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很轻,却又凉得令人脊背生寒。
离王为人之暴虐,行事之残忍,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说割舌头,那么势必做得出来这种事!
李铭面色一白,恐惧地求饶:“王爷息怒!”
其余人也跪下,胆战心惊道:“王爷您大人有大量,饶命啊!”
“哦?怕什么呢?”薛放离平静道,“方才不还有说有笑吗?”
“王爷,私下妄议王妃,是我们胆大包天,”李铭哆嗦着说,“知错了,我们知错了!”
说完,他跪在地上,头重重地往上磕,“王爷息怒,您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日后还敢不敢,本王又岂会知道?”薛放离微微一笑,“还是割了吧,一劳永逸。”
他这样说,也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今日来此聚会者,皆是一些名门学子,日后是要恩荫入仕的,倘若割了舌头,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王爷饶命,饶命啊——!”
“是他!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李铭在起哄,也是他在羞辱王妃,王爷,您割李铭一人的舌头就够了!”
“对啊,王爷,错全在李铭,全是他的错!”
李铭目眦尽裂,“你们在说什么?难道只我一个起哄,你们就没有附和吗?”
薛放离却是饶有兴趣地问李铭:“王妃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你说的?”
李铭嘴唇动了动,“王爷……”
薛放离颔首,“本王知道了。”
“来人,割了他的舌头,嘴也给本王缝起来。”
侍卫抽出刀,向李铭走近。
这一刻,李铭本就处于极度恐惧的状态,又因为被昔日好友背刺而恨极,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一把夺过侍卫的刀,怒道:“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
他一刀挥下,追砍起好友来,鲜血当即喷涌,众人惊叫不已。
薛放离厌恶地看着这狗咬狗的场景,冷淡地起了身。
他本要让侍卫候在此处取舌头,目光一垂却又望见楼下的少年,薛放离改了主意,他平静地开口。
“报官吧。”
书肆一楼,江倦往外走去,倏地听见一道声音。
“王妃。”
安平侯拦住他的去路,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江倦:“……”
唉,他就是不想跟安平侯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
再怎么不想靠近安平侯,江倦也只能叹口气,然后礼貌地问他:“你有事吗?”
安平侯隐忍道:“即使你对我心存怨怼,又何至于羞辱至此?”
江倦:“?”
他茫然地看着安平侯,发出了灵魂质问:“你在说什么?”
想了一下,江倦又补充道:“我对你没有怨怼,也没有想羞辱你。”
他只是一条咸鱼,毕生梦想是躺平摊成咸鱼饼,羞辱人也太为难鱼了,他只能翻个面罢了。
安平侯问他:“那你为何不与本侯相见?”
江倦诚恳地回答:“……没什么好见的啊。我是离王妃,你是安平侯,和哥哥还有陛下的赐婚,可能避个嫌比较好?”
安平侯一怔。陛下并未赐婚,他那日频繁晃神而错过了时机,安平侯犹豫片刻,向他解释道:“我与小念……”
江倦却不想听主角攻与主角受的爱情故事,毕竟他看过小说了,“王爷在茶楼等我,我去找他了。”
江倦说走就走,帷幔垂下的鲛绡被轻轻带起,拂过安平侯的脸,安平侯看见一截若隐若现的脖颈,纤长、雪白,他心思一动。
“本侯想补偿你。”安平侯脱口而出。
江倦侧头望来,“为什么要补偿?”
他用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向安平侯,清透的目光之中,全无往日的痴态,平淡而又不解。
江倦越是无动于衷,安平侯的行为就越是显得可笑,不甘在心中凝聚,安平侯深吸一口气,道:“本侯见你看了许久的黑釉瓷,你可是喜欢?”
江倦警惕道:“不喜欢,就是看看。”
安平侯却自顾自道:“你若是喜欢,本侯为你取来。”
江倦:“我不——”
话音未落,安平侯已经开了口:“掌柜,以诗换盏,本侯可否一试?”
掌柜爽朗一笑,“自然可以。”
江倦:“……”
还挺尴尬的。
他很认真地说:“侯爷,我要是想要,可以向王爷讨要,你不用这样。”
安平侯仍是道:“本侯只是想补偿你。”
可是没什么好补偿的,江倦摇摇头,“我觉得不用补偿。”
江倦一再拒绝,安平侯性格再怎么内敛,怒气也浮出了几分,他问江倦:“你可是觉得本侯不及王爷,无法为你讨来这只茶盏?”
江倦:“啊?”
