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劳王大人您惦记了,”周彬走进堂来,作揖道,“小公子的身子还虎实不?想着上回王大人说小公子该到学刀的年纪了,瞎子我这回从庐州寻得一件好物什,王大人你先过过眼……”叫随从将一只大盒抬进来,置在最上头的是柄镶丝嵌玉的宝刀。
王相习文出身,后从匪多年,也喜欢刀枪,乍看这刀卖相就极为不凡,按住机括拔出三寸刀刃,寒芒渗骨,大赞道:“好刀!只是哪能次次都叫周爷你破费。”
“这些算什么,”周彬眯起眼睛笑起来更像与人无害的老农,说道,“永兴帝逃难居巢,好物什流散民间颇多,瞎子我去得晚,得到的好东西不多。不过,瞎子我求金银,这些好玩、好用的物什,带过来到大家面前讨个好,实际上破费不了多少……”
王相哈哈一笑,说道:“那我就客气收下了。”叫家人准备开席。
坐到席上,周彬问道:“听老易说王大人今日议事回来闷闷不乐,难道说陈韩三跟罗帅借兵这事成了?”
王相陡然警觉起来,眼睛盯住周彬,问道:“你怎么晓得这事?”
陈韩三做下那么多的恶事,与淮西、江宁都结下不能解的死仇,随州还不想跟江宁翻脸,所以陈韩三与马臻在随州的事情都严格保密,周彬刚进随州就知道陈韩三借成兵的事情,叫王相如何不起疑?
周彬倒是不慌张,笑道:“王大人,你当这是多大的秘密?瞎子我出来跑江湖,消息不灵通可不行;再说了,陈韩三要往南去占蕲春,铁啊、盐啊,骡马啊,药材啊,除了跟随州借,还能从哪里得来?”
王相想想也释然,陈韩三在淮山里盘踞了一年多时间,接下去还要去占蕲春等地,自然也会跟周彬这些胆大妄为的私枭打交通,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周彬这么一解释,王相就消除了疑心,与他说道:“罗帅今日不听劝,他日必受其害!陈韩三许利再高,我建议周爷也是少沾为好。”
周彬说道:“王大人所虑确实有道理,常在淮山里走动的私枭,也常有莫名其妙给灭口的,陈韩三那边我可惹不起——再说,我年纪也大了,这趟回去就封刀养老,不干这刀口舔血的买卖了……”
“那怎么成?周爷你一收手,随州的盐就要短紧两成啊!”王相惊讶的问道,“要是江宁那边查得紧,周爷可以将家小迁来随州,我到罗帅面前荐周爷担任督盐官,钱利也照以往计算,跑脚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别人去……”
周彬摇了摇头:“我这些日子在维扬、江宁、庐州三地走动,这风声有些变了,王大人有没有觉察到啊?”
“觉察到什么?”王相不知道周彬突然提这茬这何意?
“王大人以为奢家在江西还能撑住多久?”周彬张口而问。
“周爷是担心战火会很快烧到随州?”王相反问,又出言安慰,“周爷不用担心这个,随州兵强马壮,即使将来江宁将江西平定了,对随州也只能行招安之策……”
“听消息,庐州那边也要结寨联防了,那荆州、江夏以及汉中的动作很快也会有,”周彬说道,“还有消息说,江宁新任的枢密使,要求淮西、南阳、荆湖以及汉中都抽一万精锐,接近随州、襄阳。明面上是为秋后打浙西做准备,防备随州这边有什么动作,但这网一旦收紧了,就不会再放松下来,”周彬说道,“当年刘安儿在徐州那么威风,还不是给一网勒得喘不过气来、给勒死?不光瞎子我想打退堂鼓,其他私商怕是也会另做打算。只是别人不来就不来,绝不会提前说出来,瞎子我受王大人这么照顾,要是不道个别,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王相知道周彬说的是理,刘安儿当初说是给陈韩三叛杀,说到底还是在徐州滞留的时间太长,南北的退路给淮东跟当时占据山东的梁家封死,被迫接受招安,才在大意之时叫陈韩三用计杀死?
随州号称拥兵二十万,但于兵于将,都还不能跟皇觉军鼎盛时相比——也正是如此,王相才越发的反对支持陈韩三在蕲春立足。随州这边实在扛不过去,还有接受招安一途。要是支持陈韩三在蕲春立足,势必会增加江宁及淮西对随州的恶感,再者更担心陈韩三会重施徐州故计。
也是相交久了,对周彬没有那么多戒心,再者周彬打定主意收手不干,也不同意留在随州任官,叫王相有些话想要找个倾诉,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也想劝罗帅为日后谋条后路,但是长乐军手上沾了这么血,即使今时接受招安,日后也难免给清洗。刘安儿与陈韩三的教训还不够吗?”
