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与太妃不亲,却仍是府中嫡长孙。你我肩上都担着谢家的荣辱与前程,你最好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别被京城那些人弄昏了头。这座府里,绝不容忍背叛谢氏先祖的人!”

谢珽回首,望着他一字一句。

“血海深仇,我从未忘记。”

……

走出十州春的时候夜已颇深。

寒风刀剑般扑面而来,窜入衣领和袖口,似无数玄冰寒针刺过肌肤,冷意袭遍全身。

谢珽撑开披风,任由冷风灌入。

身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却愈发清醒冷静。

数日奔波劳累,原以为回府后能安稳片刻,却未料藏在春波苑的那人竟如此按捺不住,赶在他回府之前就出了这么一手。

好在那人并不知乔怀远的消息已然泄露,或许还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

对方潜伏在春波苑,盯着他和阿嫣的动静,又借乔怀远的手送回京城,显然对此颇为重视。只消夫妻俩闹到快要分崩离析的地步,且为众人所知,那人自会急着将消息递出去。

这事倒是引蛇出洞的好由头。

谢珽思量既定,遂命人将玉露和嬷嬷带到外书房,交到徐曜手里看押审问,而后拧眉健步而行,终至春波苑外。

静谧月色下,众人尚不知谢奕的事,一切井然有序。

谢珽进了屋里,就见阿嫣正对灯出神。

瞧见他,少女连忙站起身迎了过来,“殿下,如何了?”

“已经送到了外书房,交给徐曜去审。”谢珽揉了揉眉心,似颇疲惫。

阿嫣的神情担忧而懊恼。

初雪吃暖锅那日,她就瞧出了谢瑁并非好相与的人,是以哪怕疼爱小谢奕,今日也尽量避着嫌疑,只让嬷嬷喂他用饭。谁知到头来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让玉泉无端受累卷进去,险些遭谢瑁刑讯逼问。

她远嫁而来,身边原就没什么亲人,除了从军的徐秉均,也就卢嬷嬷和玉露她们三个。

如今玉泉平白惹了嫌疑,她哪能不急?

偏巧这事来得突然又蹊跷,想要洗脱嫌疑绝非容易的事。

也许是因夫妻间渐渐雪融冰消,不似最初那样生疏,也许是因谢珽偶尔流露的温柔,阿嫣摸不出头绪,多少有点指望谢珽这个断案老吏能伸手帮忙指点。她迟疑了下,试探道:“殿下应该知道,玉泉她不可能做手脚……”

“那你可有证据?”

谢珽不待她把话说完,径直打断。

阿嫣顿时哑然。

她诧然抬眸看向谢珽,只看到男人冷硬脸庞上的威仪与清冷。

幽微的希冀在那一瞬霎时收敛。

她低低说了声“还没有”,甚至忘了给他宽衣解带,只怔怔的回身走到桌边,秀致的眉头蹙在一处,独自闷头苦思对策。

谢珽自行宽衣,外袍解去时,身上藏着的锦盒也随之掉了出来。

他眼疾手快的捞住,悄然握紧。

这回办差巡查,他去了趟海边,瞧着那边有极好的珍珠,一时手痒就给她买了些,还挑着这支珠钗。为着此事,还被同行的武将打趣,说他在外奔波这么些年,半件东西都没往府里带过,如今倒是想起给太妃带首饰,只可惜珠钗过于娇艳,太妃未必喜欢。

谢珽并未解释,只等着回来送给阿嫣,换她笑靥娇软。

谁知进门后却碰到了这事。

他将锦盒放在案上,瞧阿嫣不太想理会他,整日奔波后又没用晚饭,只好出门去寻田嬷嬷,让她找了些饭菜过来垫肚子。

等吃饱了回来,阿嫣还对灯坐着。

谢珽生生拉回迈向她的脚步,自去沐浴盥洗,而后如常上榻,坐着翻书。

阿嫣沐浴回来,半声不吭的睡了。

屋中死一般的安静,即便玉鼎香暖,红烛摇曳,在这样不发一语的沉默里,也让人觉得周遭无端生凉。谢珽默默看着她向内和衣而卧的背影,指腹轻揉之间,忽然有一点犹豫。

引蛇出洞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碰到有来头的对手时,唯有众人皆信以为真不露破绽,他才能更早揪出奸细。

换在以前,谢珽从不会动摇。

所有的谋划,不论涉及谁,都该在事成之后幡然揭晓,在那之前理应不露半点风声,以保万无一失。他既接手了雄踞一方的王位,握着比禁军还要精悍数倍的雄兵,就不得不磨砺出孤家寡人的城府,尽量不出半分差错。

然而此刻,他看着阿嫣沉默的睡姿,忽然有点揪心。

他是想让她生气,而后疏远的。

可当她真的心生不满,为着此事绞尽脑汁,孤独无依的独自生闷气,不复先前的笑意盈盈时,谢珽却发现他心里竟格外难受。胸口像是被破布堵住,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甚至想倾身过去,温柔哄她开怀。

他原来那么在乎她的情绪 。

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在乎很多。

上回同寝时那个无人知晓的亲吻忽然就浮上了心间,情不自禁又回味无穷。

一霎时,谢珽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35章 哭戏  王妃吵着要拿休书回京城!

