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没见过, 听父亲说, 六年前的那回,他手刃北梁统率的时候,带着二十名亲卫, 把那边护送撤退的两三千人都摆在了地上,刀刃都卷了。后来父亲赶过去,就看到他一身的血,眼睛也都红透了,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阿嫣听得轻吸凉气,“那也是精锐吧?”

“跟在主将身边的能差到哪里去?我反正不敢想象那场景,怕做噩梦。说出来就是要你知道,但凡招惹到他头上的都没好下场,前头行刺的那拨,往后定要栽大跟头,未必还能再来惹你。”

谢淑毕竟长于将门,提起这些事,也比书香门第里娇养的阿嫣胆大些。

言毕,又温声道:“伯母特地安排我与你同乘,仍从这条路走,就是想让你跨过这个坎儿。往后春游秋宴,出城的次数多着呢,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知道了。”阿嫣轻声。

前有司裕后有陈越,旁边还跟着个冷硬凶煞的谢珽,她今日这排面,确实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从前虽在京城听过谢珽狠辣冷厉的名声,却总以为有点以讹传讹的夸张,如今听谢淑亲口提起,才知他真的是经历过那些,既令人敬惧,又让人觉得辛酸。

彼时的谢珽也只十五岁而已,却已肩扛重任,被迫无情杀伐,这几年一路走来想必十分不易。

她这道坎儿,又有什么难跨的?

阿嫣深吸了口气,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又抱上暖乎乎的手炉,“咱们再瞧瞧风景吧。”

谢淑依言推开了侧窗。

两人各抱手炉,说起了外头雪覆日照的山峦和藏在深山里的暖热汤泉,自以为方才那番咬耳朵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车厢外的司裕和谢珽却听了个半字不漏。

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入耳中,两人神情各异。

踩着尸山血海走过来,能杀人不眨眼的,多半都曾将从前柔软的心掏出来,锤炼过千遍万遍,煅造成了冷铁玄冰。

司裕来魏州这么久,虽沉默寡言,对阿嫣的事却颇上心,往常瞧着谢珽忙碌出入,只觉此人身份尊贵、气度威冷,与从前那些试图将他握在手里充当利刃的人相似。而今看来,那样艰辛的路,原来他也走过,难怪那日他露了骇人的身手,过后并没碰到麻烦。

不知楚姑娘会怎样看待这样的人?

也会视为恶鬼吗?

司裕垂眸,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

旁边谢珽岿然坐在马背,也不自觉握紧了缰绳,只瞥着木纹细密的车壁,揣测里头小姑娘的神情。

直到马车拐上山道,行过那日刺杀的位置。

侧窗忽然被推开。

谢珽下意识收回目光,就听阿嫣软声道:“殿下。”

“怎么了?”他一本正经的瞧过去。

阿嫣微微侧头,纤秀的手指扒在窗沿上,耳畔滴珠轻晃,望着他道:“我不怕了,殿下只管放心。外头风冷,殿下还是与母亲同乘吧,别着凉了。”

她的目光清澈而柔韧,在天光雪色之间,是别样的动人绝色。

谢珽觑着她,片刻后颔首温声道:“好。”

而后抖缰催马赶到前面,钻进武氏的车厢。

——并非为了避寒,而是有事。

车厢宽敞,嬷嬷与贴身侍女陪坐在侧,武氏阖着眼正自养神。感觉到锦帘掀起时骤然闯入的冷风,她连眼皮都没抬,只问道:“阿嫣闯过心头那道坎了?”

“过去了。”

“那就好,读书人家的姑娘毕竟娇弱,她又年弱,受不得惊吓。但若因此就驻足不前了,未免可惜。往后难关怕是不少,咱们总得护着她,一路走下去。倒是你——”她掀起眼皮,瞥了眼儿子,“怎么钻进来躲懒了。”

“是有事与母亲商议。”

“为了阿嫣?”

“今日既是她的生辰,总不好虚度。到了别苑,给她备个生辰小宴吧?”

“早就安排了,这会儿定已齐备。”

谢珽闻言,清冷的脸上竟自浮起诧色,“母亲早就知道?”