“如今在江宁主政的是崇国公,便是红袄女都嫁给崇国公为妾,依瞎子我看,崇国公倒是可以信任的……”周彬说道。
“周爷你也是糊涂了,”王相摇头笑起来,“周爷你看随州前后左右,哪里跟崇国公的地盘接得上?随州要是真心想投淮东,荆湖、淮西、汉中、南阳,还不是铁了心要打随州,先将随州的地盘分了?若只是名义上从江宁领个官,跟淮东交个好,那跟现在能有多大的区别?”
“莫非罗帅跟王大人等着北面的人打过来?”周彬压低声音问道。
“呸,周爷你莫瞧扁了我!”王相气恼道。
“……”周彬嘿嘿一笑,说道:“这些事又不是瞎子我一人在说,徐州战事前,燕使进随州的事情,当真瞒得过别人不成……”
“那纯粹是钟嵘那厮在使坏,罗帅也仅是有些犹豫,”王相争辩道,“燕使来时,我便跟罗帅说过,谁不好,便要去投胡狗?钟嵘吃过人肉,恶行太深,晓得投了江宁也没有人会饶他,才铁心想投胡狗!”
“也不单是钟将军一人,”周彬不动声色的说道,“像卫彰、马魁雄等人,都想着投了北面吃香的、喝辣的。当然了,人为不己,天诛地灭,即便王大人你也有这样的心思,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王相瞪着周彬,气急口拙,挥手指着门口:“我与周爷相交也有多时,每饮酒为欢,苦乐甚多,周爷今日若还想拿言语相辱,那过往的交情便就算了。”
“王大人莫要着恼,”周彬笑道,“我倒要问王大人一声,要是燕兵打来,罗帅跟钟将军他们都降,只怕是王大人也就身不由己了吧!”
“这些年老夫在罗帅跟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求一个自由身,总不成问题。”王相说道。
“那王大人当真就愿意看胡狗铁蹄蹂躏这大好江山?”周彬问道。
王相意识到周彬语气陡然改了过来,愣怔的看着周彬,按住桌边问道:“是我对周爷看走眼了吗?”
周彬以往的身份是私枭,往来只为求财,评论各方势力都超然其上,没有预设立场,但他一句“胡狗”就将他的立场暴露无夷,跟以往的他绝然不同。
周彬也不着慌,将手里的酒盅放下,与王相对望:“王大人以为呢?”
往来随州的私枭,有些人就是其他势力渗透进来打探消息的密探,王相心里也很明白,但不能禁止,不然随州断了盐铁之源,问题将更麻烦——只是他在此之前没有想过周彬也会是一方势力所派的眼线。
只能说周彬掩饰得颇好,而走私盐进来,量又颇大,确实解决了随州一部分用盐问题。像荆湖、淮西派进随州的眼线,不可能容忍这么大量的私盐流入随州。当然,周彬掩饰得也深,王相派人去查出他的根脚,却没有查出疑点来。
王相闭眼想了片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周彬藏得极深,一是周彬最近才给其他势力收买派过来做说客……
“周爷已将王某人探得清清楚楚,有什么话就不妨直说。”王相语气冷淡的说道,既然一直给周彬欺瞒,以往的交情也不过是笑话。
“崇国公叫瞎子来问候王大人。”周彬说道。
“有何凭证?”王相问道,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王相可不敢听周彬一面之词,言语要有所不对,传到罗献成耳朵里便是杀身之祸。
“崇国公今日午后会渡江去弋江,想来随州在居巢的眼线,两天后便有消息传来,”周彬说道,“到时便知真假。”
王相想想也对,别家的眼线,又怎么可能提前知道林缚的行程?
“那还不晓得周爷在淮东以何相称?”王相问道。
“枢密院军情司里的同僚都唤我周瞎子,故而周彬的大名倒没有几人晓得。”周彬说道。
王相说道:“借兵粮给陈韩三一事,罗帅已经拿定了主意,非我能劝改,除了这个之外,周爷还有什么可教我的?”
“王大人,瞎子我瞒你这么久,也是情非得已;要不是晓得王大人的心性,我家主公还不会允许我这趟跟王大人透露身份,”周彬说道,“枢密院那边也有共识,王大人跟罗献成、钟嵘不是一条路的,当初从寇也是被捆绑过来。即使从寇后,王大人也是良心未泯,所作所为,都极力劝告罗献成安顿地方、不去滋民扰民。随州到今日能恢复些元气,大半都是王大人你的功劳,这些,我家主公都看来眼里。王大人,你实在没有必要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还贻害了子孙啊!”
