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春慵宫,见前后无人,清人悄悄凑近云风篁耳畔,低声道:“娘娘,真要劝陛下去斛珠宫么?那到底是皇长子。”
淳嘉这年纪了膝下仍旧空虚,哪怕之前存了放弃的心思,压根不等孩子落地就走呢,万一真被云风篁劝着去了,见了面,父子天性,不定就生出怜惜之心,叫袁楝娘翻了身?
“刚刚谢妈妈可说那孩子能不能活下来?”云风篁眯着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清人嘴角微勾:“谢妈妈说,若是诸位先帝庇佑……应该能活。”
这意思就是基本上活不了几天的。
云风篁叹口气:“那本宫何必扎陛下的心呢?”
要是那孩子还能活个三五岁的,她倒是……嗯她也不会劝淳嘉去走一遭的。
毕竟如清人所言,那到底是皇长子,还是淳嘉迄今唯一一个落了地的孩子,在产房外直接走人固然显得绝情,真见了面可不好说。
云风篁才不希望淳嘉日后一直惦记着这么个缘浅的孩子。
难为袁楝娘跟皇帝之间的共同记忆还不够多的?
是,这会儿,袁楝娘母子的确可怜。
但一来之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大抵是袁楝娘自己作的;二来,云风篁可没有对敌人心慈手软的习惯。
她自己有朝一日落到袁楝娘这处境,她也不会指望任何人怜悯她跟她的人。
云风篁本来吩咐步辇去前头太初宫的,结果到了后宫跟前朝分隔的宫门口,却被侍卫告知,皇帝片刻前从前朝去后宫,看方向是往绚晴宫去了。
“看来陛下虽然没等咱们这位皇长子落地,心里到底牵挂着的。”云风篁闻言哼了一声,待步辇转回绚晴宫的路上了,跟清人低声说,“这不,不忍心去春慵宫跟斛珠宫,到底去浣花殿候着呢。”
清人道:“应该是得了太后娘娘那边的消息,这样还没去斛珠宫,可见陛下对那娘俩,也就那么回事了。”
云风篁无声的笑了笑:“这会儿可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
“婢子理会的。”清人会意的点头。
于是片刻后主仆一行人在浣花殿门口停了步辇,走入殿中,云风篁一脸的强颜欢笑,清人等侍者却个个低眉顺眼、神情凝重,那种山雨欲来的意思,叫殿中等了会儿的淳嘉帝微微皱眉。
“陛下怎么来这儿了?”云风篁入内行礼,被叫了起,就诧异问,“怎么没去斛珠宫看大皇子?大皇子虽然瘦小了些,妾身瞧着,却颇似悦修媛来着,日后必定十分可爱。”
她不说像袁楝娘还好,一说像袁楝娘,淳嘉眉头皱的更紧,跟袁太后一样,他从来没觉得袁楝娘在长相上有什么优势。
尤其跟前这会儿站着的是搁后宫三千佳丽里,论美色也仅次于伊杏恩的貌美妃子,跟回忆里的对比就更鲜明了。
而且云风篁这么说,主要是才听袁太后说了袁楝娘小时候欺负淳嘉的事情,她觉得,淳嘉对于那会儿的袁楝娘……应该好感有限。
搁此时此景,甚至是不太有好感了。
果然皇帝沉默了一下,没解释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去斛珠宫,也没追问自己这个长子的细节,只淡淡问:“母后如何?”
“妾身刚刚送了太后娘娘回去春慵宫,太后娘娘有些乏了。”云风篁在他身畔坐下,侧头打量他神情,“其他还好……对了,太后娘娘给大皇子起了个乳名,叫做狸奴。”
“这事儿朕已经知道了。”淳嘉兴致不怎么高的说,“些许小事就依了母后罢,这两日你多上心,毕竟母后乏着,一直没痊愈。昨儿个宴饮上就很劳累了,今日又陪着忙这一整日,实在辛苦。”
见云风篁盯着自己,想了想又说,“当然,爱妃也是极辛苦的。”
“为陛下分忧,妾身心里高兴,一点也不辛苦。”云风篁柔声道,“只是……陛下真的不去斛珠宫看看悦修媛么?她今儿个实在凶险极了,陛下您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慈母皇太后几次险些晕厥过去,连带妾身都吓的不行,将清人的手臂掐了好几处印子!”
淳嘉没说话。
云风篁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悦修媛之前虽然性.子急了点,但这回的教训太过惨烈,却是已经幡然醒悟。之前妾身跟太后娘娘抵达时,她哭着求太医不要开催产药,说是后悔了,只要对孩子好,什么都……”
“呵!”淳嘉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此处,蓦然冷笑了一声,面上颇有讽刺之色。
“……”云风篁立刻噤声。
淳嘉沉默了下,抬眼看她,道:“爱妃素来不喜楝娘,怎么?今儿个……也觉得朕对她太过凉薄了?”
“妾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云风篁为难道,“毕竟这种事情,同为女子,多半会感同身受,但妾身这辈子应该不会有让陛下在产房外提前离开的机会?如果能有的话,说实话,别说陛下不等孩子落地就离开,就是陛下从头到尾不出现,妾身都不会有半个字的怨言,只会由衷的感激上苍。”
这话让淳嘉噎了下,道:“斛珠宫的事情不必告诉朕了。”
“那至少给小皇子取个名字?”云风篁凑过去挽住他手臂,小声劝,“就当安慰太后娘娘,毕竟妾身看着,太后娘娘是极重视小皇子的。听着小皇子在太医手里哭出声后,激动的站都站不住了!”
