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听着耳生。所以走到码头上,看到那个正在分发糖果的人时,周敏不由微微一怔,有些不敢认。
不光是声音,石头整个人看起来都多了几分陌生。
他正在身体发育的青春期,说一天一个样绝对是夸张了,但是出去一年的时间,变化也的确是不小。
首先是身量高了一大截。这倒也不稀奇,毕竟十六岁正是蹿个头的时候。只是石头从前就没胖过,这会儿长高了,更显得整个人细细长长,麻杆儿似的,看起来瘦得多了。然后就是皮肤晒黑了不少。原本在万山村里,他就是日日风吹日晒,肤色非常健康,但这会儿又黑了不止一个色号。
又黑又瘦,看上去竟不像是出去历练了一年,而是去做了一年的难民。
但与此同时,他脸上那双眼睛越发明亮沉着。大概正处在变声期的尾巴上,声音并不嘶哑难听,而是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有些陌生,但更显得成熟。
五官也长开了不少,气质看上去倒比从前更开朗一些,不显得那么沉默了。
光是外表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说是男大十八变也不过分。别说是周敏,就是安氏这个亲娘也有些不敢认,拉着周敏问,“这……这是石头?”
周敏还没来得及回答,石头已经听到这句话,抬头望了过来。
那一瞬间,不知怎么,周敏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了一下似的。她看到石头看过来,视线现实迅速的将众人扫过,眼神便亮了些许,然后顺着大山和大树两个长工,齐老三和安氏看过来,最后视线落在周敏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方才移开。
周敏在他看过来的瞬间低下头,避开了对视的可能,直到石头移开目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石头已经将装了糖的油纸包递给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越众走了过来。
到了跟前,他便干脆利落的拜倒在地,就像他离开时那样,给齐老三和安氏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安氏就开始抹眼泪了。
齐老三伸手把人扶起来,声音也难得有些哽咽,“好,回来就好。看着高了,也结实了!”
石头拍了拍大山和大树的肩,视线再次移到周敏身上,这一次周敏没能避开,两人的眼神轻轻一碰,石头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开口唤她,“敏敏……阿姐。”
周敏心头一跳,在恍惚与意外之中,竟莫名滋生出几分失落来。
石头又开始叫她阿姐了。
“回来了就别在这里站着了,先回家去,坐下再说话。”齐老三已经稳定好了情绪,开口道。
石头忙转过头去,道,“且不急,还带了些东西回来。正好大家都在,一道手搬回去。”
这会儿孩子们已经分完了糖果,被劝到一边去看热闹,将码头腾了出来。有人正在上上下下,将东西从船上搬下来。齐老三和安氏等人都在看地上放得满满当当的箱子,倒是周敏注意到了那几个人,提了声音问,“石头,怎么还有人跟着你们回来?”
石头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船上,道,“是我请回来的人,回家再说。”
周敏点点头,心想这家伙的主意越来越大了。才多大年纪,就敢从外面带人回乡。但仔细瞧瞧,没有女眷,还是松了一口气。且不说她自己怎么想,要是石头真敢这么带个姑娘回来,齐老三和安氏估计会被气死。
毕竟这还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越是乡下人,才越讲究礼数呢。
这会儿功夫,船上的东西已经都搬下来了,分做三处。石头便带着他们往最多的那一处走去,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站在旁边的那两个人,“这是刘叔和他儿子,我请回家来的。”又向那两人介绍了他们。
而后众人才开始搬运东西。
安氏心心疼,忍不住道,“怎么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哪里拿得过来?”却是还记得他走时的事。
石头还没开口,刘勇已经道,“太太,这却是不碍事的,东西都是路上慢慢买的,堆在船上也不要人拿。再说大哥还给这些箱子都安上了轮子,却是方便得很!”
安氏被他一声“太太”给唬住,左右看了半晌才确定这是在叫自己,便立刻有些局促惶恐的看向石头,“他怎么这么叫人呢?”
周敏已经有些明白了,这两人只怕不是石头请来的人,而是收的仆人吧?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这事在这里掰扯不清楚,她便开口岔开了,“石头,这船是怎么回事?”
怎么听刘勇的意思,船竟是他们自己的?
石头道,“是我在江南时向一户渔民买下的。当时破得只剩个架子,几经修补,勉强还能用,就是看着不大好看。”
一艘船的价值周敏再清楚不过,毕竟他们家之前才托唐一彦买过一艘新的。新船作价十五两银子,那还是看唐家的面子给的折扣。市价估计在二三十两。即便破得不成样子,也要花几两银子。
周敏当初给石头带出门的银子总共只得三十五两。实在因为这两年虽然进项不少,但开销更大,根本攒不下钱。到了外头,这些银子根本不能做什么,也就勉强足够他的食宿和其他杂项。虽说他们走的时候还带上了数百斤黄金米,但也顶多值几两银子。
这种情况下,石头能花几两银子去买一条破船,不知该说他眼光好,还是胆子大?
