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果不出意外,这孩子的原型也是雪狼。
“哥哥说是来送我,他其实不是专心送我,他是顺便送我。”燕燕一边吃小零嘴一边说:“要不是昨天晚上我提前和夫人说好了,他肯定不让我过来。”
“张将军有要紧事做嘛。”易桢早就养成了一心二用,把叽叽喳喳小孩子的声音过滤掉的本领,一边把书页翻过去一边答道。
“他就是去看他的好朋友李演的!”燕燕说:“他还想让我去!”
易桢:“那燕燕怎么不去?”
小姑娘嘴很甜:“因为更喜欢夫人啊!”但不一会儿就把真实原因讲出来了:“我不要嫁给他,我昨天是气我哥哥的。”
易桢见她手上零嘴吃完了,递了杯蜜茶给她:“燕燕,你昨天说有事情要和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谁知这个刚才还中气十足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立刻就扭捏了起来,小声地要求:“我们两个人单独说可以吗?”
易桢于是让周围候着的婢女都下去了,退到房门外燕燕还不满意,看着她们退到院子外才甘心。
“夫人啊,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好朋友啊!”小姑娘一秒变成狗狗眼:“我每年都给你寄好吃的寄信啊,还请你到家里玩好不好?”
易桢就知道小孩子说的要紧事不会有多要紧。
“好啊。”易桢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快乐地在原地蹦了五六下,翻出自己的通讯玉简:“那我们加个玉简行吗?”
易桢……都不太用这个了,因为她玉简里就加了一个人,姬金吾。而且唯一的聊天记录还是出嫁那天和小杜弟弟的。
姬金吾表示走几步就能见到你发什么实时消息,有什么事当面说不就行了。
燕燕的玉简字体调的很大,可能是张将军担心她一直玩这个伤到眼睛。
但字体太大了,易桢没打算偷看的,那几行字就差写到她脸上来了。
[置顶]【哥哥:燕燕你不去看李巘就不要到处乱跑,听夫人的话】
李、李巘?
易桢猛地反应过来,这个“巘”字她其实学过,必备古诗词中郦道元的《三峡》中有一句“绝巘多生怪柏”。
巘,读音就是“演”。
只是单独拎出来她一时半刻不认识,昨天兵荒马乱的又没去查一毛不拔道长名字的具体读音。
“夫人夫人,来,你把手指摁在这个空白的玉简上。”燕燕的手太小,没法把玉简完整地拿在手里,只好摊开放在桌子上。
易桢还在发愣,听她这么说,心不在焉地伸手过去,顺便问了一句:“你哥哥那个好朋友是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你哥哥要去看他啊?”
燕燕正专心地把她的手对准空白的玉简,听她发问,力气用偏了,于是她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印在了那个“李巘”上面。
第39章 酩酊树
杜常清走进书房的时候,难得看见自己兄长没有埋首在那一堆简椟案卷之中。
他站在窗前看花。
博白山虽然有暖流途径,但到底是地处北境,此时又是隆冬,本不该有盛放的花树。
但是杨朱道人曾经在大醉酩酊之后,将饮了大半的残酒倒在居所门口的那棵桃树上,说今日请你饮酒,因为你开花实在好看。那棵桃树从此不再结果,满树樱粉色四季不谢。
杨朱道人卖掉自己的宅院去北幽的时候,正是姬家高价买了下来,本来姬金吾是要买下之后在送还给他,结果杨朱道人说不必欠因果,而且他与此地缘分已尽,再强留反而不好。
杨朱道人甚至帮忙给规划了新宅院的风水,说是还上买宅院多给的钱。
现在博白山上的姬家宅院,就是在杨朱道人一手规划的。
杜常清对自己兄长的喜好十分清楚,因为姬金吾这个人的喜恶真的太明显了,他从来都不遮掩。
姬金吾喜欢扇子、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胭脂水釉的酒盏、喜欢一切精巧的小玩意儿……
窗户开着,风透过樱粉色的花往里吹,把姬金吾的袖子吹得鼓起来,因是迎着光的,他放在窗台上的手甚至白到和一边的白玉珠帘同色。
“兄长?”杜常清出声喊他。
“常清来了。”姬金吾才恍然发觉他进来了,带着十分熟悉的笑容转过身来:“我看北幽的消息看得心烦,开窗看看花。”
他说着话,往前走了几步,抽出一个匣子来:“方才给燕燕找中洲的土产时,发现之前带回来的一匣子匕首,都是名家手笔,你来挑几支防身。”
匣子里又分别有数个小木盒,一一打开,装着形式各异、带着鞘的匕首。
匕首的样式很多,水滴头、直背式、背部假刃、蛙矛式、鸟嘴式……杜常清自己是用刀的,对这些烂熟于心,一眼看去,知道都是上品,也不客气,细细看了几遍,拿了靠右的一支:“兄长何时去的中洲,我都不知道?”
