爷的脸,这就是360°的想不开,出来混的人不牛逼,就不能先有脾气。
而常远夹在中间,王岳并不太把他放在眼里,李经理又一副要找他说理的样子,说明他跟哪边都不是一伙,而且立场也十分难做。
邵博闻饶有兴致地又往前挤了一步,打算看他怎么办。
谁知道他一靠近,常远就捂着嘴咳了起来,他咳起来有点吓人,一口气不带停的就是六七声,仿佛肺里炸了个二踢脚,不过没有带痰的气音。
邵博闻吓了一跳,立刻就去扶着肩膀给他拍背。
他做起这事来得心应手,力道和频率都控制得不错,只是一掌下去碰到硬到硌手的脊梁骨,才惊觉这小子青春期没抽条时威逼利诱养出来的那点肉,如今也随个子拔高而抽没了。
邵博闻动作微妙的顿了一下,然而谁也没注意到,常远已经咳成了一只啄木鸟,他只好专心地给他顺气。
常远已经这样好几天了,胸腔扩张的过于频繁,深吸气的时候胸口都会有些闷痛,咳嗽迫使他弓起上身,清瘦的肩胛骨便从衬衫下透出了轮廓。
肺热于他比姑娘家的经期还准,每个月中来袭,下旬再匆匆退去,去做检查又根本没什么问题。
中医询过情况,猜他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池玫当年怀上他的时候精神还不太正常,狂喜急怒或多或少影响到了他的体质,打小就体虚易燥,中医劝他好好休养、少做思虑。
然而工地上天天扯皮,常远也不可能为了个没法治的咳嗽辞职去过老干部的退休生活,再说他也不愿意回家,他妈比扯皮闹心十倍,干脆破罐子破摔随支气管去沸腾了。
背上忽然传来的重量让他浑身一僵,然而他等的这一拍迟到了十年,常远眼眶微微发热,但还是一意孤行地认为是咳嗽引发的生理反应。
很快他稳住了想咳的欲望,火烧屁股似的就往旁边挪了一步,这才侧过头,目光在邵博闻脸上打了个插边球,平平常常地道了声谢。
他这明显是在躲,邵博闻两手骤然落空,心想打了一顿这这小混蛋心里还在记恨,可见记性是真好了。他道貌岸然地回了句不客气,态度也挺路人甲。
常远本来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被他这么一顺,心理上莫名其妙地也烦起来了。
说实话他平时也挺烦这个李经理,不会说漂亮话还没眼色,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还委屈得要上天,平白糟蹋了他们那一手超高水准的安装水平,换了他是施工队,他也绕着这人走。
但他作为监理,均衡化解各单位的矛盾和冲突是应尽的责任,常远烦归烦,但是不管也不行。
他作势看了眼手表,直接打断道:“老李,还剩15分钟开会,我跟王总人也过来了,你有问题赶紧提,不提就是没问题,没有咱们就转移阵地,回会议室喝口水准备开会。”
李经理满腹牢骚,还没开始倾吐就被截了流,他虽然不满意,到底是不敢放弃这个机会,因为也只有常远会管管他了。
他开始拿华源的工人上个月偷了他的钢件下脚料去卖的事情往今天谢承这事儿上扣锅,因为谢承踩了狗屎运,在门房随手借的帽子正好属于华源。
旁边的孙经理听得横眉冷对还觉得不够,一会儿还要回他一个“放屁”以示不屑。
基本交代完之后,李经理转向邵博闻,讪笑道:“邵总,打错了你公司的小……项目经理,真是对不住,但我们这边真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
谢承心理阴暗的觉得他那个“小”后面的原话应该是“朋友”,心里对这老大哥可谓是恶意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