“自然。连礼物都备好了。”

“……”因阿嫣是仓促替嫁过来,先前并未换庚帖合八字,谢珽也没太留意这事。此刻看着亲生母亲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好似一队兵马即将上阵,旁人刀剑盔甲俱备,唯独他两肩空空,措手不及,不由幽幽道:“怎么不提醒我,还能早点备礼。”

武氏笑了笑,终于睁开眼睛,不无揶揄的道:“我哪知道你还没准备礼物。何况她是你的枕边人,你原该比我更了解她的事,自己不上心,怪得了谁?好了,你腿长脚长的,在车里也挤得慌,还是骑马去吧,让我眯会儿。”

说罢,靠着软枕阖上眼皮。

谢珽被赶出来,就着车辕翻身上马时,就见马车后面谢琤跟徐秉均并辔而行,谢琤还不时拿出腰间挂着的短剑比划,入目只觉逸兴遄飞,相谈甚欢。相似的锦衣玉裳,同样的少年意气,瞧着跟亲兄弟似的。

就他是个孤独鬼?

……

温泉位于山腰,周遭草深林密。

谢家当初是凭战功拿到王爵之位,统率河东兵马,先祖出身草莽却身负奇才,方有今日门第之盛。掐指算算,前后未及百年。

这温泉却是自古就有。

山腰别苑不少,多是当年魏州附近的高门权贵所建,后来门第兴衰,家产易替,便在那些根基深厚的高门望族手里来回倒腾。

谢家先祖并非强取豪夺之辈,承袭王位后哪怕旁人捧来迎合,也未收取。

而温泉周遭的好地方早就被瓜分殆尽,更不宜另行修建。

是以至今,谢家在此都无别苑。

好在王府位高权重,且待文武部下恩威并施,颇为仁义,旁人亦巴不得请为座上贵宾。每回女眷们想起来要逛逛时,只消打个招呼,自有人殷勤洒扫庭院屋舍,命人整治酒席蔬果,王府去时多带份厚礼,便可抵得过了。

今日,武氏选了贾家的别苑。

既因此处毗邻温泉,出入最为方便,也算弥补上回阿嫣途中遇袭,未能如约赴宴。

贾老夫人携了两位儿媳,昨晚就过来准备屋舍,这会儿暖帽鹤氅,在别苑门口殷勤相候。见侍卫骑马开路,后面几辆马车辘辘行来,婆媳俩在仆妇的簇拥下迎到跟前,笑吟吟向谢珽和太妃施礼。

武氏与她们熟稔,亦含笑招呼。

这间隙里,阿嫣已在卢嬷嬷的搀扶下出了车厢,那边贾夫人匆忙迎过来,含笑道:“上回原是想请王妃赏脸,来西禺山散散心,未料竟让歹人惊了驾,实在是我们迎候不周。趁着山谷里的梅花都开了,今日又略备薄酒来迎,这一路车马劳顿,辛苦王妃了。”

“夫人客气,是我叨扰了。”阿嫣笑得温和。

满山积雪未融,近处栽了红梅青竹,衬着逶迤藤墙,满目清雅。

她今日穿了件银红洒金的斗篷,发髻间金钗轻摇,耳畔滴珠娇艳,被冬日里暖洋洋的日头照在脸上,只觉黛眉如烟,双瞳剪水,肤色柔腻而不见半点瑕疵,从气度到姿貌都是无可挑剔的美人。

声音亦柔软悦耳,盈而不弱。

贾夫人亲自陪她往前走,口中道:“上回演武场上也曾拜见过王妃,如今又见,这姿容却仍令人觉得惊艳。”

老夫人亦笑道:“这是太妃和王爷有福,娶了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何止万里挑一。”

这夸赞虽有奉承之意,却并不违心。

寻遍整个魏州城,眉眼能及得上阿嫣的原就没两个,这身书画音律浸养出的气度,更是少有人及。

谢珽不自觉觑向阿嫣。

玉姿瑰色的小姑娘,果真极美。

或者,她已不是含苞未绽的小姑娘了,瑰艳披风勾勒得身姿盈盈,行动间腰肢纤细,胸前渐丰。此刻以王妃身份与人寒暄,举止进退得宜,比起年纪相若的谢淑,身上多了几分已为人妇的柔婉气度,眼角眉梢渐添稍许风情。

