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忍不住道:“婶子, 你包得可真漂亮,可是……这么多怕是馊掉了还没吃完呢。”石寡妇没什么亲戚朋友往来, 阿媛实不知石寡妇的打算。
石寡妇麻利地捆好绳子, 将又一个粽子码到了盆里,笑道:“明日就是端午了, 咱们村里好多采了艾叶菖蒲去镇上卖的,那能赚几个钱?婶子替你算过了,卖这粽子不比卖糕点赚得少。”
阿媛知道石寡妇还惦记着赔掉的五两银子, 希望她多赚些回来,便应下来。
也是, 她已经很久没去镇上卖糕了, 自打开始议亲,更是每天想着被面喜服的事情,只怕哪天再拾起来, 手艺都要生疏了。
说到包粽子, 阿媛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得帮石寡妇烧了水,一会儿煮粽子用。
“婶子,明天是端午正日,镇上在金家浜和朝家浜都设了赛龙舟的点, 镇上好多人都要去看的。今天包的这些粽子,放到明日反倒不好卖了。但这么多我自己拿不完,婶子今日就跟我一起去镇上吧,正好回来的时候买些东西给家里添置添置,镇上最近多了好多南境货,咱们也长长见识。”
阿媛想着石寡妇一年也没离开过村子几回,这次过节好不容易凑个热闹,她该是满口答应的。
没想到,石寡妇却道:“我就不跟你去了,你也别怕东西拿不动,我自然给你找了帮手的。南境货,你瞧个稀罕就行了,千万别买。多存些钱做嫁妆才好!”
阿媛听到帮手这回事,想到她又不许自己和颜青竹见面,必是叫了焦喜梅等人跟自己一起。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与她很投契,这一去倒不像往常独自叫卖那般寂寞了。
粽子煮好的时候,石寡妇家的大门被敲响了,阿媛去开门,来人却是颜青竹。他身后一个大竹篓,沉沉地压在宽阔平展的肩头。
阿媛霎时觉得眼睛里有些润润的,颇有点喜极而泣的感受。也不过几日没见而已,心里的期盼像春天的柳枝发了芽,不可抑制。
颜青竹淡淡笑着,像静水里起了不起眼的几圈波澜,但眼神却很深很深,似能穿透数里烟水。
昨日颜青竹正在院中打磨新床的棱角,焦三柱跑来传话,说是让他明早上去石寡妇家一趟。他当时便喜不自胜,只是这会儿在石寡妇家里,他还需控制住自己的心情。
“快进去吧。”他低声道,说罢与她并肩走着。阿媛见他背的是伞,便笑问道:“又做好一批了?”
“嗯,今日去镇上把它们卖了,便给你买个妆台。”颜青竹取下背篓,依着院中的大柳树放下,看着她温柔的美态,忽而又有些歉意,“本想再买个雕花大床的,可那价钱不便宜,我计划着多存些钱,便没买。我自己动手做了一张,用的楠竹和杉木,还是很结实的。”
阿媛一听他又说到床,想起焦喜梅打趣自己的事,顿时有些羞臊。
颜青竹见她垂头不语,以为没了雕花床,她有些失落,忙握了她的手哄道:“委屈你了,以后搬去镇上,一定买张好的。”
阿媛抬头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你做床便做床,跟旁人说什么又大又结实,羞死人了,倒让人家以为你在床上做什么呢。”
颜青竹哑然失笑,就为这个?他未来的娘子可真是个脸皮薄得不能再薄的。
“我说错什么了?”颜青竹悠悠道。石寡妇看不见此处,颜青竹便趁势一搂腰,让她跌进自己的怀里来,柔声在她耳边道:“你说在床上做什么?”
