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帝迎着她宠辱不惊的眉眼,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何时,他霍然起身,暴戾之气顿减,驯服欲猛生。
二人并肩而行至马车旁,当舒知茵乘上马车时,他紧跟着落坐在车厢里,与她相对而坐。
舒知茵对他视若无睹,将双腿放在软榻上使自己舒服些,懒洋洋闭目小寐。马车前驶,在出府时忽然稍有加速,她重心不稳的抓牢榻沿,脱口“啊”的一声。
许明帝箭一般过去的护住她,厉声喝斥道:“慢点!”
车夫骇得发抖:“是,是。”
舒知茵缓过神,坐稳了身子,发现他心有余悸,轻道:“多谢。”
暖馨香气入鼻,许明帝捕捉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柔软,心中一灼,一见她很小心的捂护着腹中胎儿,周身的血液瞬间变凉了,语声冰冷的道:“你若不喝堕胎汤,朕就用朕的身体将你腹中的孩子弄掉。”
舒知茵挑眉,正色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岂不知你有霸凌之心。你想要做什么无需再告诉我,尽管随心所欲的做,如果你能得逞,我们各自承担后果就是了。”
许明帝盛气凌人的道:“朕敢做,敢承担后果。”
舒知茵不语,慵懒的倚靠着软榻,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舒国的时局一目了然,舒知行容不下你,整个舒国都容不下你,难道你深信不疑景茂庭的立场,坚信他对你全心全意,值得你死心塌地的依靠?”
“我不死心塌地的依靠他。”
许明帝听她说得顺其自然,心中一喜。
舒知茵轻描淡写的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我要活得痛快舒服,独立自在,不依靠别人,心无羁绊,随欲而安。谁也不是我的归宿,我只顺从自己的内心,满意了则安,否则,就选相对满意的择安。”
许明帝斩钉截铁的道:“朕是你的归宿。”
舒知茵笑而不语。
在她笑意飘渺的眼眸里,自己仿佛是在待价而沽,无论自己对她狠厉还是温柔似乎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疏离薄情,许明帝的心底潮湿闷痛,强势说道:“你今日写封和离书,与他和离,断夫妻之名。”
“我和景茂庭绝不是一封和离书能了断的,也不是一纸婚书能束缚住的。”舒知茵话锋一转,道:“半年为期,他会来接我回家。”
“徜若他不来呢?”
“不来便就不来。”
“徜若他不来,你心甘情愿做朕的皇后。”
“他来或不来,跟我做不做你的皇后,没有任何关系。”
许明帝沉声:“你到底想要怎样?”
舒知茵正色说道“我想要跟你平和相处,可赏花木星月,可弈棋饮茶。不负气,没有怨恨,彼此尊重,顺其自然。”
许明帝直言道:“你知道朕对你有占有欲,只能跟你修成琴瑟之好,不可能跟你成莫逆之交。”
舒知茵扬眉,看着他眼眸里根深蒂固的执拗,终是沉默不语。
马车缓缓的驶入了安祥园,停在了正殿外。马车帘掀开,在许明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舒知茵轻慢的下了马车。
安祥园的氛围并不安祥,周身凝着死沉死沉的寂肃,令人背脊发凉。整个天下,太皇太后舒氏最厌恶的地方莫属此处,当她还是皇后时,曾在此被诱迫发生过多次有悖常伦之事,她每每想起都会羞愤入骨。许明帝偏偏就把她安置在此处,对外宣称是她主动提出到此颐养天年。
正殿里的御医们和侍从们得知舒国的福国公主来了,都狂喜不已,他们近两个月提心吊胆,不敢迈出安祥园,昼夜祈祷着病重的太皇太后能平安无事。因皇帝有言在先:徜若太皇太后薨于福国公主到来之前,你们全都得死!
许明帝恨透了太皇太后舒氏,但知道舒知茵跟她关系亲厚,就命御医们尽责尽力医治舒氏,命侍从们悉心照料舒氏,以免舒知茵会怪他。
在侍从的引领下,舒知茵步入寝宫,清淡的药味扑面而来,耳畔响起舒国盛行的琵琶小调。
绕过屏风,便见有一妇人半躺在临窗的榻上,斜洒的夕阳余晖下,那苍老孱弱的容颜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美丽的轮廓,她平静而从容,就像是一朵万众瞩目的花,经过雨露暖阳极尽绚烂耀眼的绽放后,没有遗憾,在无声无息的的等待着化为泥。
这可是在许国鼎鼎大名的舒氏啊,铁腕柔情,辅助许国政权三十余年,大权在握又不擅权专政,待许明帝羽翼丰满,落得个‘还皇权于帝’。
舒知茵恭敬行礼,轻声唤道:“皇祖姑。”
舒氏偏头看来,纵使迟暮,风烛残年,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闪烁精光,欣慰的应着:“茵儿。”
“皇祖姑。”舒知茵坐在榻边,握住了她消瘦的手,看着她满头银发,心里阵阵感伤。
“哀家很好,生老病死乃正常之事,不必感伤。”舒氏和蔼的笑着,“你父皇和母妃可还好?”
