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恭是河东士族,王霸是石勒起家“十八骑”第一骑兼谋士王阳的儿子,两人不敢说是儒学大家,写出来的东西却不是不识字的石虎能听的懂的,李菟又不得不在一群文武大臣面前解释一二。
听了解释,石虎有些不明所以了,听着两个大员话语,袭击了河东郡安邑城的是离石余孽,不仅杀了些人,更是掳走河东郡两三千人,然后又半夜袭击正夜间赶路的上庸公府的小子,而这次袭击,离石余孽倒了大霉,不仅黑夜突然袭击没能击败过万老弱,反而被围住全部斩杀。
“这不可能!”
不等太子惊呼,石闵已经大步站了出来,不等他还要开口,石虎却摆了摆手,转头看向也有些呆愣的李菟。
“把那臭小子的奏折读一读,本王倒要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数十文武听到石虎说出“臭小子”三字来,不少人无奈苦笑,本还想落井下石踩几脚上庸公府的,也忙闭嘴不敢多言。
李菟不敢犹豫,忙将最后一份奏折拿出,凤眼陡然睁大数分,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嗯?”
石虎轻嗯,李菟忙念道。
“俺叫石忠信,阿爷叫石日归,打小俺喜欢铁匠之事,阿爷却说俺没大志向,是个憨傻的榆木疙瘩,说俺应该好好学学大王,应该当个大将军,以平荡天下为己任。”
“关键是俺没那本事,阿爷关了俺好几日,俺一气之下就翻墙跑了,人小,又没多少力气,甚至俺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成了个乞儿,跟着一群乞儿东西南北乱跑,期间还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人烤了吃掉,后来才知道,俺跟着的是一群打劫的乞活军,好像还与司空大人、冠军大将军有些关系,也就是去岁时候,阿爷寻到了俺,把俺捉到了长安。”
“俺也没啥本事,也就这些年学了点匠造之术,多年流落在外,阿爷病了还要操心俺,还没忘了寻找失落了十年的俺,俺挺愧疚的,虽没本事,可阿爷的期盼,盼着俺能跟着大王脚步,还天下一个太平,俺也只能听从阿爷安排,正儿八经当个北宫校尉。”
“阿爷说,做人要清白,别人咱爷们管不了,咱爷们只能管着自个,俺也不想说苻大都督欺负快死了的阿爷,但俺没听大王的军令总是不对的,估摸着阿爷也觉得俺的犟脾气太坏了,不知道拐个弯弯,觉得俺跑去邺城,跑到……跑到……”
李菟越说越低,一群大臣全傻愣愣成了呆头鹅,石虎正听着带劲呢,他还没见哪个上奏折是跟说话一般的,结果……没音了,顿时来了气。
“读!”
李菟身体莫名一抖,忙低头看向手里信件。
“觉得俺跑去邺城,跑到……跑到……大王跟前,可能用不了一年,又得跑去地下与阿爷置气,还不如把俺丢去族地戍边放羊呢。”
“俺觉得吧,阿爷是个英明睿智老头,俺是个啥脾气俺知道,他人打俺一下,俺能忍着,打俺两下,俺还能忍着,可要再抬手,俺非得伸脚踢人不能解气,邺城是天下之心,丢个石头都能砸死两个侯爷,就俺这脾性还不得天天与人打架斗殴?”
“一次打架怨了他人欺负俺年幼,两次斗殴怨他人欺负俺是个没阿爷的娃,难道次次都是他人的错?大王就算心宽体胖、胸怀宽广可纳四海,那也不能总是将错安在别人身上不是?”
“所以吧,俺觉得阿爷和大王是对的,所以俺也不怪阿爷把俺发配去族地放羊守墓,俺觉得吧,这应该是阿爷最后对俺的疼爱。”
“唉……”
“俺还不得不多跟大王说一件事情,是阿爷最后快死的时候跟俺说的,如果大王不喜欢俺啰嗦俺就不说了……算了,俺还是说一说吧,若不说出来,估计俺可能憋的慌。”
“阿爷说,中原王朝,从来都是以北方为大敌,修建长城就是明证,如今大王是中原天王,为了大赵长存万世,为了大王的子孙永为帝王,就不能放过北方的威胁。”
“北方自汉魏之时,鲜卑人自檀石槐而强盛,并将鲜卑分成东西中三部,今时有东部宇文、慕容、段氏,中部有拓拔,西部有秃发、乞伏、吐谷浑等鲜卑。”
“阿爷说,虽此时鲜卑一族看起来还算不得什么,但东西中三部皆同属于鲜卑一族是假不了的,一旦鲜卑人合在了一起,他们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长城之外放羊牧马的,必然会跑来中原与大王争夺天下,而且东部慕容部已经一家独大,有吞并东部宇文、段氏、高句丽倾向,此事若成,即有披甲十万入幽州,幽州若失,邺城无险可守,旦夕可兵临城下,帝都被困,天下危矣。”
“中部拓拔氏一家独大,阿爷说那拓跋什翼犍还算对大王恭敬,但阿爷还说,那拓跋什翼犍对大王恭敬,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如此,而此时他已经是了个王,有了王者之心,咱大赵就不能不防着他,如今拓拔氏背后的铁弗快被追打的俯首称臣,一旦铁弗刘虎身死或低头,中部拓跋氏必夺人丁稀薄的并州,并州若失,西有拓拔鲜卑,北有慕容鲜卑南下,双手难敌四拳,大王就算胜了,本部也是死伤惨重难以威慑天下。”
“先说好啊,这是阿爷说的,大王可不能恼了俺嘴巴没遮没拦,要是因此治俺的罪,那俺也太亏了。”
“俺觉得吧……阿爷有处罚俺没有给苻大都督面子的罪过,也有担忧俺跑去地下整日与阿爷置气,但俺总觉得……阿爷是担忧拓跋氏攻打并州,让鲜卑人跑到了邺城侧翼,以兵威胁大王的安危,这才让俺带着万把人充实下并州人丁,让俺守着族地,是故意准备让俺跟拓拔氏打架斗殴的!”