阿媛的耳根子都红了,心道,这人原来这般不正经,以前都是被他一副斯斯文文的面孔骗了。
见阿媛挣扎,颜青竹马上便松了手,深怕真惹得她不高兴了。
阿媛不理他,自顾自往厨房走。颜青竹笑笑,又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
“阿媛,婶子给你找的这个帮手,好是不好?”石寡妇见两人欢欢喜喜地走进来,忍不住打趣道。
阿媛低头掩去面上一片红晕,讪讪笑着,低声道:“我去把大篮子洗一洗,许久没用,有些积灰了。”说罢,取了篮子转身往院子里去了。
颜青竹转头看她背影,想跟着去,又见石寡妇这边正需要人帮忙,便卷起袖子跟着忙活。
石寡妇瞧着阿媛走了,趁机拉着颜青竹说话。
“你小子,这一阵可要老实些,跟我忍着点。”
颜青竹被说得发懵,待回过味儿来,只得笑道:“我与阿媛是守礼的,婶子莫要担心。”
石寡妇一脸狐疑,哼笑一声,“守礼?阿媛倒是守礼的,只是你小子,看不出来啊,一点都没你这张脸老实。”
颜青竹皱了皱眉头,“婶子……我哪里又不老实了?”心道,莫不是刚才抱了一下,恰巧被她瞧见了?
石寡妇得意地撇了下嘴,“那天晚上呀,阿媛青竹哥青竹哥地叫着,难道从墙上摔下来的是别人?”
颜青竹尴尬地擦了擦额头,“婶子,你……你那天醒着的?”
石寡妇见着他脸红,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摔下来那么大声响,我就是睡死了也被你吵醒了!当时我就想起来抓贼的,可阿媛那边灯还亮着,她听到声音竟一声不吭的,我就想着恐怕是认识的。没想到是你小子!为了让你俩安心说话,婶子我打鼾都打得累了。你两个,那动静是在做什么呢?”
颜青竹一时不知如何回她,僵在那里。
石寡妇得逞似的嘿嘿一笑,拍了拍颜青竹的肩膀,安慰似的道:“好了好了,婶子也是过来人,你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阿媛又那般标致,你动情难耐也是正常的。只是……”石寡妇又正了正神色,在他耳边肃然道:“你可不能纵容过度,离成亲尚有一段时日,若将来孩子不足月,叫人家笑话。”
颜青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道:“婶子,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石寡妇斜眼瞅他,嘴里“啧啧”了两声,又笑道:“婶子又没笑话你,你还敢做不敢认了?你放心,这事儿我没跟阿媛提过,她脸皮薄,老婆子晓得的。就是跟你打声招呼,若不是怕阿媛受那相思煎熬,老婆子今日可不会心软让你过来。今日跟阿媛出去,莫再纵容,免得将来被人笑话。我那孙子必是得结下良缘后才有的,这才正正经经,体体面面。”
颜青竹苦笑不已,口中连连叹气,却晓得再解释也是徒劳。原来石寡妇一直阻碍她和阿媛见面,除了遵循风俗,还有这等意思。
阿媛这会儿提着洗好的篮子进来,石寡妇马上便换上若无其事的笑脸。
三人收拾好一切,石寡妇送二人出了门,不忘在背后叮嘱几句。
阿媛与颜青竹踏着山路前行,一路上碰到些村民,也是往镇上走的。阿媛羞怯,便不和颜青竹一起走,而是让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身后二三十步之后。颜青竹无奈,只得依她所言。
待走到山脚的芦苇荡,却一个人也没有了,大抵今日下山的村民们还是没船的多,需在另一个水岸等待客船。
夏日的芦苇茂盛了许多,差不多长到与阿媛齐胸处,迎风摇曳,婀娜多姿,颇有野趣,毛茸茸的花絮搔挠薄衫下的肌肤,还是有些痒痒的,却很惬意。
阿媛走到这处无人的地方,不由得放松了许多,任由颜青竹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踏过脚下湿润柔软的土地。
颜青竹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将阿媛搂了一个满怀。
阿媛这次却没挣扎,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心想着,这次就算他想和那晚上一样胡闹,自己也就依了他了。
头上传来的那个声音却是有些淡淡的。
“阿媛,我总觉得,你特别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好像……我们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
阿媛想不到他竟是质疑这点,马上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晓得的,我脸皮薄嘛,我们还没有真的成亲,不好那么亲近呀,还有……孝期还没过呢。”
“这些都是其中原因,但我总感觉……不光是这些原因。”颜青竹叹了口气,“阿媛,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们在一起,你到底怕什么呢?”
