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他在夜里高处穿梭,极为隐秘。在长街大巷中巡夜的人,根本没看见少年的样子,还以为一只鸟从头顶飞过。顶多是诧异一下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有鸟留在北方过冬呢。

天上轻云渐渐收拢,月光越来越暗。打更声从一个巷中走过后,李信翻墙跃进了一个院子。他熟门熟路地在院中绕过仆从们,走到灯火明亮的屋前,在窗上叩了叩。屋中没有传出声音,李信便掀起窗,从外跳了进去,落入了室内。

江三郎坐在一堆竹简中看着他,见到李信过来,青年人抬手指了指,示意他入座。

中有几案,案上尽是竹简,一室墨香几乎要把江照白淹没。李信靠着小几坐下时,看到江三郎这边的情况,道,“你这样忙碌?看来定王待你不错啊。”

江三郎微微笑:“定王耳根子比较软,许多话,在他耳边多说一说,他总会给反应的。这点比太子好多了……起码你舅舅在太子耳边说十万句程太尉不可信的话,若非亲眼所见,太子都不会信的。”

李信耸肩,手敲着几案。他不是李二郎了,但江照白还不知道。李家那堆烂摊子自然不会四处宣扬,李信自己只简单跟江照白提了提。江照白诧异他有这般际遇,后笑了笑。江三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见李信,此时看少年懒洋洋的样子,点了点头,“昨日见到你,我还以为以阿信你的脾气,定要跟我争执我为何站在定王这一方,而不是与你舅舅他们合作。我还寻思了一些与你解释的话……没想到阿信你果然长大了,根本没有问我。倒让我忐忑了一晚,唯恐你我之间有了罅隙,不好弥补。今日得知你身上这几年发生的事,我便能明白了。”

李信没说话。

生气?

也没什么好气的。他少时就能理解不是所有人都非要跟他站一边,现在他更能理解这个道理了。况且江三郎始终是和他一边……太子也好,定王也好,都不是江照白真正辅佐的对象。江照白看的是整个天下,谁能将大楚带到顶峰,他就追随谁。

再说,何必让江三郎也去支持太子去?

定王,总是一条路啊。

两年前的李信,如果得知要跟程家人合作,肯定不同意。现在,他则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事情了……李信和程家之间的仇恨,应该是程家恨他多一点。他有什么恨程家的呢?他一个小孩子,在程家眼中根本不够看。敌人是丘林脱里那伙蛮族人啊……只要程漪不再闹乱子,程家就和解也……

江照白说:“我怀疑程太尉与蛮族勾结,想把大楚卖给蛮族。”

李信一顿:哦。那就还是生死大仇人了。没法和解了。

李信偏头:“你确信?程太尉和蛮族交好也不奇怪,你不是跟我说他主和,其实和定王是站在一边吗?他要主和的话,常和蛮族人打交道,应该是正常的吧?”

江三郎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件事了。他在蛮族待着的时候,蛮族人常和大楚交换物品。双方的关系本就这样成谜,没什么奇怪的。他只是隐约觉得数量大了些。然而互通货物本就是大楚和蛮族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官方不同意,也不禁止。他拿这种没证据的事去揭发程太尉,只会被反咬一口而已。

江照白与李信对视一眼,都觉得可笑。

太子仇视蛮族,以为程太尉站在主站那一边,程太尉私下里其实一直在和定王沟通。定王是真正的主和,天天想着怎么让大楚和蛮族之间再无战争,江三郎却要把定王拉到打仗那一边……

他们这些人兜兜转转,时而合作时而对峙,也很有趣。

但是起码江照白站在定王这边时,他要修的桥,要建的路,要造的国学,都开始步入正轨了。总是比跟着太子好……

江照白正在跟李信解释长安现在的局面,看李信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你要是站太子那边的话,想去边关,还是有机会的。”

李信扬眉,说,“太尉不会同意我去的。”

江三郎目中有笑意:“极北之地、乌桓所居之处,也备受蛮族侵略之困扰。那里荒芜已久,太尉是不管的。你要是去,太尉巴不得你死在半途上。”