划重点:小皇子经过太医的手才哭出来,可见多羸弱,所以陛下您不去看是正确的!这孩子八成留不住,见了反而伤心!而且,您敬爱的养母,被折腾的,站都站不住哦!
淳嘉听了出来,瞥她一眼,哼笑道:“就知道你心口不一,嘴上说着让朕去斛珠宫,心里不定转着什么坏主意。”
说是这么说,倒没什么生气的意思。
云风篁也不否认:“妾身对小皇子,还真有些怜惜。只是跟陛下一般心思,不敢多去想。至于悦修媛么,若说从前妾身巴不得她失宠失势,这会儿恨不得亲手掐死她!”
不等淳嘉开口,她冷笑一声,“妾身今年才十五,已经想要个亲生骨肉而不可得!悦修媛呢?先头已经没有过个孩子,尝过一番锥心之痛了罢?噢,兴许她没觉得那是锥心之痛,毕竟,她这不是第二次又怀上了?上天这般厚爱,连着赐了两位皇嗣不说,从她妊娠到现在,陛下操心政务之余,给她挡了多少明刀暗箭?慈母皇太后病中也不忘记为她保驾护航……她自己呢?”
“好好一位皇长子,没有着了宫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手段,却被生母……”
徐徐吐了口气,云风篁垂眸,“妾身知道妾身这会儿不该说这个话,无论如何皇长子是悦修媛的亲生骨肉,皇长子早产,对于生母而言,何尝不是身心重创?悦修媛刚刚也说了,她后悔了,她心疼了,她愿意拿一切换这孩子——但许是妾身自己不能生了罢,妾身现在看到这种能生却不知道珍惜爱护自己跟孩子的人,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就算陛下生气,妾身也要说,妾身之前对悦修媛只是厌恶,这会儿却到了恨恶的程度!”
“为着慈母皇太后,妾身以后不会拿她怎么样,却也真的不想看到她了!”
“陛下若是不去斛珠宫,妾身虽然没法跟慈母皇太后交代,心里却是跟出了口气一样:妾身打从心眼里觉得,悦修媛有什么资格在这时候叫陛下去看望?!”
淳嘉淡淡睨着她,殿中一片寂静,过了会儿,他意义不明的勾了勾唇,道:“你倒是老实,这般话也说了出来,不怕朕厌弃了你么?”
“……妾身一直就是这样啊,陛下要厌弃,早就厌弃了,还能等到现在?”云风篁心道,本宫这番话完全是揣摩着你的心思讲的——是的,她认为淳嘉之所以在斛珠宫拂袖而去,至今不肯去看望那对悲催母子,除了怕皇长子养不活见了面会伤心难过外,也是愤怒于袁楝娘的折腾,坑了一个好好儿的、倾注他跟袁太后精心守护才孕育到现在的皇子!
所以这番听着落井下石的话,淳嘉大概率不会真的动怒。
这会儿心念一转,就故作随意的嘟囔,“再说妾身今儿个实在生气——皇长子那样子,唉,妾身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过。”
再次提醒你,皇长子,存活几率极低。
能不见面千万别见面。
“楝娘也一直这个样子呢。”淳嘉听了这话,神色变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叹口气,说道,“朕不也是烦她了?伴君如伴虎啊,爱妃,往后还是多留个心眼,别太实诚了。”
云风篁吃不准他这番话是正说反说,还待开口,淳嘉却起了身,道:“爱妃这两日辛苦,今晚上朕就不闹你了,且去怡嘉宫安置。”
“妾身恭送圣驾。”去怡嘉宫而不是斛珠宫,云风篁松口气,忙起身相送。
等皇帝走了,清人等近侍凑过来,忧心忡忡道:“陛下莫不是生气了?”
“管他呢。”云风篁琢磨了一回,觉得没什么头绪,摇摇头,“等明儿个问问魏昭容,今晚上,咱们且好好休憩一番……本宫可真是个劳碌命,还以为节宴结束了可以缓口气,结果跟脚来了这么件事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怕不过两天就要给皇长子办丧事啊……
次日早上,云风篁掐着时间在路上“偶遇”魏横烟的步辇,趁势沟通了下情况。
魏横烟告诉她昨晚上自己本来也想给悦修媛娘儿俩上点眼药的,然而淳嘉过去的时候似乎心情不怎么好,她就没敢多说,只走过场似的恭喜了下皇帝喜得长子——皇帝不冷不热的应了声,没说什么闲话就进内室安置了。
“这事儿也怨不得陛下高兴不起来。”魏横烟掩嘴低笑,“这要是再过些日子,哪怕再过半个一个月的,合该六宫同贺。可现在……唉,陛下没降罪那一位,已经算是念及旧情了。”
云风篁笑了笑,看着延福宫快到了,低声提醒:“太后娘娘知道陛下提前离开后,可是亲自给皇长子取了乳名的。”
魏横烟表示明白:“皇长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过几句不要钱的没什么用的好听话,权当哄太后高兴罢。
虽然袁太后现在恐怕根本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