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臣赶到寝殿商议大事,玉妃先行告退。
相比较林缚在江宁所行的公府会议,燕庭还残留有浓重的部族议事传统,叶济尔虽为汗王、天命帝,实际也难专擅国政。叶济罗荣、叶济多镝、叶济白石在外领兵,叶济奚斤为上一辈硕果仅存的老王,沮渠蒙业、那赫乌孤等人皆为沮渠、那赫等部的族首,都是在国事上有议政之权的王公重臣。
荆襄受挫时,叶济尔曾派秘使往渝州册封曹义渠为蜀王,曹义渠虽然未予理会,但也揭开双方暗中联合的序幕。
但不管怎么说,曹氏此前只是割据川蜀,名义上还是遥奉江宁为尊,无论是师出有名,还是双方实力的对比,曹氏都不敢主动出兵挑衅江宁。
林缚虽然有防备曹氏之心,但江宁在荆襄会战之后,所面临的主要矛盾,还是在北、不在西。故而林缚也不会将战略之重心放在西线,仅在荆州、夷陵部署四万水步军防备曹氏西出峡江,而在徐寿、沂海的东线部署二十万之重兵,对北面之山东构成极大的军事压力。
倘若曹义渠在渝州另立元氏子弟为新帝,实际上是要跟江宁争正统地位,这必须要激化与江宁之间的矛盾,淮东的军事重心必然也要随之西移,这将能减轻燕京在河淮、山东防线上的压力。
“永兴帝命不久矣,林缚在江宁也是加紧行谋篡之事;但倘若林缚还有些耐心,在永兴帝之后,立其幼子为傀儡,”张协说道,“曹氏还敢不敢在渝州立即着手拥立元氏子弟为新帝?”
叶济尔点点头,张协在有些事上含含糊糊,哪一方都不得罪,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能一针见血。
眼下永兴帝还在,太后梁氏还有暂摄国政的名义,曹氏实力有限,是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另立新帝、直接跟淮东针锋相对的。
永兴帝一死,倘若林缚行谋逆之事、废元称帝,曹氏在渝州另立新帝,就能有大义名份,这也是曹氏唯一能抓住大义名份的机会。
曹义渠已经六十有七,虽然精力还行,但年岁不饶人,他显然是不想错过最后的机会。
根据可靠的消息,永兴帝及梁氏的身体都越来越差,可以说是命不久矣,随时随地都可能驾崩。不过,林缚在江宁加紧行谋篡之事不假,但不意味着他一点耐心都没有,在永兴帝死后,林缚也不是没有立永兴帝幼子登基为傀儡的可能——到这时候曹氏还有没有胆量另立新帝、跟淮东针锋相对?
曹氏在渝州拥立新帝,将为燕京分担极大的军事压力,所以燕京是极希望曹氏能在渝州另立新帝,激化与淮东的矛盾。
不过,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厢情愿的,曹家有曹家的权衡。风险远远大过收益,曹家也不会做愣头青,他们要没有充分的准备,一旦吸引淮东兵马主力西进,只会将自己最后的退路堵死。
曹义渠这次派任季卫秘密洛阳、许昌,就是以另立新帝为条件,希望得到燕京更多实质性的支持,以便能更好的巩固其在川蜀的根基。
同样的,燕京也不可能全无保留的相信曹氏,这边也很担心曹氏拿到好处之后又不行另立新帝之事——那样的话,燕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惹天下人笑话。
叶济奚斤看着叶济罗荣从洛阳传来的密折,看着曹家秘使所提出来的一系列条件,说道:“曹义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董原的胃口也不少;不过只要他们立下盟书,永兴儿一死,不管林缚是不是立即废元称帝,他们都要拥立新帝,这些条件答应他们都无妨……”
