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糖是酥心儿的,糖丝儿里夹着花生,咬碎了满口都是花生油脂的香气,把糖丝儿的甜都冲化了,外头那层糖壳不知道怎么做的,咬起来软得像棉花,还有些韧口。不像是他在周府中吃的那些糖果,摆在桌子上瞧着好看,吃起来硌牙而且腻得慌。就连最嗜糖的孩子也不愿意多吃,年节一过,多半连着落上去的灰尘一起打发进了厨父的垃圾里。
陆嘉遇避无可避,被这捧花生的气味堵得结结实实,他细嚼慢咽,恨不得这股味道再多留几时。
可惜钟翮看得太穿,她收回了手道:“不用可惜,喜欢我就多买些回去,从初一一直吃到十五。”
陆嘉遇终于咽了下去,他望着钟翮的侧脸,心里甜得发苦,“我还想尝那个芝麻的。”
钟翮点了点头,她对陆嘉遇这个便宜弟弟有求必应,更何况只是这么点吃食呢?
他不再看她了,小灯笼里的蜡烛刚巧烧完,捧在手里那点烧人的冷意也随之消逝,灰暗下去的光线将他藏进黑暗里。
陆嘉遇垂头模模糊糊看手中这团沉默的红色,他失了父亲,遭逢变故,这双鬼眼又不可知是福是祸。他心里团团的冷意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钟翮周到得滴水不漏,而他连自己这点心思的苗头都抓不住。他望着钟翮的背影心里叹气,他留恋的不过是嘴里这口花生糖以及夜归那双手罢了。
往常陆嘉遇其实很好哄的,他比一般年纪的孩子要懂事很多,少有这样怄气的时刻。为什么他也不说,只自己半夜坐在房檐下看雪白的月亮。从前钟翮提着一壶热茶带着披风坐在他旁边,陪上一时半刻也就好了,不知道怎么今夜就不行。
眼见着她养的兔子耳朵又垂下去了,钟翮略一思忖,伸手碰了碰那盏熄灭的灯笼。
陆嘉遇瞪大眼睛就看着灯笼里亮起了一簇雪白的火苗。
钟翮:“魂火,阴阳眼才看得到。”
陆嘉遇当时就急了,“魂火能拿出来随便玩的吗!你快塞回去!”
果然兔子耳朵就竖了起来,钟翮伸手在自己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得道:“拿着玩吧,没事,我不死它是不会灭的。”
说着他才发现一抬头钟翮手里的东西已经堆满了,他有些抱歉,“我帮你拿点吧,太重了。”
钟翮侧身避过他伸过来的手,“不用了,跟紧了就行,我多买了一份糖,拿去给陶老先生送去便是,剩下的你想分给村里的小孩也行。”
栓在一旁的马甩了甩尾巴,讨好地蹭了蹭陆嘉遇的肩膀。
回去的路夜已经深了,与来时不一样的是他手里抱着一盏亮堂堂的灯,那细细的焰火闪耀着银色,比烛光更明亮些。
陆嘉遇捧着忍不住问,“钟翮,这里面点着的是你的魂火么?”
钟翮回答,“是。”
“啊,”陆嘉遇感叹了一声,“这么亮。”
其实钟翮的魂火只剩下这么一线了,不过对她来讲魂火可有可无,只剩下拿来点灯的作用。余光瞧见稀罕灯笼的小孩,她心里一动,“嘉遇,有件事情我还未问过你。”
听她语气全然是郑重,陆嘉遇收回了时间,“你说。”
钟翮道,“你的体质修鬼道是事半功倍,而走寻常修行的道路,怕是辛苦些。”
每一个少年在少时都会遇到这样的选择,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钟翮都不想耽误他,“条条大道,你想走什么路呢?”
陆嘉遇被问住了,他脑海里第一反应却是,“我要拜你为师么?”