不过,周敏打量了那条船一眼,摇头道,“让冬叔看见,你这木匠活儿怕是要从头学过了。”
“先搬了东西回去吧。”见那头阿明和阿宏家里人已经飞奔着过来了,齐老三便开口道。
要寒暄有的是功夫,不必站在这码头上。
刘勇说得没错,这些箱子下头,石头都钉上了轮子和拉手,拖着就能走,省了不少力气。所以虽然东西多,但是七个人一人几件,很快就瓜分干净了。周敏和安氏甚至只拿了两个包裹做样子。
不过,周敏察觉到石头塞给自己的那个包裹里头是个长条形箱子的模样,再加上又有些分量,估摸着应该是银子之类的要紧东西。
拿好东西,跟闻讯过来看热闹的乡亲打了招呼,一行人便前前后后的上了山。
周敏正在猜测怀里的箱子装了什么,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人道,“我可比你高了。”
一转头,便见石头不知怎么落到了后面,跟她并排走着。两人的肩并在一起,对比也就显得十分明显,石头比她超出了一个巴掌那么高。
但是居然这么急着开口挑衅做姐姐的,这是要翻天了!
周敏忍不住磨牙,“长得高有什么用?竹杆儿似的。你是不是为了省钱,每天都不吃饭?”
石头道,“这可冤枉我了,不信你回头去问他们,我可是每顿都要吃三大海碗饭,时不时就加一顿肉。只是身量长得快,膘就贴不上去。”
周敏哼了一声,“那回头让娘给你补补,早点贴上膘,就可以出栏了。”
这样说着,那股从见面之后便萦绕不去的陌生感反倒淡了不少。即便石头有再多变化,不也还是石头?她占着阿姐的身份,就能教训得了他!免得这臭小子出门久了,就开始目中无人。
将东西搁在堂屋里,又安顿了所有人在炉子边坐下,第一个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刘勇父子的事。
石头将事情原委交代了一遍,却原来,石头三人其实是算着时间,正好腊月初回来的。结果却在路上耽搁了。而耽搁他们的,正是刘家父子的事。
这父子两个就是征州下头的怀州府人。石头他们刚出门时,就在怀州遇上过。当时两人似乎就遇到了难事,不过萍水相逢,石头他们自然没有多问。遇上时正好这两人没钱吃饭,他好心请了一顿。却不料回城时,又遇见了。这回却是刘叔的腿给人打折了,不光无钱医治,父子两个连落脚地都没有。
老父病重,刘勇六神无主,他还记得石头是个好心人,又记得他是跟唐家人一起的。虽然怀州不比征州,但唐家的名声也不小,他就求到了石头这里。
原来他有个妹子,生得花容月貌,因为浣纱为生,所以当地人称“赛西施”,怀州府一位公子路过河边时,便看上了她。其实如果这位公子家风清正,按照礼节到刘家下聘,说不得他们也愿意结一门贵亲。然而那位却是个混人,竟直接将人强掳了去,不使家人闻之。
年初石头遇见的时候,这两人就是听说了风声,前来城中寻找妹妹下落的。
而那位公子既然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就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那位刘姑娘被掳回去,本就羞愤不已,又被粗暴对待,自然不堪忍受。但她聪慧坚韧,竟隐忍不发,虚与委蛇,终于在前不久寻着机会,用剪刀伤了那位公子的脸。这下可是捅了天,刘姑娘便被那家人生生打死,丢在乱葬岗。
刘家父子上门理论,也被打了出来。他们不忿,又去告官,结果就是刘叔挨了五十大板,从后背到大腿全都血淋淋的,还折了一条腿。
刘勇也不敢求石头给他们做主,甘愿卖身为奴,只求换取银钱给父亲治病。石头怜他纯孝,就应了。
便是为了治病,一行人在怀州耽搁了半个月,这才回来得迟了。
当下提起这段公案,刘家父子又是愤怒,又是悲伤,眼中都含了泪。齐老三和安氏连声安抚,这才让他们安下心来。只是刘勇一口一个太太,让安氏万分不自在。万山村里从没有呼奴使婢的习惯,就是大山他们这些长工,也是如常称呼。最后还是周敏从中转圜,让他只叫一声婶娘便是。
而后又不免要安顿这两人的住处。
好在齐家的房子建得大,如今东厢是大山和大树两个住着,就将刘家父子安顿在了西厢。
如是将带回来的这两个人安置完毕,让他们去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石头才又去开箱笼,将给齐老三和安氏带的礼物取了出来。两人都是一套新衣裳,用的是江南才有的好料子,度量着二人身材,请那边的裁缝制成。给齐老三的又有一坛子酒,名叫秋露白。给安氏的又有一只累丝金镯,看起来光辉灿烂、富丽堂皇。
看得齐老三皱着眉头,眼皮狂跳,终是没忍住,问,“石头,你哪里来的钱制备这些东西?”
