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巫女月六岁时,大巫树了无牵挂,与世长辞。
同年,巫族众人于落天石前向天祈择大巫。祈咒落,唯一的一道天光便落在幼年的月身上。
这就是新的大巫!
不过稚儿。
朝廷内外皆起轩然大波。
是年,大巫月入宫。白日与小公主小王子们一起受宫中教习,夜间则受巫族长者教导习巫术。
大巫月年十五,巫族令人进宫,与老国主商讨大巫月出宫游历事宜。
往年所择大巫,都是年长者,已有深厚阅历,不管灵力还是巫力,都是巫族至高者。
只有月,如此年幼便被上天所择。这样的择定,不止巫族惊愕,皇族也始料未及。
可大巫月不仅仅是定亲皇族的巫女,她还是巫族大巫。必须有所经历,才能承担既定的责任。
如此,大巫月便光明正大地被允许出宫历练。
出宫前一日,宫中教习允公主王子们放一天假。
大巫月与交好的公主王子们玩了一天,晚宴开始时,大家还有说有笑,随着月上中天,夜色越发深沉之际,宴上的人都没了兴致。
不知道是谁,突然道了一声:“都回各自寝殿吧,以后月总会入宫,别忘了,月以后还是会嫁入宫里来的。那时候,不知道她会是我们的嫂嫂呢,还是我们的弟妹了。”
这是说笑,也是事实。
可自大巫月入宫,从没人当着她的面提起过。因为她在宫中,没有以这个身份自居过。刚开始时,王子们为了避嫌,不会多往她跟前凑。可随着时日久了,熟悉了,宫中的人都愿意与她交好。
人总要长大,王子们长大了,便会有私欲。
国主年纪渐长,但迟迟不立下太子。
王子们,谁不肖想那个位置呢。
只是月明显抗拒大巫以外的身份,对于皇宫,她没有过多不舍,她甚至迫切地想要出宫去。巫族长者面对她的催促,总是劝她耐心等待。她耐心地等了,亦等到了这一日。
王子公主们年纪都是十来岁,宴上准备的都是微微甜的酒水,不容易醉。可喝多了,有的人还是会脸色泛红。
大巫月便有些醉了,她喝多了,听着这样的说笑,笑不起来,但也不是发怒的形容。最后,她淡淡道:“都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
宫学只放一日假,明早王子公主们都要上课。
而她,要出宫。
有的王子公主尚且清醒,是自己走出去的,而有的却喝多走不动道,就被宫人们或搀扶着或上了小轿子被抬回去。
宴上,还坐着大巫月。
不远,一人趴在案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醉倒了,一动不动。
那人坐的远,大巫月却认得他。
生母早逝,读书习字一般,在宫中极不打眼的十三王子云丹。
这一场宴会聚到了深夜,不知道伺候他的宫人们是去哪里躲懒了,还是压根就没来伺候他。
大巫月心情不佳,转手将酒杯丢了过去。
那酒杯圆润,直直地打在他的头上,痛得他“啊”一声。云丹从案上慢慢坐起来,两眼却毫无睡意醉意:“你敢打我。”
幼时,没生母的云丹不知道被欺负了多少去,但是他有一副好脾气,长得也好看。看着他笑,旁人打了他一次,就不会再打他第二次。
再胡作非为的王子,大巫月都能对着笑,但对云丹,她却笑不起来。
心机深,却要扮猪吃老虎,经常装傻逗人笑。
这大概是宫中不得宠的王子小公主们刻入骨髓的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养成了,像是原本就长在身上一样。
可怜,太可怜了。
所以她没法笑。
大巫月有一副好性子,那是对着旁人的。
对着云丹这个旁人,她跟对其他公主王子的语气无差,只是不笑:“夜深了,你该走了。门口的灯笼,你可以取着用。”
老国主奉行节俭,夜间除了各宫各殿门前亮着灯,宫道并不点灯,所以时常会有宫人在夜间摔倒。有的骨折了,没法看御医,躲在房内,实在受不住了,求到了大巫月这里,大巫月会帮忙看看。
巫者除了巫术,也要学各种医术占卜术等等。来看病看伤的人,月一向来者不拒。可尽管如此,她依旧觉得自己看的伤人病人太少了,她急需要出宫去,不需要停下,她可以日夜不停地给需要的人看。
可是宫中这些没太多银钱,也无身份看御医的人又该怎么办?一次与老国主闲聊时,她无意提起,那些病者不治病,自己吃些旧药陈药,死了无人知道,时日久了就臭了流出污水,容易生出疫病。往年宫中也有这样寂静死在屋里的,只是较少,但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老国主放在了心上,着后宫处理。
