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偶尔在长廊下遇到顾奉仪时,她却总是会对着何容琛微笑,有点紧张,似乎有点怯生生,还有道不明的善意,眼睛里仿佛藏了许多话语。
这些未道出的话语,仿佛带了温度的,让寒秋也不那么单调,有了一丝暖意。
她眼睛不大,长长的,笑起来温柔的弧度,唇角恰到好处地抿着,眼中仿佛有光。好似在仲春时节,走过芸芸众生,蓦然与君相逢,一眼可以望到她所有。
何容琛心想,顾奉仪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其实……也挺好的。
何容琛便也对顾奉仪回以微笑,真心诚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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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着冬时,萧道轩忽然病倒了。太医说他郁结之气过重,思郁伤肝脾。简言之,他相思成疾。
晋国有风俗,亲人生病时会以朱砂祈福。穷人家挂不起太多,然而东宫四处,却可以为太子挂满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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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清晨,何容琛依着惯例,去向韦太子妃请安。走在半路上时,凉廊上挂着的一袋朱砂,突兀地落到了她身上。
何容琛的头面、衣服瞬间染了红。
“这可怎么办,”常笑跟在一旁,焦急万分地替她掸去朱砂,“这都快到了,若折回去换衣服,定是来不及的!她的脾性,若您留了把柄,她指不定要怎么发落呢!”
常笑说的“她”自然是指太子妃。按着韦晴岚的脾性,何容琛无论是请安迟到,还是仪容不整,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惩罚。
何容琛叹气道:“这事是找上来了,躲不开的,请安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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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所料不假,请安时,韦晴岚果然抓了把柄,以何良娣仪容不整为由,罚她在诫堂抄佛经,且一日只准用一膳,禁足一月,不许任何人探望。
待惩治了何容琛,两日后,韦太后便带着韦晴岚,出宫去外面的大慈恩寺吃斋一旬,为太子的病祈福。因何良娣受罚,东宫的事务,暂时交由徐良娣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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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入了冬,各宫殿都生了炭盆。然而诫堂却是不会有的。何容琛禁足于此,入了夜连床被褥都无,只能将蒲团、帘帐扯下来,围在身上,方能度过一夜。
大概是冷着了,从入诫堂第一日起,她就觉得小腹隐痛不息。
不仅如此,一日一餐的饭食,都是冷饭。她毕竟是娇养长大,不过三天就染了风寒,冷饭送进来也吃不下,都好模样地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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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病得昏沉,忽然听到门口有笃笃声,有人小声唤:“良娣,良娣……”
何容琛睁开眼皮,虚虚应了一声,随后门被推开。
顾奉仪一身宫女打扮,闪身进来后将门关牢,从怀里取出两张冒着热气的饼子,塞到何容琛手里。“姐姐,趁热吃。”
她有点紧张似的望着何容琛。
那饼子还是烫的,可见刚出炉不久。却是何容琛在这冰凉刺骨的诫堂里,头一次摸到的热的物事。
那滚烫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到心底,好像四周都暖和了起来。连顾奉仪的眼神,都蕴着关切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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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精神不振,顾奉仪伸手探了下她额头,面上显出忧色。
然而侍妾们未经太子妃准许,是不得擅自请太医或用药的。她一时找不来汤药,更遑论送进来。思来想去,便去将蒲团铺好,嗫嚅道:“姐姐躺下睡一会儿。”
何容琛吃完了热饼子,乏力地躺下,忽然感到自己的腿脚被人抱起,放入温热的怀里。她手脚一直冰凉,小腹也在痛,此刻终于有暖意从足底涌上,让周身不那么寒了。数日疲累袭来,她在温暖中放松了思绪,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天色已暮。顾奉仪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毕竟是不得探视,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来。
但从那以后,她便每日都来送饭,都是冒着热气的。
何容琛的风寒也终于挺了过来。顾奉仪送饭来,她却无意间发现,顾奉仪胸口一片通红。
递到手里的饼子还是烫的,一路烫到眼睛发热,她忽然知道……为什么冬日这样寒冷,顾奉仪走来漫长一路,饼子却都不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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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奉仪送完热食后,离开诫堂,垂下头匆匆循小路回宫。何容琛走到窗前,目送她离去,却见她走到半路时,碰到了徐良娣。
徐念艾代掌东宫,一时体会了把当家主母的感觉。她看这个宫女身形熟悉,垂着头心虚的模样,叫住道:“你等等。”
顾奉仪受惊地定住,只好站着不动。
徐念艾走前两步,声音缓慢响起:“你——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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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短短的瞬息间,何容琛心几乎要揪起来。她无意识地扶上窗棂,呼吸急促,看徐念艾和顾奉仪对峙。
恰在此时,有个穿石青色圆领袍的修长身影走了过来。
诫堂离太子理政之处相去甚远,不知宋逸修为何来此。他出声打断:“徐良娣,方才殿下高热醒转,需要侍疾。”
徐良娣一听,喜上眉梢。殿前侍疾,乃是争荣宠的好时机,往日只有正妻才有这个资格,她是不敢肖想的。登时也顾不得面前可疑的宫女了,对宋逸修笑若灿花:“我这就去,谢公公了。”使唤宫女给宋逸修送个荷包,宋逸修却推了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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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徐良娣等人走远,小径上只剩二人,宋逸修才提醒顾奉仪:“日后别走这条路了。”
顾奉仪点点头,声色里满是感激:“谢大人相救。”
宋逸修抬起头,往诫堂这边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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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一旬过去,韦太后也带着太子妃回来了。十天的诵经与吃斋念佛,萧道轩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
