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牛肉的那个炉子实际有两层,上一层是肉,下面煮的是饭。饭是足足两碗的白米饭,煮的时候刚刚好,粒粒分明。
第二碗饭吃完,琏官整个人都清醒了:“昨晚你可有上山喂鱼?”
白衣少年点头:“鱼都被喂养地圆滚滚,想来平日有人照料。”
琏官想起了言洄,说不定是他命人照看的。
“你可碰见什么人?”
玄照的院子僻静,但也是桐山派至中的位置。沈朝破结界进去,应当会为人察觉。
沈朝:“我不便在桐山派久留,喂完便回来了。”
这般轻易就进去出来,琏官想,桐山派的结界是没人看顾了么?
之前是花田,这次是沈朝,那她下山的期间,可有人又不被察觉地进去了?
沈朝:“你知道那结界有多少漏洞吗?”
少年以指为笔,茶水为墨,几案为纸,将结界的不足一一圈出:“这几处倒是可以再补补,才能更稳固。”
结界一般都是几位长老设下,平常也会多加维护……沈朝作为一个不能修炼的“修士”,知道的还挺多。琏官看着他指节分明的手指,突然道:“你身为大国师,那是不是也能卜算?”
“是。”
琏官倒了一杯茶,亲自递到他的跟前:“你替我算算,我师父什么时候能出关。”
看着那杯热茶,他也不借助别的工具,掐手一算。默了默,道:“大概七天后。”
七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何柳慕过去几个月一直被她封印在紫流环中,神志不清。这几天有了玄水珠,他才恢复了一些。
沈朝是玄水珠的主人,琏官并不避着,当他的面将何柳慕放出来。
先前的何柳慕是没有多少神志的鬼修,现在他有了神志,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为了鬼修的事实。
何柳慕还记得琏官,但过去两三年,琏官已经长大了些,跟他记忆中的模样不太一样。两人其实也无甚往来,无旧好叙,基本都是琏官问,他答。
琏官问他:“你还记得你流连在玉海棠的居处,做了什么吗?”何柳慕刚刚恢复认知,现在问话最好,没时间想太多,没时间想着隐瞒什么,只会说他知道的。
“记得,”何柳慕虚弱而苍白,“当时大概是妒忌,想将画都藏起来,不让外人看到。只是没能控制自己,以至于有几幅画流了出去。”那些流出去的画,是有损女子清誉的。
何柳慕一直知道自己是死了的,只是不知为何一直徘徊在玉海棠处,后来他看到了那只与玉海棠十分相似的妖,本能地觉得那妖与玉海棠有威胁,他想打跑她,可那妖吞了他……后来她将他吐出,他好像就更浑浑噩噩了。
那时做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匪夷所思。
明明生前,他与玉海棠虽有婚事,但两人接触地不多,何柳慕自觉二人性子偏差很大,甚至起过解除婚事的念头。
死后,他却去了玉海棠那里。常常见到玉海棠,见多了,他便了解她,或者说,有些羡慕她。
师父宠爱,出自修仙世家,行事招摇,秾艳多姿。
与她相比,他各方面都显得平平无奇。
若不是父亲玄和长老是玉海棠的师父,婚事是落不到他头上的。
这门婚事是他高攀了。
看他一副内疚羞愧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的样子,琏官却想起被她绑在训诫堂的裴元,当时他就只顾着否认,闪躲着落在身上的鞭子。
琏官继续问他:“你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他不会忘记。何柳慕道:“下山历练时,被妖毒浸染了心脉,虽然服下解药,但毒攻心,我被磨了大约三四天,就死了。”
有的妖死前会报复一样释放身上的妖毒,因为怨恨,妖毒便狠厉至极。各门派都有炼制对付妖毒的解药,但不是人人都能抵挡住解药跟妖毒的对抗。有的修仙者服下解药,当场暴毙者也有。何柳慕还支撑到回了桐山派,让父亲玄和长老见了自己最后一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何柳慕至今还会泪染眼角。
“那四年前,我们在伏魔坑大战水妖,令师玄同长老是收到谁的信,才过来相助的?”琏官终于将这话问出。
当年玄同长老并没有跟他们一块抓水妖,她有其他的任务。玄同长老离他们起码有好几千里远,但她收到信,还是来了。
当时何柳慕是跟师父玄同长老一起,但他需要留在镇上做收尾工作,所以没有跟玄同长老一起去战水妖。何柳慕后来一直遗憾这点,或许自己该跟着一起去,或者就赖着师父,不让她去了。毕竟从镇上到伏魔坑,实在太远。瞬行过去,消耗过多,她还没来得及调息恢复。
已经四年了,但何柳慕却清晰的记得:“给我们传信的是裴元师兄。裴元师兄说,他是得了吕泰师兄的信,知道事情万分紧急,才来求助我师父。裴元师兄离着比我们还远,他说自己定是赶不过去的。”
事实上,师父死了之后,裴元还来找过他。
桐山派死伤无数,元气大伤,裴元很自责。
早前吕泰曾早早提醒他,后来还给他留了信,让他一定要做好支援的事。
只是那时,裴元留连在花楼中喝酒,等他看到那信时,已经来不及了。喝酒喝地昏昏沉沉,连瞬行术都难以施展,所以才紧急传信给玄同长老。
那几年很多长老都在闭关,仅有的几位下了山,就玄同长老距离伏魔坑比较近。
人都死了,说那些也不能挽回什么,便是裴元没有喝酒误事,以他的修为也未必能帮上什么。
那水妖实在强悍,当时死伤的人,大抵命该如此。
何柳慕让裴元不必过于自责。
听着这些,琏官的眸眼都变作黑漆漆的一团。裴元以这样的方式掺在其中,是她未曾料到的:“命该如此,所以他们就该死?”
