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似乎兴致甚佳,倒没追问他言语失礼,微微一笑:“朕做皇子时,倒是常吃这些。”
李忠微有疑惑,却听陆旻又道:“……都是她亲手做的。”
李忠登时了然。
陆旻有些失神,莲花的清香将他勾进了记忆的深处。
当初为皇子时,他们母子不受皇帝喜爱,这饮食上自然也不能随心所欲。那会儿,他年岁尚小,不知母亲的难处,常因饭菜不合口味而不肯吃饭。林才人为此事颇为头疼,却没有什么好法子。
苏若华便做了这道蒜梅,以青梅与蒜瓣,盐炒腌渍而成。
待菜成,蒜瓣翠绿,芳香酸冽,极能下饭。
苏若华每每将蒜梅切碎放入菜中,他便能吃下两大碗饭去。只是过了许久,他方才知晓,这道小菜原来是宫中贫苦的宫人用坊间的法子造来的。苏若华亦是为了免去麻烦,故而将蒜梅切碎以佐味。
那时候,她常说:“这世间物事皆有它的用途,有什么贵贱之分呢?比如吃食,好的便是好的,难道要以身份为意,特意割舍了去么?那不是傻么?”
然而,打从他去了赵皇后处,她便再也不与他讲这些话了。
那莲花曲,她每次来坤宁宫办差时,总会捎来一翁,莲花的清香,仿佛就是她的味道。
只是,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人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终于,她再也不来坤宁宫了,为了避嫌他也极少去慧妃处,两人即便在宫里遇上,她也是恪守礼数,淡淡的一声“给七皇子请安”,再无其他。
至于蒜梅和莲花曲,更是再也不见。
如今登基三载,政权局势都在悄然变化,权柄亦渐到他手中,这两样吃食上了桌,也没人敢质疑一句。
那么,她也该回到他身边了。
陆旻忆着往事,才饮了两钟酒,竟就有些微醺了。
春风和暖,自窗棂吹入,送来不知名的花香,他不由眯细了眼眸,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怎的,近来朕很想念她。”
李忠见皇帝神色平和,便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既这等中意苏姑娘,何不就下旨将她收入后宫?”他是当真不明白,堂堂真龙天子,想要个女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皇上这么屈着自己做什么?
陆旻淡淡一笑:“那多没趣,她也未必肯舍了太妃。朕将太妃接回来,她自然就回来了。”
李忠越发纳罕,虽则有太后压着,但皇帝自登基以来,那也是个说一不二主儿,饶是太后的亲侄女赵贵妃,皇上脾气上来,也不留什么情面,怎么单单到了苏若华这里,就一再破例?
李忠到底是在宫中久了的,早年间服侍先帝,后来赵太后收养了如今的皇帝,他又被拨去服侍,也算看尽了后宫的起起落落,见了这个情形,心中大概也揣摩出来:这苏姑娘若肯点头,只怕是要占尽雨露,在这后宫中一枝独秀了。
心中这般想着,李忠脸上却是不敢带出一丝一毫,仔细服侍着。
陆旻饮了几杯酒,方命撤了下去,盛粥上来。
正当此刻,刘金贵进来报道:“禀皇上,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一碟她亲手做的桃花水晶糕,敬献与皇上。”
陆旻微微一笑,说道:“贵妃什么时候会做点心了?”
刘金贵自是不敢回话,只静候吩咐。
片刻,陆旻沉吟道:“点心留下,之前西洋货船上下来一架玻璃水银镜台,使人送到承乾宫,朕赏赐与她。”
外头吟霜听着,心中那块石头才算落地,甚而还有几分得色。
刘金贵应命,自带了人去库房搬运物件。
李忠从旁陪笑道:“皇上,您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啊?”
陆旻扫了他一眼,言道:“朕没那般无聊,她到底是太后的侄女,到底该留三分面子。”
李忠连连点头:“皇上思虑周全,是奴才愚钝。”说着,盛了一碗鸡丝粥,双手送了上去,又问道:“那么,贵妃娘娘送来的点心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陆旻吃了一口粥,随口道:“赏与你了。”
李忠受宠若惊,忙跪了,说道:“皇上,这可是贵妃娘娘亲手做来献与皇上的,奴才哪儿有这个福气啊。”
陆旻轻轻一笑:“贵妃哪里会做什么点心,怕不又是借花献佛,你自管拿去吃,没人会说什么。”
李忠叩首谢恩,从地下起来,一张脸笑的挤成一团:“皇上待奴才真是恩德深厚,奴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奴才一定尽心竭力的服侍皇上!”
