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麟很不相信地看着他:“许师长不是在么?”
秦梅香淡淡一笑:“他啊……”摇摇头:“都是一时的。去你师父家过年,不是也行么?”
小玉麟摇头:“昨天就是在那儿过的。”
秦梅香看他神色,似乎有什么事:“怎么了?”
小玉麟摇摇头:“就是觉得,吴师姐和蓉官儿真是不容易。”
秦梅香犹豫道:“是芝瑛的身体……”
小玉麟笑起来:“那倒不是,师姐和孩子都胖了。“他慢慢敛了笑:“就是不知道以后她还能不能同蓉官儿一块儿登台了。他们都说,剖着生孩子伤元气。我听着,她嗓子明显不如以前亮堂了。”
两个人对坐着发了会儿呆,都是在替小两口的未来担忧。吴芝瑛的大哥是个不省心的,吴连瑞除了唱戏,治家是个糊涂人。吴夫人在家里讲话又没分量。虽说师父师兄都能帮衬些,可这些照顾未见得能全落在小两口身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外头又一轮鞭炮过去了,秦梅香起身:“走吧,再晚这里要关门了。”
小玉麟从桌子上跃下来,两人一块儿往外走。
许平山的车停在外头呢。小玉麟看着秦梅香上了车,神色寂寥地往自己家中走。满街都是鞭炮放过之后的碎红纸,落在积雪上头,红红白白地,喜庆之余,又有种别样的冷清。
他走到家门前,却发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门口。
小玉麟呆呆地站住了。
虞冬荣按了按喇叭,从车里探出头来:“愣什么呢,赶快上来啊!”
小玉麟如梦初醒,飞快地奔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虞冬荣一打方向盘,把车往外调头,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早知道我明儿回来多好,白等你这么长时间,这都快半夜了……”
小玉麟低头从兜儿里把糖掏出来,剥了一块儿放在虞冬荣嘴里。
虞七少爷停了车,嚼了嚼嘴里的糖,呲牙道:“这也太甜了,这为了等你半天都没喝上水……齁死我了……”
谁想到小玉麟凑过去,在他嘴上湿漉漉地舔了起来。
最后虞冬荣拼了老命才把周老板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小玉麟的眼睛在夜色里幽幽地冒光,虞七少爷怀疑他想直接在车上干坏事。
那就太不像话了。虽然大过年的街上没什么人,但难保有闲人看见就成了麻烦。脸皮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要念着些的。
他咳嗽了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开车带小玉麟回家。
路上随口聊天,才知道小玉蓉有孩子了。虞冬荣觉得有点儿惊奇。惊奇过了之后,又是好奇:“漂亮不?名字取了没?”
小玉麟摇头:“一点儿也不好看,像猴子。蓉官儿管他俩叫金宝银宝……对了七爷……”他神色严肃起来:“往后我的包银我能自己管么?”
虞冬荣愣了一下:“怎么想起这个来了?你钱不够花了?”
小玉麟摇头:“不是。只是……有急用的时候,万一你不在,不太方便。”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虞冬荣并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但他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因为当初叶小蝶管他要钱,也是打着这么个一模一样的旗号。老实说,小玉麟眼下的那点儿包银钱,都不够他给自个儿添置行头的。他每次演出的场面,服装,道具钱,虞冬荣不知道贴了多少。捧戏子本来就是烧钱,所以虞七少爷也没觉得心疼什么。
他只是怕小玉麟有了钱开始不学好。多少人都是栽在这上头的。年纪轻轻,口袋有钱,对着花花世界,怎么可能不动心。有人到头来千帆过尽,能莞尔一笑;更多的却是误入歧途,再也回不来。
他沉吟了一下:“我之前在美华银行给你开了个户头,每一笔包银都存在上头。折子在我抽屉里,你拿回去吧。”他叹了口气:“原想着攒一攒,能帮你买点证券之类的投资。”
小玉麟愣了一下:“也不用那么多……”
虞冬荣笑了一下:“唱戏赚钱不容易,你花钱时简省些……”
小玉麟听他这么说,神色慢慢有些慌:“我不是……”
虞冬荣停下车,回头安静地望了他一眼:“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小玉麟不高兴了:“我不是孩子了!”
“嗯,但也不大。生瓜蛋子一个。”
他们进了门,虞冬荣把抽屉里的存折翻出来:“不过我有话说在前头。一是不要动大烟;二是不要掺合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放印子钱啦,做生意啦,那些不是你该伸手的;三是烟花地不要乱逛,染了梅毒,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把折子往小玉麟跟前一递:“收好了,别让人摸了去。我和曹班主打过招呼,包银少时,直接给你结现钱,多的时候,就往这个户头打。你自己也心里有点儿数。”
小玉麟没接,他低声道:“七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虞冬荣把存折塞到他手里,故作轻松道:“晚上的饭吃了么?”
小玉麟摇头。
虞冬荣打了个响指:“正好一块儿……”他端起桌上的温茶,灌了几大口:“你那糖哪儿来的,也太甜了,上戏不怕锁嗓子啊?”
小玉麟把存折放回了桌上:“跳加官时给座儿预备的,我多抓了两块儿。是财神糖,吃了吉利。”
虞冬荣终于笑了:“这个彩头好。元宵节你有戏么?”