对战水妖的场面,死伤的场景,何柳慕没有看到。
可他听闻过,也知道琏官的遭遇。她是破开水妖的结界,唯一活下来的人。
活着,南玄功却废了。她再也无法修习南玄功,无缘大道了。
这与自小便修仙,只有一个目标的人来说,实在残忍。
虽然活着也不如死着,但到底是活着。何柳慕道:“琏官,活着的人要向前看,不然日夜想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又怎么能活下去呢?你亦是修士,应当知道我们的道。既然能舒坦,为什么就不能舒坦地过呢? ”
何柳慕成了鬼,居然劝导她。琏官不解:“那你又在执着什么?你若是能舒坦,为何还会成鬼,在世徘徊不去投胎?”
何柳慕被她这么一提醒,愣住:“我在执着什么?”为何会做鬼,变成鬼修,他自己都记不得。
“因为你的记忆被抽掉了。”沈朝突然道。
何柳慕并不认识他,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是个常人,便自顾自地低喃:“抽掉了?怎么会抽掉?”
琏官怀疑他的死也有蹊跷,原本以为玄水珠可以让他回回神,没想到记忆给抽去了。
谁这么大费周章地抽去记忆?
沈朝却道:“玄水珠可以把记忆抽回来。”
鹿皮书中并没有记录这点,琏官不知该如何操作,也不想拖延生出其他事端。
想了想,琏官将玄水珠递给沈朝,道:“你抽回来看看。”
何柳慕看向沈朝,拱手道:“劳烦这位道兄。”
“虽说记忆能抽回来,”沈朝摩挲着那透亮的玄水珠,“但记忆不知道是何人抽取。贸然抽回,定会被发觉。另外,用玄水珠取回记忆,修为必然散尽,鬼修是做不成了。半个时辰以内,鬼差有所察觉,必然会来此处勾魂。”
时间太少太短,付出的代价却大。
被鬼差勾走,下去地府,喝了孟婆汤,以后就不是桐山派的何柳慕,是一个新的人。
琏官看着沈朝手里的玄水珠,沉默着。在他的手上,玄水珠的色泽更光亮些。
这玄水珠是经他炼化的,后来为何会落到南洲国皇族那里?
“半个时辰以内……”何柳慕笑得不舍,又有些凄惨凄凉,“可怜我恍恍惚惚,在山上游荡,却从未去看过我的父亲,实在不孝。”
何柳慕对着桐山派的方向,屈膝跪拜,站起来道:“那就劳烦道兄,让我最后做个明白人。”
沈朝施法时,琏官勉强能看到他身上有些微灵力。在他与玄水珠的作用之下,何柳慕果然有了反应。
因为强行抽回记忆,何柳慕被养地差不多的魂体又黯淡了几分。
接触到那些记忆,何柳慕慢慢回忆,慢慢想着,震惊多于害怕:“是留江镇玉家的家主,玉琳琅,那夜曾来探望我……”他中了妖毒,不久于世,父亲不愿相信,四处托人找药续命。山中的弟子们与他交好的,早前都来看过他,玉海棠也来过一次。
那时他折磨回了山,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便与玉海棠说不要再来了。当夜,玉海棠的姑姑玉琳琅过来了。
玉琳琅来时不是以客人的身份,而是偷偷潜入他的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