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官抽去符纸,皮肉连着符纸一起被撕走,瑛姑尖叫:“你骗我!”
她的脸烧去大半,显得狰狞。
琏官将手中的符纸揉成一团:“瑛姑,你死了……你是自己要回来的。”如果不想,她们也不会落到此处。
她死了……瑛姑抽噎:“那你进来做什么?”她以为她已经走了。
“来救你。”
瑛姑抽噎的动作一停,下意识去看娘,却触及到老妇人闪避的目光。她头发斑白,明明五十多看着却像七十,她还住在这里,衣服破旧,穷困潦倒。
她以一对二,闪躲间明显既惊且惧,无情,也无悔,她甚至厌恶她。
随着神台的火连绵不绝,点着了茅草屋,她已经顾不得琏官二人,开始动手扑火。可火太大了,她绝望而癫狂地咒骂起来:“瑛姑!这么多年了,你还回来作甚?你个贱人!便宜货!丧门星!来人来救火别烧,别烧了……”
*
离开茅草屋,她们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琏官不说话,瑛姑便问她姓名,她也回答。瑛姑无路可去,她又问琏官去哪里,可方便让她一路跟着。琏官没应,而是带着她走到一条不知名的长街。
长街无人,半夜三更,铺子也没开。琏官一路走,脚步不停,至一个铺子前停下。敲门无人应,便推门进去。这铺子是衣鞋铺,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
琏官让瑛姑去后堂,自行烧水梳洗。瑛姑认命一般,给自己细细梳洗好,又选好衣服鞋子穿戴齐整。琏官丢下银子,二人又重新上路。
瑛姑生在农家长在农家,爹是个混不吝的赌棍,常年不着家。这样了,娘还每年生一个孩子。说到那些姐妹,瑛姑一双眼发红:“生到第八个,才有了小弟。”
先前生下的女孩儿,不是生下就送人,就是卖给人牙子。身子弱的,当日就要被“处理”掉。经瑛姑的手处理的,就有两个妹妹,她们跟不足月的猫儿一样,还不会出声。不忍心将她们溺死,瑛姑便把她们包好装在破木盆里,顺着河流飘走。
“我出生是个女娃,可身子壮实,声音洪亮。我娘说,开始听声音以为我是干活的好手,所以就留在家中,不送也不卖。可惜我长大,身子却弱,就平常声音大点,能下水,夏日能挖些荸荠去卖,还有点用处。”不想,她日夜不停奔忙,想尽办法挣钱,娘还是要卖她。
当日她背着荸荠筐走在山道上,想着卖掉这些荸荠能换来多少米。荸荠贱价,换不来多少米,她就多下几次水,多卖几背篓的荸荠,积少成多。
那时她不知道娘就藏在暗处,趁她不注意将她打晕。那日,她最后看到的,是娘的笑,那笑令人毛骨悚然……这些她居然都忘记了,在齐山,她忘记自己是谁,没有人发现她不同,她也不觉得自己不同。
捂着脸的手短小干瘦,瑛姑浑身颤抖:“我穿的鞋都是娘做的,她纳鞋底纳地那么好,结实耐穿,每年她都会给我做一双……”小弟每天爬树上山,也极费鞋,都是娘一起做的。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可不一样,天差地别……瑛姑一直哭,哭累了,哭完了,才发现自己又回到齐山的那个山洞中。
原先聊天度日的伙伴们都不见了,只余下无数个破损的小笼子。
放走那些人,这里的妖气居然跟不久前也没甚差别。琏官低身,指尖勾了点地上的黏液蜜浆:“你在这里成尸多时,难道就不想知道怎么就独独你没有被吞食,身体跟魂魄俱在?”
瑛姑死的时候年纪轻,所以身体还是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可她死了起码有十几二十年。这些年,她是眼看着死在鸡笼子的人被藤条拖走的。她也奇怪:“姑娘,那是为何?”
琏官揉着手里的蜜浆,估道:“此处有阵法,你的生辰八字大概是与齐山阵法合宜,又身怀极阴之血……极阴之血,本最适合修仙,可惜你生前无修仙的机缘,死后又困在这洞穴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她进洞以后,会觉得瑛姑不对劲。这该是天生的修仙者。好在瑛姑并不以为自己死了。她同这里的人一起食用此处的蜜浆,那蜜浆是齐山灵浆。琏官继续道:“你的魂魄躯壳,已经为齐山所炼化。日久以后,齐山中妖气凝结有了灵识,就会夺舍你的躯体,你兴许会成为这里真正的‘山神娘娘’。”
她说地轻巧,瑛姑却感到可怕:“姑娘,我不想成为什么山神娘娘,也不要别的妖怪夺舍我的身体。”
琏官望着那黑魆魆的山洞:“你死了,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脚下的鞋子很合脚,身上的衣服很舒坦。生不能选,死后如何,她难道也不能选吗?瑛姑摇头:“姑娘,我不要再做人了。你便让我跟着你,可好?”