只要永兴帝一死,即使林缚另立永兴帝之子为傀儡,曹氏在渝州仍然可以宣称永兴帝是给林缚害死,造几封伪诏、另立新帝,还是能争取到一些大义名份的。
何况林缚此时在江宁行新政,把传统的士绅势力得罪得厉害,曹氏要是在永兴帝的死因上跟江宁打嘴仗,传统的士绅势力多半会选择相信曹氏。
叶济尔又将叶济罗荣的密折接回来,摆在长案上权衡。
曹家也认识到淮东水军之锋利,川蜀虽说在泯、川诸江之上也有造船的传统,但造船匠术显然与淮东不能同日而语,甚至还要落后燕京一大截。曹家是希望燕京能派出工匠帮他们造一些优质战船,燕京工匠所造的船,虽然也远不如淮东战舰锋锐,但是地形险要、水流险恶的峡江上,燕京之船占据上游之优势,是能跟淮东战船抗衡的。
所以曹家第一个条件就是燕京协助他们造战船、治水军,也是要增强抵抗淮东军沿峡江西进的能力。
此外,曹家还要求燕京能给他们提供战马及畜力若干,同时要求燕京能令陈芝虎撤去天水以西的驻兵,使羌人居之。
曹家三代镇守西北,与西北之羌胡关系密切。为曹氏效力的将卒中,有很多就是羌胡人。但北燕夺得关中之后,曹家南撤川蜀,羌胡诸部也被迫西移,曹氏也就失去最为重要的异族武力支持。所以曹家希望陈芝虎能将天水西边的土地让出来,叫羌胡诸部回迁于此,与川蜀相接,也能继续为曹家所用,增加曹家所辖兵马的战斗力。
董原的要求很简单:一是要彻底控制洛水上游的伏牛山区,为将来与淮东相争不利,也有一个可退守的根据地;二是要河中府向伏牛山区提供五十万石粮草以及一部分兵甲战械,以为许昌兵马在最为艰难时,能支撑一年所耗;三是允许河中府的民户流往许昌,使许昌能得到丁壮、增加屯垦粮田;四是许昌一旦受到南面的攻击,燕京在河中府及大梁的驻兵,有相援的义务。
当然董原此时不敢直接将这些把柄落到淮东的手里,所以上述之条件,是通过曹家此时部署在伏牛山区的一部兵马进行。曹家一旦拥立新帝,董原在许昌也将共拥之,视渝州为主,曹家便将伏牛山区的兵马划给许昌所辖,燕京拔给伏牛山的粮草、兵械,就自然归许昌所得。
曹家与董原所提的条件都不简单,倘若这些条件都满足曹、董,而曹、董又拖延着不另立新帝,与江宁针锋相对,那燕京就得不偿失了。
叶济尔也难作决断。
第49章 东行
十一月中旬,淮北也是大雪覆地。
虽说入冬后河淮冰封,是燕胡骑兵纵横的天下。不过燕胡经荆襄会战之挫,虽说这两年来得到休生养息的机会,但在河淮地区,燕胡还没能恢复兵力上的优势,故而入冬之后,淮北的防御形势还谈不上严峻。
大雪天气,民众都窝在村寨里活动,冰天雪地里,半天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陈家塘哨堡屹立在泗水西岸,峙守着陈家塘浮桥。
陈家塘浮桥宽五百六十余米,用铁索将三十一艘浮舟锁接,铺以栈板,是宿豫以南汴水之上最重要的渡桥。虽说这里已是徐泗腹地,南面就是泗阳重镇,但除了陈家塘乡司外,淮阳在此还常年驻有一哨甲卒。
泗水进入十一月就冰封起来,河冰将浮舟卡住,这时候桥上再行车马,对舟桥的伤害极大。通常情况下浮桥会在入冬后撤去,但为了保障泗水两岸的陆路通畅,即使舟桥损耗高到一年一换,陈家塘浮桥在汴水冰封之后,也没有撤去,依旧横跨在河冰之上。
一队车马从地平线冒出来,六辆马车在百余骑兵的护卫下渐行渐近。
商民过桥,由乡司巡检;携兵武者则由驻军负责巡检。看着百余骑兵由远渐近,哨堡响起警戒的钟声,同时又有两骑出哨堡驰迎过去,很快拿着过路兵马的通行路函回来。
岳周从外面揭开的车帘子,刺骨的寒风从车外窜进来,岳冷秋缩了缩肩,微眯起眼,看着守卫森严的哨堡,耐心的等候放行的令旗示下。
坐在侧边的岳峙,也撩眼去看浮桥左右的情形,说道:“都说崇国公居海州而望江宁,但徐泗境内的车辙未停下啊!”
