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而至的大雨涤荡着京城,将白日里的燥热一扫而空。
大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沟渠溢满墙倒屋塌,各处河水暴涨,汹涌的河水倒灌进来,偌大的京城竟成泽国。
驻扎在城外的吴三桂终究是老行伍出身,当初就特意把营盘扎在高处,好不如的话就真的变成落汤鸡了。
即便如此,这场豪雨依旧给关宁军带来不少麻烦……
好在到了第三日后半夜,狂暴的风雨终于停了。
“禀王爷,”心腹爱将夏国相满身是泥,身上还滴答着雨水,显得极是狼狈:“宫里来人了。”
“什么人?”
“天使!”
所谓的天使不过是个好听一点的说法,其实就是宣旨太监而已。
“这个时候来宣旨?”吴三桂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雨夜,小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不到。”
“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旨意?”
“说的有紧急军情。”
什么样的紧急军情不能拿到朝堂上去说?偏偏要冒雨漏夜前来?
吴三桂的眼睛已经眯缝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今天好像是摄政王外出狩猎的日子吧?”
“是!”
“我明白了。”吴三桂长身而起:“开中门,摆香案,放炮,接旨!”
所谓的圣旨,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口谕:让吴三桂马上进宫,去商议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这种话也就是骗一骗无知之辈罢了,却骗不过吴三桂这条老狐狸。
“臣奉上谕,稍事准备之后就进宫觐见万岁……”
“不行啊,平西王,耽搁不得。”宣旨的那个老太监似乎非常着急:“军情紧急,容不得拖延,必须马上进宫……”
“好,我这就去准备车马,随几位公共一同进宫。”
“平西王快着些,上面催的很急……”
趁着准备车马的机会,夏国相、马宝、王辅臣等几个心腹部将纷纷围拢上来:“王爷,这么急着要您进宫,恐怕事出有因,要不要我们陪着您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吴三桂哈哈大笑着摆了摆手:“什么狗屁的紧急军情,这是太后要动手的信号。咱们关宁军现在就是京城的定海神针,不把咱们安顿好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放心吧,这是太后要拉拢咱们呢。你们好好的等着,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
“还是带着军马的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吴三桂这人素来谨慎,稍微思量了一下之后就下了一个补充命令:“全军进入临战状态,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若是天黑过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王爷放心,我们清楚的很。”
“那就好。”吴三桂深深的吸了一略显冷冽潮湿的空气,故作轻松的说道:“咱们的机会来了,纵使有些风险,也绝对值得尝试,我这就去了,你们一定要把这里给我死死的钉住,这几万关宁军才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仔细叮嘱一番之后,吴三桂马上启程,和那几个宣旨太监一起,连夜朝着京城方向进发。
雨过天晴之后,一轮艳阳高照万道金光播撒,市井小民纷纷把漏进屋子里的雨水舀出来,顺便爬上屋顶翻修一下四处漏水的屋瓦……
空气中弥漫着肉类**的气息,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发霉变臭的那种味道。
从神武门入(就是以前的玄武门),绕角楼,从进入内廷的那一刻开始,吴三桂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所谓的紧急军情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真要是有什么紧急军情的话,一定会在前殿商议,到内宫后廷来做什么?
今天一定会有大事发生,说不得就是要摄政王和太后这两个派系要进行最后的决战了。
吴三桂不是那种没有见过大世面的雏儿,自认已经修炼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境界,但这个时候却依旧有点紧张。
或者说是兴奋更加贴切一些。
无论太后想要做什么,一定会先把吴三桂稳住,而这是需要代价的。不管最终胜负谁属,摄政王战胜了太后也好,太后扳倒了摄政王也罢,都要先把吴三桂安顿好,一定要先给他莫大的好处,才能取得他的支持和默认。
在知道太后的具体条件之前,无所谓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出出头鸟,一定要等到最合适的机会才能决定自己的阵营,只有如此才能得到最大的收获,才能把利益最大化。
除此之外,吴三桂的内心深处还有个非常强烈的念头:最后是让多尔衮和太后斗个两败俱伤,然后自己就可以左手渔翁之利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就会焕然一新,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还说不准呢,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太后高高踞坐与上,吴三桂一打马蹄袖行跪拜大礼:“臣吴三桂……”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太后猛然一声断喝:“将此贼拿下!”