“这只是俺的猜测,阿爷并没有跟俺说与那拓跋什翼犍打架,毕竟他是向大王称臣了的,可他毕竟有个代王名头,若跟俺说,岂不是折了大王威严?俺也就私下里猜测,要不然,阿爷都快要死了,还要跟俺唠叨鲜卑人的破事,更不会逼着俺还没把自个种下的麦子收割了,只从襄城公手里换了三成五的粮食,逼着俺此时强行前往并州。”
“十年未能尽孝,阿爷快死了还惦记着俺,最后的意愿俺是不能违背的,再如何困难,俺也要北上并州屯田戍守,可是粮食不足养活俺们,俺又不愿伸手问大王讨要钱粮,大王看着富裕,可需要养活的嘴也多不是?”
“一日暖了一日,白日里道路泥泞难行,俺的粮食不够养活自己,若不能四月按时赶到祖地屯田耕种,就会有人饿死,并州地穷,整个并州仅五万户,人丁稀少,一旦真的让拓跋氏跑到了并州,仅这么点人还真的难以抵挡,俺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极为珍贵的,所以俺只能白日里安营扎寨,趁着夜里天冷地面硬实赶路。”
“只是俺没想到,俺的救命粮还是招来了一些贼人,竟然有三千贼人趁俺们赶路之时,半路偷袭了俺们,也幸好这些贼人只是些没几两肉的流民,可还是让俺损失了两千人马,本想着日夜赶路,尽快屯田耕种避免饿死了人,结果却让俺损失了两千,损失了本应看守边地之人,损失了两千本应防御北地可能出现的外敌之卒,这是俺没想到的,俺认罪,还请大王治俺的罪,若非俺的疏忽大意,也不会造成如此损失。”
……
“没了?”
石虎看向李菟,李菟无奈点头。
“回天王话,匠侯只说了这些。”
石虎动了动肥硕身体,抬眼看向太子石宣,看向几日来争吵不断几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都说说吧,该如何治上庸公府反逆之罪,该如何给那小子夜行遇伏损兵折将定罪。”
“说吧。”
……
石虎一一看向低头不语之臣,冷笑一声。
“几日来不是都吵的挺热闹的嘛?怎么?本王让你们给幺儿定罪,给幺儿遗失了十年的孩儿定罪,一个个全成了哑巴?”
看着一群人低头不语,石虎胸中陡然升腾起一股暴戾邪火。
“砰!”
猛然一脚踢翻面前小几,桌案上摆设散落一地。
“幺儿病重待死时,还在为本王,为大赵天下忧虑,还在担忧本王,担忧你们所有人的生死——”
“太子!”
石宣面色一白,不敢稍有迟疑,心下知道迟疑的后果如何,“扑通”一声跪倒。
“孩儿……孩儿在……”
石虎眼中暴戾凶光如同实质。
“说,该如何给幺儿定罪,该如何给本王的并州将军定罪?”
石宣身体莫名震颤,重重一叩头。
“孩儿……孩儿未能查清事实,孩儿愿受父王处罚……”
石宣身体颤抖不止,他能感受到高台上的恐怖杀意。
“孙筇。”
孙筇一阵摇晃瘫软在地,黄白之物让整个殿堂弥漫一股异样臭气,嗅着鼻尖异样的恶臭,石虎双眼不住眯起。
“拖出去,绕城三圈,拖死!孙家上下皆为奴,送去祁县屯田戍边。”
石虎再次看向跪地不住颤抖的儿子,连连深吸数次,这才强压下胸中怒火。
“幺儿为了戍边,损失了名下田地六成五粮食,由你太子府补足,损失了两千之人,亦有你给补足,你可服气?”
听了石虎如此开口,殿内不少人大大松了口气,至于连惨叫都忘了的孙筇已被忽略无视,石宣“砰砰”一阵。
“十日……不,五日,孩儿五日内将人和钱粮送去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