正说着话,掌柜已经为安平侯捧来了笔墨纸砚,“侯爷,请。”
安平侯看江倦一眼,开始提笔书写,不再言语,倒是他的小厮,轻声对江倦说:“王妃才来京城不久,兴许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京中有二人,广受推崇。一人是顾浦望顾小公子,幼而敏慧,另一人就是我们侯爷了,他们被称为上京玉珏。”
小厮言谈骄傲,“侯爷的舅舅——也就是驸马,是白先生的亲传弟子。侯爷自小受驸马言谈身教的影响,再加上又受到过白先生的指点,也算是师承白先生了。”
顿了一顿,小厮问江倦:“王妃,您可知晓白先生?”
“……知道。”
江倦记得,在小说里,这位白先生全名白雪朝,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入朝为官三十年,从政清廉,一心为民,不止文人推崇他,百姓也极为敬仰他。
小厮道:“侯爷师承白先生,又岂会取不来茶盏?”
江倦眨眨眼睛,总觉得怪怪的。
白先生是白先生,安平侯是安平侯。他能不能取到茶盏,看的是个人能力,与师承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但明显只江倦一人这么想。听说安平侯要写诗,书肆不少人凑了过来,小厮话音一落,大家也都附和不已。
“是啊,侯爷可是师承白先生呢,这茶盏啊,侯爷简直手到擒来。”
“先不说白先生是何等的才华,当年的驸马不也是才藻艳逸吗?侯爷得了此二人的教导,定也斐然成章。”
“好了。”
安平侯写下最后一字,将诗交予掌柜,掌柜倒也没看,只微笑道:“侯爷稍等片刻。”
顿了一下,掌柜问安平侯:“侯爷当真受过白先生的指点?”
安平侯不语,掌柜权当他默认了,笑着说:“我们家先生,平生最为敬仰之人也是白先生,这茶盏啊,看来就要易主了。”
说完,掌柜小心翼翼地捧着诗,快步离去,可没多久,他便神色古怪地回来了。
“掌柜的,你怎么一脸菜色?”
“该不会茶盏才拿出去,就要送走了,肉疼的吧?”
掌柜摆摆手,只问安平侯:“侯爷,您当真师承白先生?”
安平侯一愣,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询问道:“掌柜何出此言?”
掌柜的吞吞吐吐道:“我们家先生说了——”
“您若受过白先生的指点,诗却还写成这样,便是您冥顽不灵,您若未受过白先生的指点,写得这样糟,倒是情有可原,只可惜了顾公子,与您并称上京玉珏,您徒有其名,他倒也声名受损。”
安平侯在京中,素来颇负盛名,除了他出身尊贵以外,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受过白先生的指点,只要听说此事,无人不对他赞扬不已。
这么多年来,这是安平侯头一次被人指着说徒有其名,他错愕不已。
小厮更是愤然,“写得这样糟?我们侯爷的诗,怎会写得糟?你们家先生因为修缮这间书肆被称为大儒,便真当自己是哪位大儒了吗?”
“你家先生可知,白先生只夸赞过一人——江南楼氏楼月如。白先生称其文章璧坐玑驰、辞无所假,而正是楼先生,几年前愿以千金换得侯爷文章一篇,若侯爷当真徒有虚名,楼先生又何必如此?”
掌柜一听,愣住了,安平侯也道:“本侯的诗,兴许入不了先生的眼,但先生又岂能直言本侯徒有虚名?”
“本侯不在意声名,但平白让人这么说,总得问个清楚。”
安平侯道:“你家先生,姓甚名甚?他若是如楼先生一般的大家,说诗不好,本侯无话可说,但他若本身无才无德,纯粹在指手画脚,本侯定不会轻饶。”
掌柜看看他,颇是欲言又止,安平侯皱眉道:“快说。”
掌柜只好无奈地说:“我家先生,如无意外,就是侯爷口中的楼先生。”
停顿片刻,掌柜又慢吞吞道:“若小的没记错,我们先生当年求侯爷的文章,也是听闻侯爷受到过白先生的指点,而我们先生又颇为敬仰白先生,是以……”
也就是说,楼先生当年千金求文章,压根儿不是为了安平侯,而是冲着白先生。
安平侯又求仁得仁,他说若是如楼先生一般的大家指摘,他无话可说,结果正是楼先生本人。
书肆安静得落针可闻。
江倦:“……”
不行,这也太尴尬了吧?
安平侯会不会记他仇啊?