后宫多了为宫人服务的医者,但有的宫人还是会找到大巫月这里来。他们有的会说些宫中的奇闻怪事,也会说起宫中个人脾性,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秘密与或真或假的流言蜚语。
云丹坐在位置上,没有走的意思。
月却起身要走了,她的东西被宫人们收拾地差不多,正好回去清点,明日打包带走:“再夜深些,宫道上极容易遇见大鬼小鬼。王子走在路上,可记得噤声。”
闻言,云丹腾一声就站起来了。
这是月在宫中最后一晚了。
他不知怎么地,突然鼓起了勇气:“月,你不要嫁给其他的王子,嫁给我罢,我娶你。”
月年十五,听过太多告白。
王子的告白不算少,云丹是第六个。
作为大巫,她不止需要上宫学,偶尔还要上朝,朝后听老国主与另外留下的大臣们商议国事。
年纪虽轻,但老国主偶尔会问问她的意见。
老国主甚喜欢她,几次三番在巫族长者面前提到,要给月公主封号。巫族长者每次都拒了,月的待遇已形同公主,太多的身份与她而言,不是好事。
况且,大巫其实不该与皇族掺和过深。
这一点,巫族的长者常常与月耳提面命,不让她随意在宫中做决定,也不能妄论任何事。
“你怎么不应我?”云丹追问道。
穿着一袭红纹白底巫服的少女,突然间笑了。
这是大巫月第一次对他笑。
可对着那样的笑,云丹欢喜不起来。他清楚地感知到,月的笑不达眼底。可这个笑是真心的,似乎是冷笑,或者是嘲笑,轻易地让少年涨红了一张脸,随后又一寸寸煞白。
“你要娶我?”大巫月手指龙椅所在的龙庭宫,“要娶我,那你一刻都不能懈怠,不停往上爬,爬到那个位置。”
“我谁都不想嫁,”刚刚宴上说笑的那些话,又被她想起来了。她分明把这股气压下了,但云丹又生生让它升起来,“不过,你可以让我不得不嫁给你。”
“大家各凭本事,所以我没法应你。”
对着云丹,她已算颇有耐心,所以话落,她便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
少女分明在生气,琏官占着这副身体,能够清晰地知道当时的感觉。
大巫月春心未动,也无意嫁人。
老国主对她很好,她恨不能炼上一颗长生丹贡上,让老国主长长久久地活着,像前大巫树一样,永远地护着月落国,护着她。
云丹也进了这镜子,与她一起看这些陈年往事。
他站在琏官一侧,既怀念那时候,又讨厌那个时候。在众王子中,他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没有强大的母族撑腰,老国主也忽视他。
“你让我知道,要夺什么东西,对人隐忍对人笑,都是无用的。我得抢,得一步步往上爬,爬到所有人都要仰望我的位置,”那一晚大巫月的话,显然触发了他争权夺位的念头。云丹笑起来,“有一日,你终于,也必须要仰望我了。”
这一笑,云丹的枯木皮肤,骤然间都化开了。
他身形适中,身上的喜服很合身。脸型俊美,正是刚刚那少年云丹长大了的青年模样。
那些对月告白的人,有的或者是少年起意,有的或者是出于对王权的欲念。有的是真心,有的是假意。
可那时候的月太年轻了,她无意于此,亦觉得烦心。
所以那夜,这个少年的一片真心,她自行定义,并远远抛却了。
她那番话,无意又真实,倒让云丹上了心。
琏官想着刚入大殿时,看到大巫月身上穿的那喜服。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似乎也说得通。
既占了这副身体,琏官就只能继续消受大巫月的果了。
她要细细地看,再想想怎么解决罢了。
*
大巫月出宫后,回了巫族,收到历练的内容。
远去琅琊国,取得魂天阵,速归。
开始,巫族之人并没有告诉她魂天阵的作用。
大巫月带着三两巫仆,乔装一番,踏上去琅琊国的路。
无人管束约束,大巫月一路慢行。原本十来天的路程,她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琅琊国的都城。
一路走来,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不一样的山河景致,大巫月看多了,倒是没有显得太不一样。
况且她本聪慧,专心观察旁人一言一行,有些事就很快明了。
不过数日,就在都城租赁好了一处风景独好的大宅院。她给自己做了个假身份,来自月落国的小商人,来琅琊国置办香料首饰,再转手倒卖的生意。
作为新来客,自然是广发请帖邀人聚会,结交好友。
那时的沈朝,已经退出朝堂,更名改姓,变了容貌,在都城是个寂寂无名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