怕什么?阿媛静了好一会儿,慢慢想着,不自觉眼里有些润润的。
“怕什么?我大概什么都怕吧。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带着我嫁给吴有德了。我明明有家人的,这么多年却没有人来找过我。我娘走后,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吴有德,做什么事都是偷偷摸摸的,好不容易他死了,又还有人惦记着欺负我是孤女。以前我去找……宋明礼,他就是躲躲闪闪的,好像我跟他的关系见不得光。我……我大概这么活着,已经很久很久了……”
阿媛抬头看向颜青竹,“我不是怕别人晓得我跟你在一起……我其实心里是开心人家晓得的,但是……我大概还没从以前的生活里跳出来。”
颜青竹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心里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以为她心里还没有完完全全认定自己,所以才想问个清楚。没想却勾起她的伤心事。
颜青竹见她伤感,忽而爽朗一笑,“怕什么?以后什么也不用怕!人越是活得卑微,人家越是要来欺负你。我们若是堂堂正正,人家反而忌惮三分。或许我们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但是风水轮流转,难道我们还穷苦一辈子吗?”
“嗯。”阿媛也笑着应了他,又伸手环住他的腰。
两人喃喃细语,互诉衷肠,早把刚才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了。颜青竹终于情难自禁,贪恋地吻住她的唇。周围的芦苇被他们缓缓颤动旋转的身姿轻轻拨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响声,合着他们缠绵的呼吸,摩挲出一片旖旎光景。
事毕,阿媛依着颜青竹的胸膛娇娇喘息。颜青竹则温柔地安抚着她,对她刚才大胆地回应自己十分满意。看来,他的鼓励,生效很快。
“你刚才说我,这会儿倒该我说你了。”阿媛缓过来,不客气地锤了颜青竹的胸口一下,“你这个人,绵羊相貌,豹子心。一点都不老实!我从前都被你骗了。”
颜青竹嘿嘿一笑,“我就抱一下,亲一下,还犯了死罪不成?”想起石寡妇已经料定他俩做成好事,心里竟有些委屈,“我这相貌还说骗人,那焦三柱那个相貌,你道他如何?”
“焦三柱是真正的老实人!才不像你!”阿媛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颜青竹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想说的,你把我比得这般不济,我只好跟你说个实话,焦三柱——才不是老实人!”
阿媛白了他一眼,“可别乱说,人家哪里不老实了?”
颜青竹撇嘴苦笑,“起码他早不是个愣头青了,哪像我,才亲了两次,就被人当做坏人。”
阿媛撒娇般地锤了他一下,又好奇道:“焦三柱不是没成亲吗?怎么……”
颜青竹想到好朋友的处境,也略略担忧,“他和邻村一个姑娘早好上了,可惜焦家穷,姑娘家富,人家父母一直没同意。焦三柱跟姑娘经常在后山相会,我砍竹子时就遇到过几回。如今那姑娘有了身子了,父母只好同意女儿嫁过来。可惜啊,焦家连盖半间房的钱都拿不出来,从前焦三柱是睡院子里的,顶上搭个雨棚,姑娘嫁过来,总不能跟着他睡院子吧?”
阿媛一听,惊讶不已,“这个焦三柱,还真是不老实。自己没本事,干嘛害人家姑娘?我真是看错人了。”又想到阿芹找的那个添祥,同样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想来自己太过以貌取人了,倒是颜青竹相比之下,显得越发可取。
颜青竹摇摇头,“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哪能光怪焦三柱啊?那姑娘若是个矜持守礼的好姑娘,怎么会跟人家珠胎暗结?”
阿媛分明觉得他说得有理,却不满他神气的样子,重重锤了他一下,笑骂道:“反正就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不好!”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我哪里臭了?你怎么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
阿媛嘿嘿一笑,往他咯吱窝里挠了挠,趁他痒得松了手,便朝岸边跑去。
颜青竹缓过来,蓦地拨开身旁的一丛丛芦苇,拔腿就追去。
两人又打闹得一阵,终于发觉时间不早,便拖了船出来,急急朝枕水镇划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都是大剧情,等着洞房的老司机要等一等,我们不能一次性吃干抹净.