“我不过一介文贼,手无缚鸡之力,手里也无半个能战之兵,身不由己,吾能奈之何?”王相苦涩一笑。
第16章 淮山栈道
周彬左眼早年给刀割坏,丑陋狰狞,但右眼完好,眼神炯炯的盯住王相。
徐州战事后期,淮东以撒盐融冰之计,打溃陈韩三所部,夺得徐州城,陈以重兵,徐泗防线即告完备。实际也就使得北燕从重兵守御、河湖纵横的徐泗防线通过南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必然要将担心北燕南侵的视野转移到其他方向上。
长乐军据襄阳、随州,与北面的南阳一起,位于西线汉水通道的核心地带,南兵北进,或北兵南下,走这条路线,能避开秦岭、淮山两大山系及淮水的阻隔,又能占据南接扬子江的汉水的上游。
故而长乐军则成为南北对峙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而长乐军北面的南阳梁成冲所部所构筑的防线又过于单薄。
一旦就北燕解决掉右翼来自关中及河中府的威胁,梁成冲两万兵马、十余万民表在南阳诸城构筑的防线,在数十万大军面前,就跟纸一样薄。
面前对北燕数十万大军从西线南下,长乐军能有多大的抵抗意志,实在叫人没有信心。
罗献成生性多疑而没有大志,换作别时,应该要算一桩好事,但在燕虏即将南侵之际,罗献成对南边的半壁江山而言,危险性则变得更大。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一方面大力支持梁成冲在南阳立足,另一方面从军情司抽调以周彬为首的数十名密间借私枭、游民的身份渗透进入随州来。
除了搜集情报外,更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尝试拉拢、分化长乐军的将领;王相也早就落入淮东的视野之中。
王相早年给罗献成强掳入伙,不善用兵,犹善治政,为罗献成的左膀右臂,罗献成率部在淮汉之间的转进,最终勉强在随州立足,王相居功甚大。
当然罗献成与王相也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王相主张据襄阳,以南阳、随州为两翼经营势力,而罗献成当初畏惧陈芝虎的兵锋,也无意跟荆湖针锋相对,故而着力经营随州。
在当初进不进江西、接不接受江宁招安以及此时借不借陈韩三兵粮等事上,王相跟罗献成以及长乐军其他将领,都有较大的分歧。
燕胡兵马已经迂回到西线进攻秦西地区,虽说第一次进犯给曹家击退,但曹家在西线暴露出诸多严重的问题,叫人难以肯定曹家在关中的防御能坚持多久不给燕胡大军击溃。
关中失陷,河中府梁成翼所冲孤木难支,南阳的防线也将薄如蝉翼,难以支撑多时,燕胡大军很可能会在两年之间冲破西线的重重障碍,将兵马推到襄阳城下。
相比较之下,淮东兵马在两年间平复江西的可能性并不高。
即使两年间能收复江西,届时与随州接壤的也是池州岳冷秋所部,庐州跟随州之间,更隔着淮山。
倘若两年之后胡马南下,而淮东兵马未至,到那时想要阻止长乐军整体投向燕胡,就需要利用随州内部的矛盾。削弱长乐军里的投降派将领或加强长乐军里不投降将领的势力,则显得同样重要,而不是单纯的去消弱长乐军的整体实力。
林缚从巡视南下庐州之后,周彬提出直接拉拢王相的可能。
林缚与高宗庭、宋浮等人许久,才最终决定叫周彬再度潜来随州,跟王相摊牌。
王相相信周彬的身份,甚至在周彬献药之初他就有所疑心。奈何周彬早年奉命保护苏湄,在江宁就有掩护身份,苏湄去崇州之后,周彬的这个掩护身份一直在用——王相派人调查周彬,自然发现不了什么破绽。
不过一旦周彬自己叫破身份,联想到周彬能轻易贩运大量私盐、铁料来随州,王相也就没有什么好起疑了——真相与谎言之间,往往相隔的仅仅是一层薄纸。
只是叫王相疑惑的,淮东兵马未至,倘若叫他劝服罗献成接受江宁的招安,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派一名使臣进入随州商谈此事——江宁对随州没有实质的控制,所谓招安、册封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实在没有必要叫潜伏多时的周彬暴露出来。
倘若周彬主动暴露身份有别的居心,王相虽颇受罗献成所重,但多年来辅佐政事,手下又不直接掌握兵权,实在不能算淮东拉拢的好对象——就眼下的形势看来,淮东也不大可能对随州先用兵。
面对周彬的劝戒,王相只是苦涩一笑:“我不过一介文贼,手无缚鸡之力,手里也无半个能战之兵,身不由己,吾能奈之何?”