姬金吾笑着说:“我没去,是那边的人找回来的。中洲虽然各州各部各自为政,但到底比北幽太平些,没那么多剑拔弩张的凶险。”
杜常清掂量匕首的动作暂时停了停,他这些天几乎接手了三分之一日常文书往来,到底是同胞兄弟,许多事情容易想到一起去,姬金吾对他非常放心,除非是实在重要的事情,其余连问都不问。
“宣王势弱,如今上京阴云密诡,这次北幽之行,或许兄长意在于此?”
北幽如今的皇帝宣王,是先帝昭王唯一的儿子,天性烂漫,十分愚蠢,虽然有一帮忠心的文官护着,但依旧无法阻止各地世家越来越张扬跋扈。
先帝昭王在位后期,已经不怎么上朝了,政事倒还勉强处理,但免不了有部分权柄落到北镇司与上京的世家手中。
其实先帝昭王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堕落昏庸的,他继位早期宽严并济、聪敏隐忍,北幽在他手上甚至隐隐有了中兴之态。
然后这位昭王连续死了六个儿子一个宠妃,一个月之间能传位的皇子全没了,打击过大,大约觉得活着没意思吧,他跑去炼丹寻宝了。
传说大道衰微之前,那时的修士可以转化阴阳五行、包罗大千万象、粉刷诸天时空,就算如今俱已陨落,也总有些法宝遗留。
昭王得到了一张地图,据说是在描绘某个法宝的藏身之地,得到法宝之后可以得到“改变鸿蒙混沌”的力量,渴望将爱子宠妾从幽冥之地唤回的昭王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上面。
只可惜一直到昭王去世,他都没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法宝,那张地图也就被封入了他的墓室。
鉴于他前几任皇帝的爱好都是炼制长生不老药、寻找蓬莱阆苑得道飞升,我们也不好评价昭王的行为。
昭王在位晚期,各地世家和北镇司就已经在明目张胆地争夺权柄、分割皇权了,但是彼时昭王病重,再无心力去管一管朝野政局了。
如今宣王愚钝,世家更是嚣张。原本北幽有各地世家留质子于上京的传统,如今这些留京的质子早已反客为主,是实际上搅动上京风云的幕后人物。
北幽分崩离析之日恐怕就在不久之后。
杜常清提到的“意在于此”,其实就是挑明了问自己兄长:“你是不是要插手上京的事情,从中分一杯羹?”
他们兄弟俩性格很不一样,但相处得很不错,甚至没有过什么大的意见分歧,也正因为此,杜常清才敢这样直接问。
姬金吾难得没有笑,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明明白白地告诉杜常清:“这样的乱局姬家自然不会放过,只是北镇司不会让宣王这样亡国,北镇司那位尊主徐贤还活着,宣王就倒不了……这次去北幽,主要还是为了寻人。”
大约这样可以明明白白、毫无隐藏、推心置腹说话的时候不多,姬金吾起身去拿了上京的地图,展开在自己同胞弟弟面前:“北镇司里虽然是一群天残之人,但万不可小觑,倒是那些世家子弟里面有不少蠢货。”
昭王幼时,北镇司刘顺弄权,时人称作“立皇帝”。因刘顺专权,连带着北镇司之属也鸡犬升天,一时无人敢称“阉人”“阴阳人”,见了宫中的太监,少不得要唤一声“中贵人”。
等到昭王继位,第一个下手收拾的自然就是北镇司。一时北镇司不复当年威风,凌迟了几个太监,人人自危,几乎被踩到粪土中去,如今北镇司主事的那位尊主徐贤,就是这时入宫的。
甚至如今北镇司当权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当年昭王时期苟活下来的。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北镇司这群人最是胆大心狠。甚至还有江湖传言说昭王并不是病死,而是死在了北镇司那群人手上。
“若是真的乱了起来,兄长决不能到上京去。”杜常清低声说:“那种处处凶险的地方,亡命之徒不计其数……”
杜常清不像自己的兄长那样把名利看得重,他会帮着处理往来琐事单纯是因为担心兄长的身体,他不帮着做,兄长就自己一个人做。
况且他毕竟只是处理了部分文书,对姬家如今的全局态势了解不深,所以才会直接来问姬金吾。
“对了,你嫂嫂一个人在船上,你待会儿顺便给她挑把匕首去,她拿着防身。”姬金吾说:“燕燕在她那儿,你还能顺便去看看那孩子,她怕我怕得要死,倒是不怕你,我也不去碍着她们。”