岳冷秋看着车前车辙纵横,将驰道上的积雪压得支离破碎,看车辙的痕迹,近两天来从这里经过的重载马车看来不在少数。
“许昌与渝州那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过江宁?”岳冷秋轻吁一口气,说道,“只是崇国公这一年来大半时间都在海州整顿军备,也叫人看不透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以叔父所见,皇上的身子还能熬多久?”岳峙压着声音问道。
接下来局势会怎么发展,永兴帝的生死是最关键的一个岔口;在外人看来,林缚拖着不北伐,也是这个关键性的因素。
永兴帝病逝,无疑是林缚称帝的最佳时机,简单到只需要伪造一封遗诏就行。当然,这需要林缚留在江宁,或者说能随时返回江宁掌握形势。
要是林缚率军北伐之时,永兴帝病逝,事情则显然要麻烦得多、复杂得多。
林缚拖延着不北伐、程余谦在年初时辞相以及曹氏在年中时诛杀两川宣抚使秦宗源一族林缚也不予理会,又勒令河南诸镇缩减兵力——种种迹象都表明林缚在等着永兴帝病逝。
年初时就有传言说永兴帝的身子撑不过三五个月,偏偏一拖就是大半年,也没见永兴帝驾崩,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项奇迹;岳峙这时候甚至怀疑起林缚还剩下多少耐心。
“此时应该用药吊着吧!”岳冷秋说道,他年初时回江宁见过永兴帝,那时的永兴帝连坐在龙椅都吃力,当然拖着不死也很正常。
想想元越十四朝皇帝,年纪最长不过五十九岁;永兴帝今年已经四十有四,就算病逝,也不算早夭。
说实话,林缚这次在海州召岳冷秋过去议北伐之事,但岳冷秋心里依旧揣摩不过林缚的心思,也许是林缚就谋篡事最后一次试探他的心意……
毕竟谁都不想在史书上留下贰臣之名,岳冷秋更希望林缚有耐心等到永兴帝病逝、行禅让之礼另立新朝;但是,林缚要是没有耐心,岳冷秋也清楚的知道,实际的形势不容他有更多的选择。
在荆襄会战之后,董原除非解甲归田,不然没有其他选择;董原如此人物,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怎甘心解甲归甲做一平庸农夫?
岳冷秋知道他跟董原有所不同,即使就此附了淮东,能知进退,林缚应该能有保他子孙富贵的度量——但一切都很难说,狡兔死走狗烹的先例太多太多,史不绝书,一旦放弃兵权,谁知道林缚翻不翻脸?
此行去海州,岳冷秋也心情也是十分的复杂——林缚在海州召他过去议北伐时,他几乎认定这是林缚试探涡阳、正阳两镇兵马的态度。岳冷秋与邓愈、岳峙及陶春在涡阳,商议了许久,最后决定带上岳峙随行,就是打算必须要取信林缚之时只能先将岳峙留在海州为质。
董原要做最后挣扎,刘庭州、元归政又是元越的孤胆忠臣,曹氏割川蜀,野心更大,但也很显然,林缚也只能等到称帝之后,才能逐步的解决河南诸镇及川蜀的遗留问题。涡阳、正阳两镇兵马承担着河淮防线中段防务及监视许昌的重任。
只是东行渐入淮阳军控制的防区腹地,再往东则是凤离军控制的沂海战区,沿路看到的种种迹象,似乎又表明淮东军一直在为北伐做准备,不然从徐泗往沂海在入冬后不会有这么频繁的物资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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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城内也是大雪天气,行辕与北方军参谋部的院子挨着,方便林缚进出,随时掌握参谋部的运作情况。
黄昏时,林缚站在中庭,看着院子一角的梅枝枯瘦,在飘落的雪花下,一粒粒花骨朵未绽开,仿佛腊黄色的米粒一般。
高宗庭从别院走过来,禀道:“泗口传信来,岳冷秋与岳峙已过泗水,今夜应在灌云歇脚,明天就能到海州了……”
“涡阳那边不用怎么担心,西线就能稳得住!”林缚转回身来,说道,他对岳冷秋、岳峙接令亲来海州,还是相当满意的。
高宗庭点点头,说道:“上旬陈芝虎撤走在天水的驻兵,使羌胡东迁,应是曹氏与燕胡谈妥的条件;奢渊倒是率部往西北走,想必是再无意参与中原的战局;而曹家早先留在伏牛山间的兵马,这个月来在往梁成栋所驻守的汝阳靠近,看来许昌那边是要一意孤行下去了……”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林缚袖手而立,眼神锋利的看着中庭飘落的雪花,说道,“我原本想董原也应是识时务之俊杰,没想到他终是看不清形势啊!”