李信便笑了。

他低头沉思,既然有这么个地方,他就要想怎么麻痹程老狐狸了。他与江照白秉烛夜谈,两人认为其实不难。因为程家始终没把李信太当回事,就把他当小孩子。程家同辈郎君对李信如何,程太尉都不可能把李信放在同等地位看。这就给了李信很多机会……毕竟,程太尉不可能知道,李信针对他,并不是为私心。

为国为民,皆不在程太尉的预料内。

青年与少年说了半宿话,又在后半夜教给李信蛮族话如何说。到快天亮,李信告辞时,江三郎才把早准备好的一筒卷轴交给了李信。江照白斟酌着用词,“你托付我查的阿斯兰左大都尉,情报皆在这里了。昨天你来的时候太匆忙,我没找到,现在你拿回去看吧。”

李信低头,先打开卷轴确认了一番。

江照白看着他,半晌后平静道,“这上面是我这几年所听说的他的事迹。他戴着面具,自言脸上被火烧过,不愿吓人。我使了很多手段,都没见过他的脸。都说他原来马贼出身,在边境天天晃,也成了家。后来大楚当时的车骑将军,就是你舅舅,与蛮族在那里大战三日。阿斯兰的家人都被你舅舅的人杀尽,他的妻女皆亡,只留下他一个。他对大楚充满了仇恨,入了军,势要复仇。”

李信向江三郎拱了拱手,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就准备跳窗走了。

江三郎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道:“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回大楚的时候,遍寻当地的土著居民,寻找阿斯兰昔日的行踪,想找出他的破绽。我听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有位八旬哑巴跟我比划,说他曾听阿斯兰喊过他的妻子一声‘公主’。”

李信:“……!”

回头,冷眼看着江照白。

江三郎语气也很冷,一字一句,“阿信,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查什么?!你是在查皇室昔日的事迹吗?谁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要它重见天日?你知道那声‘公主’如果被人知道,未必是什么好事吗?”

李信默了片刻后说,“你想多了。我查的不是这个……那个哑巴……”

“在当年大火中逃了生,其他人都死了,就剩下他一个。我已经把他带走了,不会有人再查到。”

李信嗯一声,再向江三郎告了别,这次是真走了。

他心事重重,整个人被江三郎口里那声“公主”给晃得头疼。他回去换了衣服,洗掉了一身酒气,才重新去光禄勋报道。今天终于见到了长官,又被领进宫中与当值的郎君换了班。接下来几日,李信便一直在熟悉自己的新环境。

夜里时,他每晚去江三郎那里学习蛮族话,从江三郎那里了解蛮族人的习性。江照白那里有很多理论常识,皆是从蛮族带回来的宝贵资料。太子很感兴趣,但是定王不感兴趣。如明珠夜投,江三郎对蛮族人的了解,在定王这里基本没什么用。好在李信来了,江三郎总算能给这些卷宗找出一个出路了。他们再没有提当晚对阿斯兰的讨论,所谓什么“公主”,也没人去查。

查是肯定查不到的。

大楚皇室不会把这种事昭告全天下。

只是李信总有个怀疑,知知她、她母亲,不就是公主么?他私下查过,当年那场大战时,长公主也确实在曲周侯的身边。李信唯一想不通的是,他那位舅舅性情强硬无比,少时就和长公主打架打得天翻地动……若长公主真的对不住他,以曲周侯的性子,不可能跟长公主和平这么多年啊?

十七年前,蛮族与大楚在边界有一场大战。大火连烧三日,将北地烧得寸土不留。

之后,闻平的将军职位就被卸了,他与长公主回到长安,开始近二十年的半隐居生活。

当年的那场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一个在大楚边界打转的蛮族马贼,会去蛮族投军,开始仇视大楚,势要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而在其中,长公主和曲周侯,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身份?

知知……到底是谁的孩子?!

李信有种预感,他想要替闻蝉瞒住的身世,恐怕瞒不住了。江三郎何等聪明,他在帮李信查阿斯兰过去事情的时候,肯定是有所怀疑的。李信相信江三郎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到处跟人去说,可万一江三郎不小心验证时,被谁发现了呢?