“因为兄长你训过她啊。”杜常清小心地避开他话中的另一个主语 ,笑着说:“她在阳城不过待了五天,三天都被你抓去罚站。”
姬金吾大约也觉得自己揪着一个小姑娘有点理亏,低声说:“她哥哥宠她宠上天了,就差跪在地上给她骑着玩——我怀疑张亭午真这么做过,熊得没边了。她兄长在一边写了一个时辰的文书,她一眨眼就给撕了,她兄长也不敢训她,这样下去还了得,索性我来做这个坏人。”
“孩子不能只宠着,还是得管教。”姬金吾下完结论,立刻把话题绕回来:“正好你惯用刀,给你嫂嫂挑一挑。”
杜常清垂眸去看匣中的匕首:“嫂嫂修为怎么样呢?”
他其实对易桢完全不了解,不了解她喜欢吃什么,不了解她喜欢什么样式的裙子,不了解她修的道派。
就像大家都有的年少时光,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对ta都不太了解,还要日后抱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去一点点翻他的社交平台、从别人的口中听说ta。
姬金吾说:“她天赋很好,修行进展得很快,也肯用功……母亲一定会喜欢她的。”
若是做他孩子的母亲,一定很适合。又长得好看,又根骨上佳。只是不太好骗,目前暂时还没完全得手。不过头脑清醒也是好处。
杜常清:“嗯?我感觉她修为并不高的样子?”
姬金吾说:“她师父废了她一身的修为,她如今得重新来过。”
姬金吾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同胞弟弟的呼吸停了一瞬。
杜常清竭力维持住自己说话的音量:“这样啊,那……就是短时间内气力不足,不能拿重刀,拿这柄蝴蝶刃的薄刀吧。”
他去试那柄蝴蝶刃的薄刀,刀出鞘,他的手指想去摸一摸刀的刃口,但还是收了回来,只是来回摩挲着刀柄。
“她不爱说自己可怜,但我总归多念着她些。”姬金吾说。
杜常清没有看他,低声说:“兄长说的是。”
姬金吾心头奇异地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这一刻他清楚地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之前对她不好,常清不开心;如今他要对她好,常清还是不开心。
常清就是喜欢她。不是短暂的、朦胧的、叶公好龙式的好感,他几乎不和她接触,但还是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喜欢她。姬金吾知道自己这个同胞弟弟不会主动做出任何有违礼数的事情,甚至出席一场不喜欢的宴席,很讨厌喝酒,也依旧会端正地陪完全程。
就像常清一直不太赞同自己的一些行为,但是因为是他的兄长,所以常清一如既往地尊敬他。
这孩子这么想要。
明明知道自己同胞弟弟修的是无情道,如今最好就是趁着他欲念不深的时候绝了他的念头——就像姬金吾之前一直做的那样,但是出于对自己同胞弟弟的爱护,姬金吾还是不自觉地想:
这孩子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他如今这么想要。
姬金吾很相信自己的同胞弟弟,相信他会克服一切心魔,修成大道,他只是一时想要。
姬金吾对自己的这位新夫人,自觉说破天不过是一分好感,便是因为她的身份加成,勉强三分不能再多了。
“快去看看燕燕吧,那孩子喜欢你,待会儿她可能就回去了。”姬金吾淡淡地说:“记得带上给她备的礼物。”
杜常清起身,要退出门去,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清正雅致。
姬金吾不知怎地想起车架行进时从她手里接过的那颗糖。他说着深情款款的情话,但是她却无动于衷,甚至清醒冷静地陪着他演戏。
是真的,和以前那些姑娘完全不一样。
这是他的妻子,美貌懂事又聪颖的妻子,日后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姬金吾在杜常清推门离开的时候,追加了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