陆旻听这样的话也是腻了,不过一笑了之,又吃了两口粥,问道:“你那徒弟……”
李忠赶忙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已吩咐好了,待他一能下地,就打发他去服侍贵妃娘娘。”
陆旻微微颔首,说道:“贵妃身边,也得有个机灵能干的人服侍。”
李忠附和道:“皇上说的是,贵妃娘娘今儿因皇上不曾过去,发了脾气,将去岁皇上做贺岁礼的水晶碗给砸了。能有个人时常在旁劝解着,该能好些。”
陆旻拨弄着调羹,淡淡说道:“她的气性,倒还是这般大。砸了便砸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朕便晾着她,由着她闹。总不成,她还能将皇宫一把火点了?若真如此,那太后倒是第一个不饶她。”
李忠听着,心里模模糊糊的觉着,皇帝这似乎是要将太后与贵妃分而治之。淑妃主子,瞧来也不像是真得皇上喜爱的。
然而,这是主子们的事,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心里想着,李忠又问道:“皇上,倒还有一桩事。内侍省的总管位子空缺了出来,令谁补上合适?”陆旻却道:“不急,先放着。待会儿,传朕的口谕,令内侍省副总管钟铜上暂代正职。”
李忠微微一怔,旋即低头应命。
待晚膳已毕,陆旻批了一摞奏折,微觉眼皮酸涩,抬头惊觉竟已是人定时分,便吩咐就寝。
刘金贵服侍着皇帝洗脚,陆旻便问在旁立着的李忠:“太后可传话过来?”
李忠琢磨着该是内侍省那件事,便回道:“还不曾,明儿一早,可要奴才过去问问?”
陆旻却将手一挥:“罢了,太后既不问,那也不用因这点小事去搅扰她老人家了。明儿起来,你亲自到甜水庵走一趟,将朕的口谕,传给太妃。”
李忠连声答应着,又道:“太妃娘娘知道了,一定高兴。”瞧着皇帝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苏姑娘若知道了,想必也会十分高兴。”
陆旻微微一笑,翻身在床上躺下,片刻便睡了过去。
李忠守夜,同他那小徒弟刘金贵一道走到外廊上。
刘金贵便悄声问道:“师傅,皇上果然要将恭懿太妃接回来?那就是说,太后娘娘也答应了?”
李忠瞥了他一眼:“哟,小子,学会揣摩上意啦?这宫里头尤其忌讳自作聪明,多嘴多舌,哪天掉脑袋的时候,可别怪师傅没提醒过你。”言罢,便在他后颈子上拍了拍。
宫里的太监们都有个禁忌,不许人盯着他们的后脖子,更遑论被人拍了,说是太监们大多没什么好结局,怕被人咒砍脑袋。
刘金贵吓得出了一背冷汗,忙陪笑道:“师傅,这是哪儿的话,徒弟蠢笨,还得您老人家提点。徒弟就是觉得,皇上对太妃娘娘还真是孝敬,一直惦记着,那边份例有没有按时发放,每月都要问一声。如今,又要把娘娘接回来了。师父既奉旨办这个差事,娘娘跟前也替徒弟美言几句。”
李忠嘿嘿笑了两声:“你小子倒是油滑,四处给自己找靠山。”嘴上说着,心里却琢磨道:皇上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怕不是压根就不在太妃娘娘身上。这趟差事倒还真是个机会,若能在那若华姑娘面前说上几句话,往后也是多条路。
别看他是御前总管太监,皇上跟前儿的人,然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朝一日改朝换代,若不得新君的青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所谓宫里的太监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太子虽连影儿也没,但谁的肚子有希望,明眼人能看得出来。
李忠心里的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
然而,隔日在甜水庵怡兰苑正堂上,他的算盘珠子碎了一地。
李忠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问道:“太妃娘娘,您……您说什么?”
恭懿太妃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身子,微笑说道:“皇上的好意,我自当领受。然而回宫办寿,大张旗鼓的,太过招摇,难免惹人闲话,于皇上也是不利,就不必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宝儿,周三暂时停一天哈,还是周四晚上老时间更新~
第十六章
李忠仿佛被人闷了一棍子,有些回不过神来,片刻才道:“太妃娘娘,这、这可是皇上的好意啊。”
恭懿太妃微笑道:“皇上一片孝心,我怎会不知?论理,我是不该拒的。但我在此处也有三载了,这乍然回去就要大办寿酒,闹得沸沸腾腾,难免叫人背后议论轻狂,倚老卖老,于皇上面上也是无光。再则说来,这叫太后娘娘心里又怎么想?”言罢,便摆了摆手,笑道:“我这黄土埋半截的老婆子,寿酒不办倒也罢了,也不是什么整年份。”
李忠心里大急,这样的话叫他如何去回皇帝?