然而诫堂里,何容琛推迟了一个月的月事,痛得她气若游丝。她瘫在案几前,手指僵着,即便用最软的羊毫笔头也不下色,不得不呵着气,在纸上抄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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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兀的,诫堂门被推开,何容琛一惊转头,见众多内卫一涌而入,四处搜寻诫堂。她无力地问他们做什么,也没人回答,搜查了半晌,最后拿走了诫堂的油灯,和日夜燃佛香的铜炉。
何容琛不知何故,她心里忐忑着,从日暮到翌日,辗转反侧。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乎正在酝酿,或者已经发生了。
第四十九章
何容琛辗转了一夜。
直到翌日的午后,太子妃宫里的人忽然来召她。何容琛搁了笔,面上平静坚韧着,心内却忐忑地走了一路,走到韦晴岚的宫殿,却发现韦太子妃面前,还跪了一个人。
徐良娣。
徐良娣神色慌乱,满面泪痕,韦太子妃手里攥着一个瓷瓶,迎头狠狠掷在徐良娣脸上,徐良娣的鼻子瞬间流血,瓷瓶摔在地上粉碎,有透明的液体流出,散发奇异的香味。
韦晴岚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做这些动作,瞒得过本宫?!本宫不过是出宫一旬而已,反了你的天了!居然敢在诫堂的油灯里放西域香,本宫最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
何容琛差点站不住。
——西域香。
放这种香能做什么?在后宫里唯有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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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太子妃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目光中全无悦色,一贯地嫌恶,冷冷道:“宣太医,给何良娣看看。徐良娣行事阴私,不配侍奉殿下,先软禁起来,以本宫之名上书太后,废黜良娣之位。”
徐良娣声嘶力竭道:“您如此行事,怎的不问问殿下!娘娘,您眼里还有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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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太子妃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内官赶紧将徐良娣拖走,欲使帕子捂着她的嘴,徐良娣摆头挣脱:“您又宽容到哪里去,东宫人心惶惶,您不过是仗着韦家,做什么都不必忌惮罢了!”
“把这贱妇的嘴给我堵上!”韦晴岚暴怒地砰砰拍着案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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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候着太医,林院判是妇科圣手,这一类事也不少见,进来请安后,便为何容琛请脉,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想法。
何容琛递出手,看向太医的目光,几乎是哀求的。那眼神里混杂了忐忑、恐惧,甚至隐隐有拒绝。然而两个手的脉象都探过后,太医微叹一声:“何良娣本有两个月多的身孕,可惜气血大亏,应是小产了。可容臣看一下月事记录?”
他话音甫落,谢令鸢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大概是因为何容琛眼前黑了。过了好久,一切才又重新现了颜色。
何容琛的手颤抖着,抚上小腹,似乎又阵痛起来,然而她感受不到这样痛楚了,她慢慢跪到了地上,一只手抠着地面,巨大的张皇无措蔓延开来,抓得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韦晴岚的神色十分复杂,也许连她自己都整理不出千头万绪的滋味。何容琛晕倒在她面前,宫人说将何良娣送回寝居,韦晴岚都有点心不在焉。她眉头紧紧拧着,有戾气也有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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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惊动了天子和萧道轩。太医院出了结论,何容琛确有两个月身孕,只是她在上个月请平安脉时,请脉的赵太医没把得出来。一个月身孕太难测,多是三个月才能稳妥测出,因此并未察觉。
徐良娣用的是西域一种绝育的香油,药性十分霸道,是西域专用来调-教歌舞伎和奴婢用的,十分伤身,就是为了防止她们勾引主子怀孕。而何容琛在诫堂里呆了十天。
太医院犹豫着说,何良娣这次小产伤透了身子,她妇科本就不算好,以后怕是都难调养了。话说的委婉,意指她体虚,再不好生养。
其他侍妾听闻此事,背地幸灾乐祸,面上做一番关切情态,纷纷来看望她——这个不再有竞争的良娣。一夕之间,她避开了所有的权谋倾轧,迎来的都是温和同情。便连韦晴岚,都没有再为难过她,叫她安生调养着。
谁对一个没有威胁的废人,会表现出苛责呢?她是她们唯一可以展现出慈悲一面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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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各方势力眼线复杂,何容琛惶急忧虑,招来听附何家差遣的太医,询问有无可以调养生育的办法,她不惜散千金。
那太医满眼为难:“良娣,且不论此事难成,需长年累月调理;您觉得太医局会让臣顺利办下这件差事吗?”
何容琛从手脚凉到心里。
是了,她不能有孕,最高兴的莫过于东宫这些侍妾们,韦太后也许也乐见——毕竟当初,皇帝为太子选侍妾,就是为了探探韦家底线,投石问路。如今她不能生育,于上位者不过是一颗废子,而她一生却是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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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良娣这一小产,足足将养了近半年,才逐渐能开窗透透气。东朝赏赐下来的东西不少,她目光从上面一一掠过,波澜不惊,心如死水。
冬日的寒梅谢了,除夕的祷祝响了,初春的长风化冰,花朝节的踏青赏了。
这纷纭而过的光隙里,萧道轩来探望过她几次,兴许是出于怜悯,会陪同她长坐。
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却是在这般的情致下,便让人唯觉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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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月色清寒,照亮眼前一方锦绣而枯萎的天地。何容琛独坐窗前,勾勒她那未来得及见面,甚至来不及喜悦,就已经在轮回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孩子。
他应该是肉肉的脸,黑亮亮的眼睛,嘟着小嘴冲她笑;长到几岁后臂如莲藕,会跟在她身后,眼中的世界只看得到她;再大一些挑灯夜读,因顽皮而被博士训诫,练完字后等待她夸赞;渐渐会为心仪的姑娘而脸红,因为思念而辗转,因加冠而懂了天地之责,因初为人父而懵懂喜悦……
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