☆、第36章
比起乡间一如既往的静谧, 另一边的枕水镇, 却是完全不同的热闹节日景象。
颜青竹和阿媛划着小船从山下的芦苇荡渡口向城北瑜枫码头行进, 入得镇上, 便见挨家挨户都有妇人在自家埠头上就着水流清洗粽叶, 有的埠头大的,更是将各种家什都搬到埠头上来, 一家几口有说有笑的地包着粽子。
空气里浸润着糯米和腊肉的清香, 或许还有鲜肉,咸蛋, 大枣,红豆……
桥下一条浅沟旁,几个小孩正在奋力追扑一只癞□□。汐州一带素有端午吃癞□□的习惯, 多以清炖之法烹食,据说有清热解毒之效。
小船路过柳家宅院, 柳家是镇上巨富, 逢年过节总要在自家大院搭建戏台。戏台上的白娘子故事刚刚开场不久,正当到了《双蛇斗》的部分,台下坐着的柳家诸人看着青蛇白蛇精彩的打斗, 纷纷鼓掌叫好。
几处与柳家相邻的小户也都跑到二楼的小间, 张开窗户朝戏台上看得聚精会神,只因是得了人家便宜的缘故,没有好意思鼓掌罢了。
戏台建得高,阿媛他们虽在河道低处,仍能隐约看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便知演的是《双蛇斗》。
两人一路闲话,这会儿颜青竹见阿媛不住朝戏台张望,便道:“这故事长得很,今日白蛇青蛇才见面,该是明日才演到白蛇现形。”
阿媛亦是知道这故事的,划着桨笑道:“白娘子端午节喝雄黄酒现形,这故事倒是应景的很。”
颜青竹见她笑得舒心,心里就漾起止不住的幸福涟漪。
“整个故事,你喜欢哪一出?”颜青竹撑着篙,悠悠问道。
阿媛的双眼流连在渐被柳树掩盖的戏台上,“也没有特别喜欢哪一出,有小青的地方我都喜欢。”
颜青竹有些好奇,“你不喜欢白娘子?喜欢小青?”
“嗯,那许仙懦弱得很,白娘子人美心善,法力高强,也不知怎看上他的。就算报恩,我看也不一定要嫁给他的,真是可惜了。倒是小青,爱憎分明,聪明伶俐,与白蛇患难相扶,比那许仙真是强上百倍!”
颜青竹见她一脸打抱不平的样子,也不由笑道:“就是,我也不喜欢许仙。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哪能被法海几句言语挑唆就退却了。人人都骂法海是大恶人,可若不是许仙太过懦弱,白娘子也不会有个永镇雷峰塔的结局。整出戏,我也就爱看看水漫金山一折,打斗得可精彩了。”
“青竹哥看过整出戏?啥时候看的?”枕水镇上能请到戏班的都是大富人家,普通人看戏还是去茶楼的多,但茶楼上都是挑着热门的一折来演,完整的故事便靠大家口耳相传。
船已转了个小弯,朝宽处的河道驶去,戏台已经彻底看不见了,颜青竹仍旧指着那个方向道:“就是在柳宅看的。柳家是镇上大户,镇上一半的伞行,灯笼行,团扇铺都是柳家开的。说来这位柳家老爷也是会处事的,若是赶着过节还来送货的,都要多给匠人师傅一些工费,若是不肯收钱的,遇巧了也要请看出戏。我就有好几次这么来看戏的,柳家人似乎独爱这出白蛇戏,我每次来都是演的白蛇戏,拼拼凑凑也就差不多把整出看过了。”
阿媛听得十分羡慕,道:“青竹哥,早知道这样,你该明天才来送伞的。是不是石婶子叫你过来帮我,你就只好提前送伞了?真可惜。”
颜青竹没想到她如此稀罕看戏,呵呵一笑,“不是,不是。本就是今天送的。”
想到阿媛虽然也常来镇上,但女孩子一个人去茶楼听戏毕竟不方便,也难怪她稀罕,便又道:“今日把伞送了,把粽子卖了,若是时间还早,我带你去茶楼,端午节常有白蛇戏演的。若是运气不好,至少有白蛇的评弹听。端午节还常有伍子胥,曹娥的故事,整个镇的茶楼都热闹得很。我们一边看戏,一边点上些黄鱼,黄鳝,黄蛤蟹,还有雄黄酒……”
阿媛听颜青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对这惬意的娱乐也十分向往。脑海中不由得想到那晚上颜青竹问她是不是也更喜欢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