再或者……李信在寻当年的真相,焉知没有旁的人,也在寻当年的真相?

他必须得把留下的那个后手,往明面上放了。

李信想到了那个叫金瓶儿的年轻女郎,相貌与闻蝉那般相似,好吃好喝供了这么久,学点儿蛮族话,帮他一个忙,应该不难吧?

清晨与同僚换过班后,李信边琢磨着这些事,边回去了自己的新家。他到门口时,府门大开,无数侍从来来回回地搬东西,见到他也不认识。李信这个主人在边上看了半天,见他们搬石头搬土什么的……他迷茫地进了府,循着女流的方向去找人,果然在后花园那片地方,见到了闻蝉。

这处宅院以前也有人住,不过搬走很久了。照李信的眼光,觉得原主人的品味是很不错的,李信很满意。但是他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都被拆了,尘土滚滚,瓦屑成片成片地堆着……好在还有一条长廊没拆掉,闻蝉正坐在长廊中,吩咐青竹,让人把她直面的湖给填一半。她正拿着图纸,指指点点,告诉人她想要什么样的湖……

李信靠在廊柱上看她。

看她靠着栏杆,细声细语地吩咐台下的人忙碌。仆从听不懂她的湖要怎么填,她就不厌其烦地解释。青竹在一边道,“您把二郎的家都给拆了,等二郎回来看到,会不会被您给气死啊?您悠着点,我觉得这湖挺好的……”

闻蝉说:“我不喜欢!对了对了,把那棵树移过来……”她抽空回答青竹的担忧,“放心啦,表哥不会生气的。我表哥都把钥匙给我了,当然是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啊。”

她心中激动无比!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能布置自己想要的世界!这是她的地盘!完全地属于她!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她想填湖就填湖,想移树就移树……这以后会是她的家!她将住在这里……她无比地期待……

李信靠着廊柱,看她兴奋又忙碌。他心想,便是为她这种笑容,我也要为她把一切都给铲除了。

少年慢慢坐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她,然后闭上了眼。

久违的疲惫涌上来,闻蝉的笑容又让他放松。他靠着柱子闭眼沉睡,直到过来的仆人奇怪地看他,再等少许时光,闻蝉与青竹在仆从的领路下,看到了已经睡过去的少年郎君。

闻蝉蹲下身,看阳光在他身上打了个卷儿,一晃而去。时间悠缓而安静,少年少女一醒一睡,直面彼此。暖风徐徐,木叶簌簌,仿若花落,花又开。

☆、第115章 1.0.9

李信睡醒后,睁开眼,先看到黑魆魆的四周。黑魆中一片宁静,只有自己身边放了一盏灯笼。灯笼光芒晕黄,在风中摇晃,似随时要被黑夜这头巨兽吞噬掉。在灯笼边,有少女抱膝坐在栏杆旁边,眸子清清莹莹地看着他,十分认真。

闻蝉不知道在风里坐了多久,这么晚了,她都还在这里,旁边就跟着一个青竹。见到李信醒来,闻蝉惊喜,“表哥,你醒了啊?”

她问:“你饿不饿?”

不等李信回头,闻蝉转头看青竹。青竹明白翁主的意思,再加上李二郎已经醒了,她也敢放心把翁主一个人丢在这里。青竹走出了廊子,带走了等在那里的几位侍女。侍女们走出了这块地儿,也带走了所有的声息人气。

李信发现自己身上被盖了一层毛毯,他推开来,揉了揉僵硬的手臂,脚踩到了地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下午,从天亮直接睡到了天黑,他肯定要不舒服的。李信对闻蝉说,“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是啊,有匠工说看到有郎君晕倒在廊子里,我过来看,原来是你睡着了,”闻蝉嗔他,“你真是的,怎么靠着柱子就睡了?我又不是把你睡觉的屋子都给拆了。我让人搬你,想把你搬回屋子去睡。但是又怕吵醒了你……”女郎倾身,手在他眼下轻轻一碰,指腹温温,“你看,你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这段时间肯定都没睡好啊?我怕吵醒你,让你又睡不着了,只好让你在这里随便应付了。”

李信叠好毯子放于一边,露出笑,“真是辛苦你了,照顾了我一下午。”

难怪他下午时觉睡得甚好,没有乱七八糟的梦来打扰。有闻蝉在身边,他哪里还需要什么梦来奢望呢?