琏官看着她:“你若不往生,就不能一直顶着这副破残的身体。”
她是尸……瑛姑摸着烧焦的大半边脸,也有点发憷:“这样走出去确实吓人,姑娘有没有办法?”
空中的鬼火被琏官看地一颤一颤的,她道:“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自己还被需要着,她还能帮琏官姑娘的忙,瑛姑攥紧她先前给的帕子:“姑娘你请说。”
琏官将灵气引至指尖,将沾染灵气的蜜浆涂在瑛姑的眼皮上,让她看四周:“你看看这些妖气……它们盘旋在此,天长日久,就会夺舍。好在它们尚未长成,所以你需先下手。现在若开始吞食,引为己用,不用天亮你的躯体便能修复。”
瑛姑双眼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它们是流动的,颜色形状很奇怪,又充满力量。若是被它们夺舍,她就不再是她。瑛姑有些不解:“姑娘,这毕竟不是什么正常的吃食……我该怎么吞食?怎么消化才好?”
琏官有办法,不过需要瑛姑自己愿意。此事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一具尸不去投胎,吞了妖力,她会彻底沦为尸修。瑛姑从未听过尸修这个词,做人时知道修仙者,可她距离他们太远了,上天也从未眷顾过她。她若是这样修炼,她是不是也会变成像琏官姑娘那样的人,来去由己,还有余力帮助别人,日子不至于像以前那样被人安排,被人挟裹。
琏官却道未必:“修真界,向来以门派、以强者为尊。你入了尸修,日后懒怠放松,修为不上不下不敌他人,被掳去控制或者被杀,魂飞魄散都是运气。”
弱者自来就不易生存,或隐于市,或依附他人,没有一劳永逸。她说的清楚,瑛姑亦下定决心:“这是我选的路,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不会怨姑娘。”
先前,琏官以为齐山是天然洞府,那些妖气是碰巧凝结而成的。被弹入结界后,她猜这里没那么简单。齐山山洞在很久以前,也许是某位修仙者的洞府。入洞处那个白衣红纹的虚体,是此处洞府的守护者。只是时间太久,他才没有了力量,只能唱唱跳跳,作些古老的仪式。不过仅此,也足够村里的人敬畏,年年为“山神娘娘”奉上童男童女。
他们本是过路客,不插手也不妨。可既知道了,琏官就要彻底废了这习俗,免无辜之人平白落入这里,丢去性命。洞中妖气长久下去也是隐患,碰上什么机缘,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妖物,不宜再留。
她既决定,琏官便不再拖延,开始起势做法。这山中妖气为她所集,如百江入海般涌流过来,环聚在四周。
瑛姑乖坐在地上看着琏官,空中幽蓝鬼火不停闪着,令她双眼灼灼。画好阵,琏官感觉明显力疲。阵法内,瑛姑按她所说,七窍大开,开始吞食。
琏官在阵外闭眼打坐时,习惯性地放出灵识,继续探查这里的山洞。几息之后,她收好四放的灵识。看瑛姑在阵法内无异常,她就起身走往更深处的洞穴……深处没有鬼火,山体阴暗潮湿,没有腐败的气息,还很温暖。
琏官走了许久,至一堵墙前停下。那面墙刻有纹印,天长日久,已经看不清那纹印上刻的什么。琏官敲几下墙体,并不施法,而是捡起地上的藤条绕成一团结实的球,略施灵力朝墙扔去,那团藤球就将墙砸出一个洞。藤球连续不断地,一下下砸在周边的墙上,不多时,墙体就如豆腐块一样,“砰”一声轰然倒塌碎成渣渣,露出里面古朴自然的居室。
不同于外边的潮湿昏暗,这居室看着光亮干燥。虽设有结界,但结界简单,琏官没多费功夫,便成功穿入。里面的居室又深又大又空旷,没有饰物,都是基础的石桌石凳石椅。十多米外,还有回形走廊。
琏官往走廊的方向走去,踏上走廊继续往前,发现里面还有一处寝室。寝室有床,有桌,有梳妆台,梳妆台边上还有个衣柜。衣柜半开,隐隐露出里面折叠好的衣物……琏官正想上前看清那衣服是男服还是女服,那木质的桌、梳妆台、衣柜、衣服却都在刹那间风化成飞烟。
寝室除了那张石床,变得空空荡荡,再无一物。这样的突变,令琏官诧异,难道是结界破了的缘故?不及细想,她又继续探查,发现石床之上的墙后似乎还有一处空间。因为敲了敲,里面显然是中空的。
这居室一层又一层,却不让外人触到一丝半点,再细细探下去,她会发现什么?琏官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