翻过年她就该十六了。

谢珽心头微动,见徐秉均跟着谢琤大步走过来,目光就落在阿嫣身上,不自觉便伸手撑起斗篷,将阿嫣罩在怀里。

阿嫣微诧,抬头看他。

谢珽清冷的眉目间风波不起,只稍倾过去道:“山里风冷,别吹病了。”

一行人徐徐入内,花木池石,屋舍俨然。

贾家婆媳早就备好了午饭,摆在炭盆熏热的暖阁里。这地方选得巧妙,两旁奇石如抱,将凛冽的山风挡去大半,正面窗扇宽敞,推开之后,山谷里连绵盛开的红梅尽数入目,就着冬日里枯淡的雪光山色,景致开阔畅远,极为悦目。

一顿饭宾主尽欢。

因武氏并未向外透露生辰之事,那两位并不知内情,倒免了阿嫣忐忑。

饭后,贾家婆媳未再相扰,只留武氏带着儿孙们赏景取乐,她们自回对面的别苑,以备不时之需。

武氏道了谢,亲自送她们出去。

而后,各自先回屋舍歇息。

待小憩过后,消去马车颠簸的劳累困乏,已是申时过半。阿嫣起身换了衣裳,同谢珽到隔壁武氏屋中,正逢长嫂越氏带着四岁的小侄儿谢奕过来,遂结伴出了别苑,四处观玩。

至于谢琤和谢淑,早就抱着卷毛小黑狗跑进梅林里去了,还拉上了徐秉均一道去。

苍山负雪,红梅翠竹,自是极美的。

阿嫣与越氏陪在武氏身旁,谢珽抱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小侄子,不时凑过来插嘴两句。谢奕性子活泼,大抵是觉得这位婶婶生得漂亮,又温柔耐心,碰见好奇的东西,不时就要喊着阿嫣来问。

到得后来,便是夫妻俩带着孩子东看西逛,各自牵了一只手,在温泉旁漫步探路。

近处有经霜未落的柿子,小灯笼般在枝头摇摇欲坠。

谢奕吵着想吃,阿嫣其实也嘴馋,只是柿树太高了够不着,只能怂恿谢珽,“殿下素有英武之名,想必攀树也手到擒来,不如烦劳殿下动动手,哄孩子高兴?”

说罢瞥向树梢,暗露馋相。

分明是打着孩子的名头假公济私。

谢珽瞧她兴冲冲的面露期待,只好解了大氅给她拿着,借力跃上树干。

武氏不经意间回头,就见阿嫣披风曳地,蹲在地上跟小谢奕满地捡柿饼,素来摆着持重端肃姿态的谢珽则站在树梢,将摘到的柿饼稳稳丢到她跟前,“够了吗?”

“太少了,还要给三弟和堂妹他们呢!”

少女头都没抬,声音分明喜悦。

谢珽认命,只好再去攀摘树上零星挂着的几颗残果。

……

当天傍晚暖阁小宴,摆上了谢珽亲自采摘的柿饼。当然,因是阿嫣让玉露洗了端上来,加之三个小的都对谢珽颇为忌惮,欢喜道谢时便都冲着她去,将功劳尽数算在阿嫣头上。

谢珽在旁笑而不语。

宴席丰盛,放了年轻人爱喝的甜酒,混着淡淡梅香。

徐秉均今日与谢琤相谈甚欢,加之谢淑看惯了满府武将,对文墨之家有别样的孺慕之心,同他讨教书画文墨时也颇融洽,在这宴上也不忸怩。待杯盘渐空,宴席将尽,便起身举杯道:“今日是楚姐姐的生辰,太妃慈爱设宴,我平白蹭了这份热闹,无以为报。不若画副行宴图,权作留念吧。”

“好啊!”谢淑立时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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