话音未落,猛然从左右抢出二十几个雄壮的宫廷卫。
吴三桂怎么都没有想到太后会直接把他拿下,脸色顿时大变,完全就是最本能的反映,下意识的去摸藏在靴子里的那边匕首。
手到已经摸到了匕首的手柄,却又缩了回来,任凭宫廷卫将他按倒在地,却做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束手就擒不做任何反抗。
“逆贼吴三桂,你可知罪?”
当太后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吴三桂反而更加的镇定了。
我的关宁军就驻扎在城外,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拿下,就算你不怕我的关宁军杀进来,难道你就不怕关宁军彻底倒向多尔衮?
太后没有那么傻,更不会如此的鲁莽。
诓骗进宫一举拿下,只不过是苦肉计罢了。
在大势面前,什么样的手段都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吴三桂也就不是吴三桂了。
虽然被宫廷卫死死按住,但他却尽力保持着恭敬跪拜的姿势,不慌不忙的说道:“臣惶恐,不知所犯何罪?”
面无表情的太后微一招手,早就准备的那个太监马上取出一份圣旨当场宣读:“朕视吴者三桂若心腹肱股,恩宠之隆当自知。尔浑不念天恩浩荡,竟昧心欺良,率兵犯京,尔意欲何为?图谋不轨此罪一也……”
“……拒不觐叩,无人臣之礼,实为大不敬,此罪二也……”
“前明既灭,自当事于忠,尔狼子野心,尤称前明为故主,目无君父,此罪三也……”
那个太监用吟哦的腔调说的抑扬顿挫,总共列出了吴三桂的十条罪状,任何一条都是掉脑袋的重罪。
“……吴者三桂,欺心欺德,罪行昭昭,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本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念其曾有微末功劳,特恩加之斩立决,夷灭三族……”
你吴三桂的罪行是要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念在你还有些功劳,所以格外开恩,只是斩立决和夷灭三族,这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
“臣冤枉,天大的冤枉!”明明知道这就是一场苦肉计,也知道朝廷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吴三桂还是竭力做出一副“我不窦娥还冤”的姿态,大声呼号喊冤:“臣一片血诚之心,满腔拳拳之义,时时刻刻想着万岁想着朝廷,还望太后明察,明察呀……”
踞坐与上面无表情的太后似乎对吴三桂的反映非常满意,摆了摆手,那些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宫廷卫立刻就把他放开了。
吴三桂连滚带爬,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太后的腿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大哭:“这一定是小人诬陷,臣纵死也不认罪,太后一定不能受了奸佞蒙蔽,万不可自毁长城做出亲痛仇快之事,臣忠心耿耿扶保大清……”
太后身手就从桌子上拿起了另外一份圣旨,展开之后亲自宣读:“奉天承运,大清天子诏,曰:平西王吴氏三桂者,克忠克诚,体国事君,纯直有家,实有大功于社稷……着赏三眼花翎赐平乱大将军衔,王爵荫子嗣,再堪大用……”
连续两道圣旨,意思却截然相反,一个罗列了他的十条重罪,还要把他杀身灭族。另外一个道却说他是大大的纯直忠臣,有大功于社稷,还有众多恩赏。
吴三桂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却故意做出一副茫然不解之态,就如同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样。
“吴三桂,”太后面带微笑的看着他:“这两道圣旨都是给你准备的,是身死族灭还是永享富贵,就看你怎么选了!”
一个要死要杀,一个富贵荣华,这还用得着选吗?
吴三桂终究是吴三桂,并没有直接选择后者,而是做出一副精忠血诚的嘴脸,已头抢地不住的叩首,额头撞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恩出于上,臣是生是死全都凭太后做主……”
望着吴三桂脑门上淋漓而下的鲜血,太后笑了,再也没有直接喊他的名字,而是以爵位相称:“平西王,好的很,果然没有看错你,有你平西王在,我大清的江山就稳如磐石了。你这就写一份手令……”
虽然已经猜到了太后的意图,但吴三桂还在装傻充愣:“不知太后要臣写什么样的手令?”
“命令你的军队,驻扎原处。除非是有圣旨,否则不许动弹一步,有胡乱调兵者,以谋逆论处!”“臣从来就没有军队,所率之军全都是朝廷的兵,当然要唯朝廷之命为命,臣这就按照太后的意思写……”
太后很随意的把那份墨迹淋漓的手令交给身边的太监,朝着吴三桂笑着说道:“哀家早就听闻平西王棋艺精湛,难得清闲,就不要急着回营了,与哀家手搏一局,如何?”
“臣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