翌日清晨阿嫣醒来得很早。

大抵是心里装了事情, 昨晚虽没敢辗转反侧的打扰谢珽睡觉,她却还是面朝里侧,睁着眼睛躺到很晚才睡着。这会儿晨光熹微, 枕畔虽已空了, 谢珽睡过的地方却还留有余温,显然他也才刚起身。

满屋静谧, 不远处传来衣物摩擦时悉悉索索的声音。

少顷,谢珽穿衣毕, 悄然出门。

时辰还很早, 若换在平常, 阿嫣此时还沉浸在香甜梦乡。

他却夙兴夜寐, 甚少赖床贪睡。

阿嫣侧躺在榻上半眯眼睛,就那么看着谢珽的背影, 掀开层层帘帐健步而去,连掩门的动静都像是有意放轻了。这男人虽有铁石心肠之名,却不是真的翻脸无情, 很多时候其实也曾流露过细微处的耐心与关怀。

他的背影落在眼底,明明是颀长端贵的, 却在这朦胧安静的天色里, 无端添了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她心里忽然就有点难受。

睡了不足三个时辰, 脑袋有点昏沉。

阿嫣惦记着被关押起来的玉泉, 没半点儿睡意, 索性坐起身将衣裳穿好, 抱膝坐着沉思。

直到外面天光大亮。

卢嬷嬷照着往常阿嫣起身的时辰, 带了玉露进来伺候穿衣,掀开帘帐,瞧见阿嫣散发抱膝坐在那儿, 有点吃惊,忙道:“王妃何时起的?怎么不叫人进来伺候。”

“睡不着。”阿嫣答非所问。

如瀑青丝披散在肩,裹着那张小小的脸儿,寻常睡起来时或慵懒惺忪,或神采奕奕,今晨却蹙眉含忧。

卢嬷嬷欠身坐在榻上。

“是为着玉泉的事情吧?”她让玉露取了梳篦过来,慢慢帮阿嫣梳弄头发,轻揉头皮,口中道:“奴婢昨晚特地问过田嬷嬷,她说徐将军是殿下的亲信,手里有分寸,想必会手下留情。倒是咱们这里,姑娘昨晚跟殿下置气了?”

她悄然换了称呼,仿佛一瞬间将阿嫣拉回闺中时光,忍不住倾身靠在她肩上。

置气吗?好像也不算。

阿嫣揉了揉眉心,“就是没什么心思同他说话,满脑袋都在琢磨玉泉的事,瞧着是在生气么?”

“殿下或许是这样想的。他昨日风尘仆仆的回来,都没用晚饭,后来还是找田嬷嬷寻了些吃食,也是奴婢疏忽,伺候不周。”

还有这事儿?

阿嫣昨晚先遭谢瑁惊吓,后送婆母回屋关怀风寒之极,回了屋一门心思扑在玉泉的事上,当时以为谢珽用过饭了,便没多问。此刻听卢嬷嬷提及,反倒怔了片刻。

外头脚步轻响,仆妇们端水捧巾,忙碌了起来。

她没再耽搁,先起身梳洗去照月堂应卯。

……

不出所料,照月堂里在谈论谢奕的事。

越氏说孩子经郎中妙手调理,这会儿已经无碍,在屋里养上两天便可活蹦乱跳。比起谢瑁的阴沉,她倒颇有与武氏修好之心,知道婆母很疼爱王妃,说完谢奕的近况后,还添补道:“昨日的事惊扰了王妃,委实让我过意不去,奕儿也念叨着想跟婶婶玩。”

“那我待会过去陪陪他。”阿嫣含笑坐着,声音温柔。

上首老太妃却是个拧巴的性子,眼瞧着秦念月因阿嫣的事被挪往别处,如今谢奕又无端受苦,虽因事情尚未查明,不便说得太狠,到底阴阳怪气了两句,怪阿嫣照看不周,对孩子不够上心。

又被武氏挡了回去,说孩子有手有脚的要四处跑,且身旁有嬷嬷照看,阿嫣总不能时刻跟在屁股后面。

老太妃没言语,脸色却不甚好看。

请安之事由此不欢而散。

出了照月堂,婆媳俩同去十州春看望谢奕。

所幸郎中用药及时,歇了整夜之后,小家伙的气色已尽数恢复。只是怕病根未除,暂且还没让出去玩,只在屋里坐着练字。

瞧见阿嫣,立时蹬蹬蹬跑过来。

抛开跟谢瑁的别扭龃龉,孩子终是可爱又无辜的,阿嫣蹲身将他接在怀里,忍不住勾出笑意。

武氏的风寒好了些,在旁笑看姑侄玩耍。

逗了好半天,才起身离开。

阿嫣并没急着回春波苑,先陪着婆母往碧风堂走。

冬日里万物枯凋,高树花木剩了参差树干,衬着彩绘细描的抄手游廊,斜飞觅食的闲散雀鸟,微暖的日头下倒也不算太清寂。这条路婆媳俩走过太多遍,从夏末的青郁葱茏到深冬的枯淡凋败,时移景易,两人的感情亦不似最初生疏。

阿嫣在武氏跟前,顾忌反倒少一些。

“昨日事发突然,媳妇当时有点懵。后来想了想,虽说茶盏、吃食都没出岔子,却不意味着嫌疑只在玉泉和嬷嬷身上。”她抱着暖热的紫金小手炉,斗篷微摇,声音也有意压低,“媳妇想着,或许可往别人身上查查。”

武氏颔首,“你有头绪了?”

“母亲瞧那边的水池。”阿嫣抬手,指着游廊外结了冰的小荷池,“平素没人特地去弄脏,却还是要时常清理,非但有灰尘,偶尔还有杂物,自是风吹过去的。可见要弄脏一样东西,未必得在跟前。”

“吹过去、或是丢过去,只要无人察觉,就能蒙混过关。”

“所以媳妇想查昨日经过奕儿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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