钟翮愣了愣,摇了摇头,“好好想想。”
陆嘉遇十分听话,想了许久低声道,“我想学我爹的剑。”
不出意料的回答,钟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好。”
年关这就来了。
钟翮在除夕那天下午,早早地带着陆嘉遇,提了些陈年的梅子酒便去了阮明德家。刚进门阮青荇正手忙脚乱地帮霍文端盘子。
“霍叔叔,我们先来给您这边帮忙了。”钟翮喊了一声。
霍文探头出来,“钟翮你带着嘉遇先坐,我这就忙完了,估计隔壁家的小孩一会儿就来了,嘉遇,桌子上的零食都是叔刚做好的,你给他们分一下。”
陆嘉遇答应道,“好。”
阮青荇手里的盘子‘珰’一声被她扔在了桌子上,烫得她龇牙咧嘴,忙将手指捏在自己的耳垂上,“你们来得太是时候了。”
说罢拎起来最上面一个已经凉透的麻叶给了陆嘉遇,“嘉遇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几人都熟悉,也谈不上拘束,陆嘉遇捏过那个麻叶放进嘴里,果然又香又脆,他惊喜地比起了拇指,“好吃!”
霍文正好走了出来,见陆嘉遇像是偷了腥的猫一般眯起了眼睛,“好吃就行!叔叔整年忙里忙外就是为了听你这一夸。”
陆嘉遇循着声音朝向霍文,“霍叔叔太厉害了。”
霍文摸了摸陆嘉遇的头,“来,叔带你吃别的。”
他下意识回头探向钟翮,就听见钟翮道,“去吧,走路小心一点。”
得了许可,他便欢欢喜喜的去了。
阮青荇蹭了过来,伸着一双油腻腻的手,“我说,钟姐,你怎么跟个娘一样啊?”
钟翮拒绝了他手里的麻叶,用下巴示意她别乱动,“他年纪还小,我能不照顾他么?”
阮青荇觉得这人活该孤独终老,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人没救了,叹了口气,“算了,但是我觉得嘉遇比原来爱笑了许多。”
钟翮心不在焉,叹了口白气,这点雾蒙蒙的颜色让她眼前都模糊了,“是么。”
陆嘉遇发现,钟翮在这种温和而亲昵的气氛里会变得十分不自在,主要表现在一言不发。她平日里话不算多,可也不至于安静到毫无存在感。
年夜里外边的鞭炮震耳欲聋,钟翮只抱着一杯酒藏在烛火之外,像个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他心里说不出滋味的别扭,于是寻了个借口跟阮明德一家告辞,“我有点困,钟翮,我想回家了。”
钟翮笑意不收,他只有失眠的份,说困也是头一次。饭桌上他时不时朝向自己这边竖起耳朵她也不是没看见,他的关心不动声色,谨小慎微。
她没戳穿,阮明德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巧,现在走也不会太过失礼。钟翮牵起陆嘉遇的手,转头对霍文道,“霍叔叔,我们就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都是雪,雪上撒着乱七八糟的红纸,周遭的喧闹似乎都被那一道道的墙隔开了,远远随着东风绞成一团。
陆嘉遇光明正大,存了私心不撒开她的手,只凭着耳朵听东风掠过,忽然开口感叹道:“我觉得这才像是在回家了。”
钟翮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跟我在一起么?”
陆嘉遇莫名觉着这个答案很重要,可片刻犹豫都没有,“嗯。”
他没能看见常年平展的眼尾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微微垂落了下来,“你高兴就好。”
小院子还是一样的冷清与安静,钟翮想起了什么,在陆嘉遇眼尾点了点,他便又能看见了。
陆嘉遇仰头看她,“嗯?”
钟翮进屋将小灯笼拿了出来,“给,挂在房檐底下吧。”
她扶着梯子,陆嘉遇爬了上去,将灯笼挂在了房檐底下,他垂头看钟翮,钟翮也在仰头看他。那点不多的烛火都落在她银灰色的眼睛里。
陆嘉遇忽然开了口,“师尊,新年快乐。”
钟翮的喉咙动了动,一时间竟没能开得了口,半晌,“怎么不叫姐姐?”
陆嘉遇摇了摇头,“太轻巧了。”叫‘姐姐’太过轻佻,而她是他不可衡量的重心。
他扶着梯子快速走了下来,然后撩开衣袍,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他伸直了双臂,然后将手背抵着额头向钟翮叩首,指腹贴着青石板,直直叩进了钟翮心里。
叩额礼,非父母师长爱人,不得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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