舒知茵一怔,皇祖姑还不知道父皇和母妃的噩耗,也不知道舒国的当朝皇帝是舒知行了,她不忍坦言的道:“他们都好。”
舒氏目光慈祥的打量着她,她越发的美丽明艳了,高贵纯澈,还是如以前一样,浑身不染半分尘俗之气。视线停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惊喜的问:“你怀了身孕?”
“嗯,四个月了。”舒知茵不等询问,主动的说道:“茵儿很想念皇祖姑和许二哥,提议来许国游玩,景大人起初不舍,担心路途颠簸,见茵儿颇为想来,便体贴的顺从于茵儿。”
发现她在说起景大人时,满脸的娇羞幸福,舒氏不由得放下心,道:“你和景大人感情和睦,哀家心里舒坦。”
舒知茵笑了笑,道:“茵儿和景大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幸好当年没有跟许二哥定下亲事。”
舒氏也笑了,不禁感慨道:“这是哀家盘算已久的计划,可谓是次次失算。”
“嗯?”
“当年,哀家想让许国再出一个‘舒皇后’,就密信给你父皇,提议挑选一位合适的舒国公主,与许国太子定下亲事。你父皇选择了你,哀家让你父皇将你送来让哀家瞧瞧。那年,你来到许国,刚满五岁,可爱灵巧,哀家很喜欢你,认定了‘舒皇后’非你莫属。哀家要将亲事提上议程时,你父皇突然改变主意,不肯定下亲事,哀家第一次失算了。”
舒知茵在听着,若非是父皇突然改变主意,她五岁那年就跟当时是太子的许明帝许元隆定亲了。
“哀家只得跟你父皇协商,不强求定下亲事,让你每年都来许国住一段日子,培养跟太子许元隆的感情。你父皇因突然变卦,理亏,便答应哀家的要求。”舒氏忍俊不禁的道:“阴差阳错,你却跟许二皇子许元伦培养出了感情,哀家第二次失算了。”
舒知茵不语,更不曾想的是,这十余年,许元隆对她默默的产生了感情,这感情比许元伦的还强烈。
“哀家有心扭转形势,让你跟许元隆多接触。偏偏许元伦总能想方设法的接近你,而许元隆一直冷漠疏远你。”舒氏道:“哀家便改变主意,由着你和许元伦关系亲近,在合适的时机改立许元伦为太子。”
舒知茵一怔。
“你及笄之年,哀家支开许元伦去舒国提亲,打算在许元隆尚未登基之前把他除去,他没有子嗣,顺位是册封许元伦为太子。岂料,他多年未雨绸缪早有防范,在哀家行动之时他反制哀家,哀家失败了,被禁于此,他登基为皇。哀家彻底的失算了,出乎哀家意料的是你和许元伦没有两情相悦。”
舒知茵听着她语气里的从容,有着历经阴谋泰然面对失败的气魄,只说了一句:“世事难料。”
确实世事难料,更出乎舒氏意料的是,许元隆竟然一直隐藏着对舒知茵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许元伦那种知己情谊,而是惊心动魄的爱情。
舒氏眺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喃声道:“许元隆因其母后之薨对哀家耿耿于怀,在哀家病重时,仍命御医和侍女们细心照顾,算是仁至义尽了。”
舒知茵诧异的问道:“他母后不是因病而薨?”
“并非众所周知的因病而薨。”舒氏缓缓说道:“那年秋季,一行人去郊外狩猎,夜宿清凉寺。因他母后刚产下许元伦不足两月,身子不易侍寝皇帝,却跟皇帝行房。哀家得知后,便夜入其屋,训斥了皇帝,也训斥了她几句,她羞耻难当,本就因产子后情绪不稳,便泪奔而出,跳下悬崖投河自尽。因夜色漆黑,所有侍卫下河寻找无果,沿岸寻了三日三夜寻无踪迹。”
舒知茵蹙眉,皇祖姑为何干涉儿子儿媳夫妻之间的房事?还夜闯入屋中训斥?她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问道:“那崖下是恒河?”
“是恒河,河水遄急,河流达千里之遥,如何能寻到踪迹。”舒氏道:“她肯定是死了,只是寻不到尸身。”
舒知茵眼睛一亮,心中油然而生出一个决定。转瞬间,她轻声一叹,随及说道:“许二哥襁褓时是您带在身边尽心抚育,他一直感念您的恩情。”
舒氏看淡世事的笑道:“感恩也罢,怨恨也罢,终究不过是一捧黄土一缕清烟。”
舒知茵垂着眼帘,无法言语。她只看到了皇祖母辉煌耀眼的一面,不知道皇祖母的另一面是怎样的,可想而知是坎坷多舛,充斥了太多的算计和阴谋。
良久,舒氏有些倦乏的问道:“茵儿,你这几日下榻何处?”