“这却说来话长。”石头道,“一路上都没个消停的时候,今儿要赶路,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娘先给我们弄点儿吃的,等我歇好了,明儿再说吧。”
虽然知道他是推脱之意,但齐老三见他面带疲色,还是忍住了没有逼问。
安氏听说他还没吃东西,便立刻收好东西,去厨下张罗了。
石头转过头,见周敏盯着他看,便道,“阿姐别忙,你的东西还在箱子里,待会儿我给你送到小楼那边去。”
周敏想的倒不是自己的礼物,只是觉得石头这一趟出门回来,行事可见得大方了许多,胆子也大了不少。不说刘家父子的事,就说他拿出来的这些东西,绝不是有钱就能置办出来的。
秋露白据说是御酒,累丝工艺更不是什么匠人都能学会。
而这两样东西都不是从石头给自己拿的那个包袱里取出来的,可见真正要紧的东西他还藏着呢!
虽然以周敏的见识,不会觉得石头非得要作奸犯科才能够弄到这些东西,但才出去一年的功夫,身上带着几十两银子,能囫囵个儿回来已经很难得了。何况又带来了这么多东西?
就算是她自己估计也很难办到,其中时机运气乃至机变决断,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谋略,都缺一不可。
不是周敏小看人,怎么看都不觉得石头有这样的能耐。
但他神色坦然,也没有言辞闪烁,应该也不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周敏又不想把人往坏处猜度,最后还是决定,不管石头怎么敷衍齐老三和安氏,自己私底下还得再问问他。
虽是这样想,但是很微妙的,周敏在石头回来之前的那种烦躁与不安,却在这相处之中,渐渐消弭。
石头身上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变得有些让周敏难以捉摸,但周敏却有一种感觉,石头还是过去的那个石头,虽然成长了不少,但最本质的那些东西,没变。
真好。
便是为着这种感觉,她才不急着打探石头这一路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反正人回来了,这些总归能弄清楚,就让他清清静静的休息一阵也好。
因怕他们饿坏了,所以安氏也没折腾什么大菜,就下了三碗面条。面是自己晒的碱水面,家里宽裕之后,吃的东西也就跟着丰富了很多。面食也是常备的东西,农忙时下一碗最省时省力,又顶饱。
但毕竟是儿子回来了,面虽然简单,里头的配菜可不简单。除了青菜之外,还有剁得碎碎的肉末,炸的花生黄豆,酸萝卜、酸豇豆和黄豆芽,煎的鸡蛋,最后浇上一勺辣椒油,又香又开胃。
另外还配了一碟卤肉和一碟凉菜。
如今安氏下厨时肯用材料,厨艺也历练出来了,一碗面条吃得刘叔和刘勇两个连连点头,对于接下来在齐家山的生活也充满了期盼。
至于石头,有周敏两个巴掌那么大的碗,他吃完了一碗居然不够,安氏又去给他下了一碗,这才意犹未尽的搁下筷子,看样子要是还有,他还能吃第三碗。
看起来更像难民了。
这胃口大得安氏也吓了一跳,产生了跟周敏一样的疑问,“是不是在外头不舍得花钱,吃不饱饭?”
石头哭笑不得,“我在外头也是这样吃的,娘你不信,就问刘叔和勇哥。赚钱就是为了花,我怎会在饮食上亏待自己?”
见刘叔和刘勇果然点头,安氏才放了心。
周敏也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石头这种怎么都不能委屈了肚子的思想,应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吧?毕竟就算是日子过得最难的时候,她也是变着法儿弄好吃的,从来不亏待这张嘴。
吃过了面,三人就被打发去休息了。毕竟一路虽然可以在船上睡,但那毕竟跟床不一样。再说,外头又哪里能跟家里比?既然回来了,自然该好好歇歇。
而安氏,则捋起袖子,预备做一大桌丰盛的晚饭,正式给他们接风。为此还让大山和大树去杀了一只鸡,一只兔子,又将杀年猪特意留下的猪蹄取了一只。要做这些菜,准备工作很复杂,所以齐老三和周敏也被支使起来,给她打下手。
这一顿饭,直忙到夜深了才弄出来。为此还特意点了松节油的灯,将整个屋子里外都照得亮堂堂的。
周敏就在这亮堂的房间里穿梭来去,心情轻松极了。
石头回来,虽然没人说什么煽情的话,但整个齐家山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轻易便能够感觉到。
等到饭菜都弄好了端上桌,刘家父子和石头也都饱饱的睡了一觉,再次恢复了好胃口。齐老三特意将石头带回来的那坛酒开了,边吃边说话,一顿饭直吃到夜深。
周敏自从穿越过来之后,作息一直是比较规律的。做完了这一大桌子饭,就已经过了她平时睡觉的点。她只觉得满心都油腻腻的,自然吃不下什么,陪着吃了半碗饭就搁了碗,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听一边打瞌睡,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石头吃饭快,安氏特意给他拿的大碗,风卷残云一般就吃完了三碗饭,这才小口的抿着酒,一边跟众人说话,一边有一口每一口的吃着菜溜边儿。
别人都没注意到周敏的状态,就他看见了,放下碗凑过来低声道,“困了就先回去睡吧。我送你过去,正好把给你的东西搬过去。”
这两句话的功夫,周敏又打了个呵欠,点头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