“董原非旧时之董原,他完全给野心、权欲蒙蔽了眼睛,早就看不清现实了……”高宗庭对董原的选择也是默然无语,虽说北伐重心在东线,但参谋军对西线的军情事务一直都没有放松过。
“这样也好,”林缚说道,“你替我传令下去,要敖沧海、宁则臣稍稍放松淮水上游北上许昌的口子,要周同稍稍放开从峡江西进的口子。有些人抱残守缺,视新政如洪水猛兽,强将他们留在南边也是苦瓜、也是不甜的瓜,他们要是想去许昌、想去渝州,就放他们过去。等三五年后,再跟他们一起算总帐……”
“倘若如此,江宁的风声还要紧一些,才能将有些人吓走……”高宗庭说道。
“你与吴齐去安排,告诉我一声就行;渝州的筹码还不够,不如叫刘直暗中丢几枚王玺,叫他们好好折腾去……”林缚说道。
高宗庭听着林缚话里藏着无尽的杀机,也是对两川及许昌渐渐失去耐心,有意叫曹义渠及董原主动将彼此的矛盾激化,以便有快刀斩乱麻的机会。
江宁有关谋权篡位的风声日紧,那些担心在林缚称帝后会给清洗的人,日夜惶然不安,与其留他们在境内成为不安定、阻碍新政的因素,宁可他们都去许昌或渝州。
林缚迟迟拖延着不北伐,不是其他,实际上是新政要打下基础,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很可惜,其他人将林缚迟迟拖着不北伐视作他为篡位作准备,太后梁后甚至不惜拿阳信公主的婚事来刺激这边的神经。
两年时间过去,虽说新政还不能说彻底的扎下根来,但也大体在各地推行下去,也渐渐叫地方上看到新政的利益所在;也是到了着手北伐的时机。
不过,北伐之前,先要稳住西线。而显然,曹义渠及董原都不会舒舒服服的看着林缚从东线举兵北伐。为了稳固西线,林缚除了在荆州、南阳、江夏等地备下十二万重兵外,岳冷秋也是关系到西线能否稳定的一个关键因素。
只要岳冷秋不思变,曹义渠在渝州、董原在许昌,再怎么折腾,都颠覆不了大局。岳冷秋与岳峙能如期赶来海州相见,也是表明涡阳、正阳两镇兵马的态度。
这时候吴齐进来,说道:“吴敬泽他们到海州了,我安排他们在驿舍住下,主公抽不抽得出时间见他们一面……”
“他们北上,要冒很大的风险,我怎能吝啬一面不见?”林缚笑了笑,与高宗庭说道,“你与乌鸦爷陪同我一起去见一见敬泽他们;也是实在抽不出人手,才将敬泽从袁州调来……”
在上饶会战以及接下来收复江西全境及袁州会战之中,原东闽军校尉出身的吴敬泽都立有战功,袁州会战之后,他出任袁州司寇参军、通判。
在北伐开局之前,林缚需要一个通习军政、熟悉军情事务的人物潜往北地去主持诸多事务。林缚想来想去,只能将吴敬泽从江西调过来。
第50章 北伐疑云
岳冷秋、岳峙一行人,沿冰封得严严实实的灌水河东进,在灌云县宿了一夜,又从灌云县东的海塘驰道北上海州。
海塘驰道修建在淮北捍海堤上,雪停收晴,站在高出两边平地的海塘之上,能看到十数里外的碧波荡漾,有帆桅浮于海上,但也谈不上帆立如林。
为便于讨论军政,岳冷秋与岳峙同乘一辆马车,揭开车帘子看着海塘驰道两侧的情形。
有人说林缚以北伐遮掩谋篡之事,又有人说林缚以谋篡遮掩北伐之事——真真假假叫人难以分辨,不过离海州城越近,岳冷秋越是能感受到肃杀之气息。
除了离海州越近、沿路关卡越是严密之外,海州屯区在入冬后,不同于往年在这时会集中人手修堤铺路,岳冷秋离开灌云县后沿驰道北行,驰道两侧皆可见屯卒整训之事。
兵贵在精、不贵在多。
说到北伐,林缚在东线集结有二十万嫡系精锐攻城掠地,也应该足够用了。
不过,北伐得成,会收复大片的故土,包括城池戍守以及地方整顿、清剿溃兵,以及后勤补给线延伸,都需要散出去大量的将卒;这时候不想精锐兵力分散掉,就需要有大量的后备兵员补上——林缚欲北伐,必先大规模扩编兵备,扩编的就是这部分兵备。
淮东军早初在战卒之外,就建立了完善的工辎营、军屯体系。这两三年间,在两淮地区,淮东工辎营及军屯体系储备的后备兵员绝不会少于二十万,即使为了不补当前的军屯耕作以及两淮地区的基本防务潜力,竟抽余丁补入营伍,也应能使淮东在东线的北方军团再增加十万人马。
而且林缚下令将这些人马补入营伍的速度也会极快。
行过南云台山,海州城就露出地平线的遮拦,展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