安平侯要取茶盏,江倦不是自愿的,可再怎么说,也算是他害安平侯丢了个大脸。
江倦思索几秒,努力地安慰安平侯:“其实写得也没那么差啦,我觉得还挺好的。它好就好在——”
好在哪里,江倦也编不出来了,他只会背诗,不会做诗词赏析,江倦只好硬着头皮说:“好就好在它真的很好。”
江倦说得诚恳,可在这个关头上,比起安慰人更像是在气人。
短短一炷香内,安平侯接连两次颜面无存,饶是他性格再擅长隐忍、再喜怒不形于色,也无法保持冷静了。
他抿紧了唇,过了很久,才咬着牙对江倦说:“你——好得很。”
话落,安平侯拂袖而去。
江倦:“?”
可恶,他真的被记仇了。
可是关他什么事?
江倦很郁闷,他觉得自己也挺无辜的,他只是一条咸鱼,却总是被迫成为反派,不是跳在主角受脸上,就是让主角攻丢脸。
江倦叹了口气,后脖颈被人按住,他被迫收回了目光,耳旁也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叹什么气?”
薛放离不知道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江倦眨眨眼睛,惊喜地问他:“王爷,你怎么来了?”
安平侯踏出书肆的脚步一顿,薛放离语气轻缓地回答:“你在书肆待了太久,过来看看怎么了。”
江倦“哦”了一声,薛放离轻抬下颌,又问他:“喜欢那只茶盏?”
喜欢不喜欢的,看看就够了,再说江倦也有点怕了,所以他对薛放离也是说:“不喜欢。”
“不喜欢还看了这么久?”薛放离微微一笑,“你若是喜欢,本王替你取来。”
江倦:“?”
这不是安平侯的台词吗?
江倦欲言又止,太害怕梅开二度了,他拼命地摇头,“不要不要,我们走吧。”
安平侯丢脸就丢脸吧,王爷可不行,他身体不好,得保持身心健康。
薛放离似乎看出江倦的担忧,只是轻轻一笑,“本王心里有数。”
话音落下,他对高管事使了个眼色,高管事与掌柜低语几句,掌柜眼前一亮,问薛放离:“王爷,此话当真?”
薛放离颔首。
掌柜喜气洋洋道:“王爷请稍等,小的这就去禀告先生。”
薛放离“嗯”了一声,掌柜一路小跑,江倦好奇地问:“王爷,你答应了什么啊?”
薛放离不咸不淡道:“用一些东西与他交换。”
安平侯在心里冷嗤一声。
这茶盏一早便说了千金不换,再珍贵的东西,在这位楼先生眼中怕是也不值得一提,他看离王也要吃瘪。
果不其然,没多久,掌柜的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摆摆手,“王爷,不行,我们先生说不能用这茶盏与您交换。”
安平侯轻哼一声,笑意还未压下,又听掌柜道:“您那一套《山海项轩集》失传已久,实在是珍贵,我们先生不敢收、更不能收。”
“先生还说,这只茶盏赠您,他还有不少藏品,王爷若是感兴趣,可以多挑选几样,您那套《山海项轩集》,他只借阅几日便可。”
“嗯,本王知道了。”
安平侯笑容一僵,他怎么就忘了,这间书肆本是藏书楼,先生既是个诗痴,却也爱书。
倘若他没忘、倘若是他以古籍来换……
安平侯回过头去,正对上薛放离似笑非笑的眼神。
与他一身狼狈不同,男人姿态矜贵地取下茶盏,交给了江倦,“拿好。”
江倦摸摸茶盏,仰起头再一次感慨:“王爷,你真的太好了。”
安平侯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江倦,少年笑得眉眼轻弯,眼神专注而认真。
也就在这一刻,安平侯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江倦是真的觉得离王对他很好。上回在宫里,也不是在与他赌气。
安平侯觉得可笑,更觉得气闷不已,他恼怒地踏出书肆,迎面却又撞上不少官兵。
为首的官兵向他拱拱手,望向书肆里面,询问道:“何人报的官,说书肆有人行凶?”
薛放离懒洋洋地开了口:“本王。”
官兵:“?”
气氛凝滞一秒。
不怪他们如此惊异,离王会报官,真是见了鬼了,这位主儿自己就是个活阎王,他们官府只能管阳间事,可不敢管阴间事。
薛放离对此视而不见,又慢条斯理道:“在楼上,似是与侯爷同行的人。”
官兵们再怎么一言难尽,也还是尽职地上了楼,安平侯很快就意识到什么,惊骇地问薛放离:“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薛放离撩了撩眼皮,正要开口,江倦却挡在他面前,拧起眉心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说话就说话,王爷身体不好,你不要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