周彬从怀里掏一封信函来,推到王相身前,说道:“此乃我家主公给王大人的私函……”
周彬已是往来随州之间最重要的私枭之一,随州欲得盐铁,对私枭也是极力拉拢,从淮山借道进入随州,倒是不怕给长乐军搜身。
王相拆开信函,细细读来:
“缚居江淮,秦、曹、周、傅诸公都赞王公有安民靖土之志,从罗公献成,也素有良谋。遣众入随州,以闻民声,也知襄随民众深感王公信义,叫天下英雄向往焉。不能与王公对膝而谈,缚犹感遗憾,唯借纸笔以书向往之心,共聊江湖之志。当世时,淮汉之间,支离破碎,胡兵陷关中,河中、南阳孤木难支,顷刻便抵淮汉,缚欲问王公,淮汉届时将何存焉?而淮汉失、荆湖溃,胡兵饮马扬子江,大好江山将有倾落胡虏之虞,不能不谋算之……”
林缚的信里没有深入谈什么细节,只是将西线所面临的严峻形势点出来。
王相将信折好,周彬拿过来放到烛火上烧成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王相叹道:“都在猜测崇国公此时应谋攻伐江西之事,没想到崇国公深谋远虑到这种地步……”
“我家主公倒是常说‘人无远谋,必有近忧’,”周彬笑道,“王大人也应该有所远谋啊!”
“我手无缚鸡之力,麾下无能战之兵,唯有的作用,大概是在罗帅面前说几句话,”王相苦笑道,“倘若崇国公率大军进抵随州城下,我自然会识时务劝罗帅求一富贵公。但是这时,淮东兵马驻在庐州,与随州相隔数百里之淮山深岭,岳冷秋率兵渡江北上据宜城,恐将据宜城沿淮山南麓西进,与陈韩三争蕲春、黄梅——说起这个,我倒是疑惑了,崇国公为何要将宜城让给池州?”
淮东自取宜城,沿淮山南麓西进,只要使陈韩三不能在蕲春立足,就能与随州接壤,那时才有收附长乐军的条件——而淮东弃宜城不弃,将宜城并给池州,偏偏这时周彬又来说降,当然叫王相疑惑。
“罗帅若能降,富贵可保,”周彬说道,“但说实话,枢密院对罗帅也是观察多时,但最终只觉得唯王大人可托信义……”
“请周爷详告。”王相说道。
一方面,岳冷秋据池州,仅有秋浦河西岸两县,沿南岸西进的通道确实过于狭窄,而淮东陈重兵在徐泗,南线就不宜分两路对奢家用兵。另一方面,池州离江宁太近,可以说是腹腋要害,想要叫岳冷秋放弃池州,也只能将北岸宜城往西的地域让给岳冷秋去争。
陈韩三在淮山之中的动静以及率残部有往南转移的迹象,淮东也早就有所警惕。且不管岳冷秋与陈韩三、奢家争鄂东地区的胜负,最终最有可能跟随州接壤的势力,也只有荆湖、南阳、池州及淮西四家——相比较之下,从庐州经淮山深岭与随州相接的山间小径过于险辟、曲折,反而不能管接壤了。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淮东并没有直接收附长乐军的可能——所以,以朝廷的名义,直接招安罗献成,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跟宋氏之于闽东一样,林缚这次叫周彬潜来随州直接拉拢王相,实际是要为将来先在淮汉腹地下一手暗棋。
“陈韩三借兵粮一事,王大人与罗帅、钟嵘意见相左,多有争执,听说罗帅近来对王大人也不再言听计用。甚至钟嵘以刀兵威胁王大人,罗帅也仅仅是轻声呵斥。陈韩三借兵粮一事,王大人不能挽回,我想钟嵘以后也会拿此事奚落王大人,王大人借机离开随州,去守偏隅一地,应不是什么难事!”周彬说道。
王相留在随州,留在罗献成的身边,始终只是罗献成的附庸。早年罗献成势力未成,颇能听从王相的意见,近年来,罗献成意在享受,对王相也是越来越不耐烦。将来燕兵袭来,王相即使苦心劝罗献成死守,所起的作用也会十分有限。
与其留在随州越来越给边缘化,不如自我发配、离开随州、独守一地。
将来淮东大军到来,王相能率守地归附,随州就立时出现一个大缺口,有如泉州之于闽东,收复随州也就会变得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