闻蝉摆了摆手,矜持也矜持得没到点上,“我不辛苦,我早就发过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爱人,再不让他受伤。”

李信停了活动手骨的动作,抬了眼看她。他眼中的笑容展开,灯火的影子一会儿亮一会儿弱,照在他面上,更衬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味道了。他坏笑道,“爱人?你的爱人?”

他指望闻蝉害羞,然后逗一逗她。

不料闻蝉又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总是时不时地迸发出勇气,让李信瞠目结舌。这会儿,闻蝉正坚定地抬头,看他,“是的,我的爱人。”

李信怔住。

少年少女坐在栏杆上,少年意态闲适,少女缱绻相望。万里星光如河,在天上璀璨耀眼。星海辽阔,幽幽静静,漫撒苍穹。它们从亿万年之外穿梭尘埃与空气,只为在这一刻发出光华,照耀天地间坐着的这对少年男女。

万语千言难以说尽,千情万语涌到心房。胸腔如灌了岩浆,那突然热起来的血,突然不再酸痛的**,突然移不开的眼睛……要如何诉说,如何与星辰说尽相思意呢?纵她就在面前,心中的爱意,也无法强说。

李信怔怔地看着闻蝉。

他动了一下,然后不留心,着力点没拿捏好,身子竟然失了力,歪斜向外。李信从长廊的这一头栏杆,直接摔了出去。

闻蝉:“……”

她着急站起来:“表哥?!”

她听到沉闷的噗通一声落水声,李信直接掉到了廊子下方的湖里。闻蝉慌慌张张地提起灯笼去找人,灯火映着微有波澜的湖水。大冬天的,水上结了薄薄的一层碎冰。这会儿,冰碴子碎成了片,浮在水面上,在火光中发着光。

然后一望看不到尽头的湖水,在天地尽头与黑魆天幕交接。

闻蝉提着灯笼趴在栏杆上,半天没找到人影。她急得快要掉下眼泪,又喊了一声,“表哥!”

伴随着她的喊声,少年郎君狼狈无比地从水里冒出了头。他抬起头,星火般的眸子看一眼闻蝉,然后移开了。李信闷不做声地从湖水里爬了出来,手攀住栏杆,上了岸,带出了一身水,湿漉漉的跟鬼影子似的。

闻蝉对他简直无语了。

她就说一声“爱人”,李信便这样激动——一激动,他的动作就这么大,直接摔湖水去了。

这幸好是摔湖水去了啊!闻蝉本来打算填了这片湖,把湖的形状改一改。现在她心有余悸,不想改什么湖了。掉到湖里,总比砸到实地上好啊。她要是把这里的水给填上了,下次李信再激动,摔下去,直接脸着地毁容了怎么办?

闻蝉好笑无比,看李信脸黑黑地爬上来,耳根通红。闻蝉忙把他之前叠好的毯子重新给他,示意他擦擦头发去换衣服……闻蝉:“表哥,你能不能行啊?”

李信摆了摆手。他在闻蝉这里丢脸都丢脸的次数多了,他少年时追她,就偶有丢人的笑话闹出来。像这种一激动给摔到湖里这种事,虽然是丢人事件中最丢人的一次。不过对象是闻蝉,李信也乐于逗她一笑了。

李信坐了下来,靠着柱子。闻蝉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拔下他发上的束冠,摸了摸少年发丝间的凉意。闻蝉推他的肩:“你怎么又坐下来了?你该回去换身衣服擦擦头发啊。”

这么湿漉漉的穿一身算什么?

李信仰头看着她:“没事,我再看一看你。时辰不早了,你马上就要走了。看一眼少一眼,我哪舍得把宝贵时间用来换衣服呢。”

闻蝉:“可是现在是冬天啊!你这样会生病的。”

李信:“我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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