皇帝到底惦记着什么,他可是门儿清,就这样无功而返,皇帝非革了他的职不可!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太妃娘娘,您这是多虑了。接您回去,不止是皇上的意思,太后娘娘也是首肯的。”
恭懿太妃心头突的一跳,不由问道:“太后,也是同意的?”
李忠一怔,连忙陪笑道:“昨儿傍晚时候,奴才侍奉着皇上去寿康宫与太后娘娘请安。皇上便将此事告与了太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可没有不愿意的意思。”
恭懿太妃在此地实则待的厌烦了,她早已满心渴望能回宫,只是忌惮着太后的威慑,如今一听赵太后并不反对她回宫,如何不心动?
然而,恭懿太妃到底是在宫廷过了半辈子的人,不会莽撞行事,心里暗自琢磨着:她又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了。交手这些年,我却不信她老来忽然发了善心,心肠突然就软了。不成,我且含混着,还是先和若华商议商议。
想着,她面上不动声色,含笑说道:“连太后娘娘也许可了,我再不答应,倒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李忠才听了这一句,嘴角已不由自主的向上翘起。
熟料,只听恭懿太妃又说道:“然则,皇上与太后是客气,我怎能不知进退?皇上登基未久,还该以天下子民为重。我已是过了时的人,请皇上勿要挂念。如若皇上果然念着,我生辰那日送碗寿面来也就是了。”
李忠那翘了一半的嘴,顿时僵住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硬生生扭成了一副滑稽的面孔。
他苦着脸,说道:“太妃娘娘,您就心疼奴才一回吧。这话,奴才要是回去转给皇上听,皇上会打奴才板子的。”
恭懿太妃并不打算心疼他,她说道:“皇上素来御下仁厚,不会如此。你且将我的话带给皇上,他必不会为难你。”言罢,端起了茶碗。
李忠见此情形,自也不能赖着不走,只好行礼告退,退出了正堂。
踏出大门,李忠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廊上出神,忽听得一道甜脆的嗓音传来:“李公公,怎么愣愣的?什么差事,能难倒您啊?”
李忠猛可儿的回神,抬眼赫然见苏若华正立在廊下,仰着头收拾着鸟笼子。
他先不言语,却打量了她一番。
苏若华今儿穿了一件石青色线春对襟比甲,衣衫样式虽朴素了些,倒显得她笔管缕一般的长挑身材,那张脂粉不施的鹅蛋脸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春光明媚,人亦是柔婉明艳。
李忠心中暗叹了一句:比先时她离宫那会儿,出落的更加好了,难怪叫皇上心心念念的再也放不下了。
他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若华姑娘,许久不见啦。却才我在里头跟娘娘回话,正纳闷呢,姑娘可是娘娘手下第一得用之人,怎么不在跟前服侍呢?”
苏若华心知他这是无事献殷勤,却也识趣儿的没有戳破,只含笑说道:“李公公尽乱夸我了,我不过是在娘娘手下时候长了些,娘娘又可怜我出身,不嫌弃我粗苯,始终将我带在左右,哪里就是我得用了。再说了,这宫里头,哪个奴才敢说自己是主子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呢?李公公,您说是不是?”
这宫里待久了的人行事说话就是这般,从不会直接了当,总是弯来绕去,先把人绕晕了,好来行阴招儿。
没心眼的人,往往走不长远。
然而这等小把戏,苏若华早已熟稔了,轻轻巧巧就把话柄丢了回去。
李忠倒也不生气,心中却赞她机灵,说道:“若华姑娘还真是口齿伶俐,宫里人都知道,太妃娘娘在此处过得安泰,万事周全,全是亏了你。太妃娘娘也得有你这样一个人服侍,不然可怎么得了。”
苏若华听他只顾虚夸,只含笑不语。
果不其然,李忠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娘娘安泰,皇上太后也放心,那自然是好。然而,倒是我不中用,说不动太妃娘娘,还得让皇上操心。”说着,更唉声叹气起来。
苏若华心里其实明白,面上装着糊涂,满面关切道:“呀,李公公您这是怎么了?什么天大的事,能让您愁成这样?若您不嫌弃,不若说与我听听,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兴许就能化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