“下榻在许二哥的旧府宅。”舒知茵不想让皇祖姑担忧,说道:“小住几日,许二哥就送茵儿回舒国。”
“你回到舒国后告诉你父皇,许国皇帝待哀家不薄,让他不必挂念。”舒氏慈祥的笑着,道:“哀家想睡会儿,你怀着身孕,要多注意休养,也回去歇息吧。”
“是。”舒知茵缓缓站起身,道:“茵儿明日再来探望您。”
美玉的光泽一闪,舒氏看到了舒知茵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她盯着那玉镯惊讶的道:“这玉镯?”
“嗯?”舒知茵下意识的摸了摸玉镯,将玉镯示给皇祖姑看。
舒氏觉得很奇怪的道:“它怎么在你这儿?不是应该在太子妃齐媛手上?”
“为何应该在她手上?”舒知茵拧眉。
舒氏仔细的看着玉镯,说道:“这支玉镯是舒家的传家玉镯,只传舒家的嫡长媳。是哀家的祖父的祖父得了一块千年难得的美玉,制成这支玉镯,为与其心上人的定婚之物。后来,便有了不成文的传统,它成为舒家的定婚之物世代流传。传至今朝,理应是沈皇后将此物传给太子妃齐媛。”
闻言,舒知茵身心一震,她倒不曾听说过这个传统,立刻摘下玉镯捧到皇祖母面前,郑重问道:“您确认它是舒家的传家玉镯?也许只是颇为相似?”
“哀家当然确认,哀家的母后戴了这支玉镯多年,哀家年幼时常常看到。你瞧这里,是曾断裂过,用包金工艺修复时制的圆月祥云,一模一样,是舒家的传家玉镯无疑。”
舒知茵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它遗失了?”
“当然不会,收到玉镯的嫡长媳无不如获至宝,都万分小心的珍重它,这是荣耀的身份象征。”舒氏不解的问:“你不知道这支玉镯的来历?是谁给了你这支玉镯?”
舒知茵顿时懵了,这是景茂庭送给她的定婚之物,如今是景家的传家玉镯,而景茂庭是齐老和齐夫人之子,无论是齐家还是齐夫人的王家,追溯根源,都跟沈皇后乃至舒家无关,难道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惊天隐情?
看到舒知茵即惶恐又茫然的神情,舒氏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极大的原因,问道:“你父皇把给心上人的定婚之物没有给沈皇后,给了你母妃,你母妃把它给了你?”
父皇把传家的定婚信物给了母妃?依父皇对母妃的爱,似乎有可能。然而,玉镯又是怎么到了景茂庭的手里?猛得想到母妃曾产下过一子,难道景茂庭的真正身世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婴儿?那么,景茂庭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舒知茵吓了一跳,赶紧收起疯狂的思绪,附和道:“是的,正是如此。”
舒氏颇感不可思议,耐心说道:“你母妃应是不知它的来历,你既然已经知道,不如遵循传统,将它归还给齐媛。你是舒家女,非舒家媳。”
“茵儿知道了。”舒知茵心绪难宁的戴回玉镯,行礼后退下。
走出寝宫,舒知茵皱起眉,这玉镯来历不明,越想越困惑难解。她深吸了口气,暂且不去想玉镯的事,当务之急,是要应对许明帝。她认真的思索后,悄悄的对随行的如瓷附耳交待了几句。
天色已渐黑,她乘上马车时,只见许明帝仍正襟端坐在马车里等着。
百无聊赖的许明帝看到她时,眼神不由自主的一软,他按捺着去扶她的冲动,待她坐稳了,示意她吃果盘中甜脆的香瓜,对车夫道:“回宫。”
回皇宫?入他的后宫?舒知茵漫不经心的道:“我要去见许二哥,确保他毫发无损。”
“她对你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许明帝的黑眸里尽是厌恶。
“皇祖姑说你待她不薄,仁至义尽了。”
“全因为你的情面。”
“多谢。”舒知茵掀开车窗帘,眼看马车驶出安祥园,说道:“我不放心许二哥的处境,请让车夫将马车赶去福王府。”
“朕可以让你安心。”许明帝凝视着她,十余年的默付衷情,今日该得偿所愿了,不差这半个时辰,强势有力的道:“见他一面后,朕就带你回朕的寝宫。”
舒知茵不语,随手拿起一块甜瓜吃着。
许明帝扬声道:“去福王府。”
车夫道:“是,皇上。”
许明帝的视线情不自禁的落在她身上,她姿态恬美,闲适的半躺在软榻上,细嚼慢咽的吃着香瓜,丝毫不忧虑今晚将要发生的事。他喜欢她这种无畏,希望她能一直这样淡然沉着的认命!
马车缓缓地停在瑞王府外,许明帝见她始终坐着不动,问道:“你不去见他?”
舒知茵道:“我又累又饿,不想走动,让他出府一趟。”
许明帝扬声道:“传瑞王出府见朕。”
“是。”侍从迅速进府。
许明帝轻问:“想吃什么?”
舒知茵想了想,正色道:“你可以吩咐御膳房多做几道适合孕妇的膳食。”
许明帝一愣,她接受了跟他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