小玉麟点头:“大戏没有,不过在灯市口有场把子戏,演完就能走。”
胡妈进来送了两盘饺子,虞冬荣把调好的酱油醋搅合匀了,分在两个碟子里:“那敢情好,我过去找你。下了戏,咱看灯去。”
小玉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片刻,见虞七少爷脸上没有什么异色,终于露出了大大的笑:“嗯!”
第32章
年后天气转暖,街上热闹起来。戏园子的生意尤其旺,因为何翠仙复出了。
他的嗓子和以前比变了个样子。声腔如今是幽咽的,若断若续,但婉转低柔,比从前有了更多的味道。
复出的戏是传统的老本子戏《贺后骂殿》,与他自己早年排的《碧玉簪》。曹小湘特意去听过,回来只有一句话:“他这是破茧了。”
秦梅香听闻,便带着小玉蓉也一块儿过去听。听过之后,很有些感慨。何老板如今是可以说是自成一派了。
小玉蓉却生出了一股不甘心。因为从前的事,他对何翠仙总是怀有怨言。然而梨园凭本事吃饭,他若想把这口怨气出了,只能憋足了劲头比何翠仙唱得更好。
秦梅香把他的心思瞧在眼里,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小玉蓉天赋很好,唯独差了吃苦的劲头。若是能把这个缺点克服了,等他到了何翠仙这个年纪,声誉想必不会次于谁。
一同在台下听戏的有梨园的前辈,秦梅香被认了出来。所以戏一落幕,便被大伙儿拥着去后台向何翠仙道喜。
何翠仙瘦了,但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经了这一番事,他整个人似乎也不那么傲慢了。众人贺喜他演出成功,他便一一寒暄,礼数周到得体。
待看到秦梅香的时候,眼神略微凝了凝:“秦老板。”
秦梅香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向他拱手。
何翠仙似乎略舒了口气,瞟了一眼他身边默不作声的小玉蓉,轻声道:“叶老板也回来了,听说把海派的机关师傅也请了来。”
这是暗示他,三个人之间又要有一场三国演义了。看见秦梅香的神色,莞尔一笑,与他人继续寒暄去了。
自打听了那一出戏,小玉蓉似乎是悟了什么,练功时再也不用杨清菡在一旁盯着了。有时秦梅香怕他用力过猛,还要在身边提醒他休息。在这样的努力之下,功夫进境很快。然而杨清菡很快生出了另一种忧虑,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能与小玉蓉搭戏。
一台戏演员众多,名角儿之间讲究个互相配戏。有默契的,在各个方面都能配合弥补,长久地合作下来,把戏演得天衣无缝,大伙儿都能从中受益。
小玉蓉本来同吴芝瑛形影不离,现在猛然身边少了人,境况就尴尬起来。名气大的角儿呢,端着架子,嫌他年轻不够分量;与他同辈儿的呢,要么各自有搭档,要么就是接不住他的好嗓子。
台上对戏,也讲究一个气势。双方旗鼓相当,戏才好看。要是一方不及另一方,差一些的那个难免要从此堕了名声,观众都是耳聪目明的。所以许多戏子自知能力有限,并不愿意找段位高出自己的艺人搭戏。
和春班是个武戏起家的班子,小玉蓉在那头虽说是头一份儿的旦角儿,可以能正经唱他本行戏的机会并不太多。没了吴芝瑛,如今他只能给别的武生们配戏。蒋玉秀如今最火的戏是长坂坡,小玉蓉给他配糜夫人。但因为贴合不到人物的心境,怎么演都只是个配戏的。
而且家中少了一个赚钱的主力,生计也跟着艰难起来。秦梅香和杨清菡,外加一个小玉麟,时不时要接济他。
小玉蓉对此颇为不安。秦梅香常常开解他,但也心知这不是个办法。想离开和春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小玉麟当初没红时就走了,还花了一万大洋。小玉蓉要是想走,更不知道要赔多少了。
既然没有办法,只得沉住气,求着把戏唱好了,盼着金子发光,脱出樊笼的那一天。
除了小玉蓉,另有一样让秦梅香觉得为难的事。
上头来了命令,派了人下来,说梨园对社会风气有劝化之用。这话乍一听是没错的,因为伶人们演的大多都是除恶扬善,忠君爱国,劝人向好的戏码。自古伶官位卑,能得这样一句肯定,大伙儿听着原本是高兴的。但是来访者很快把话头一转,说梨园风气不正,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需要肃正,以发扬好的作用。去芜存菁,一来能更好地发挥戏曲艺术对社会的教化意义,二来也能改变社会对梨园的看法,提高伶人的地位。
可什么是芜,什么是菁。官老爷和艺人们的看法就大大不同了。
最后因为不能谈得拢,就转而说起年轻艺人的教育问题来。男旦侑酒,学戏挨打这些,自然都不能算作好的风气。所以必须是要正一正的。
这事儿有利有弊,一时倒是还不能看得分明。可秦梅香总觉得心里不安。
戏就是戏,戏的好与坏,是伶人与座儿说了算的。传统戏之所以能一代代传下来,靠得不就是戏迷的肯定么。然而这些话一讲,那边立刻就表示了不赞同,并且点名把秦梅香的旧戏《醉仙楼》拿出来说了。
秦梅香默然。
他从小学戏,正经的不正经的师父,有过好几位。传他醉仙楼的那位徐师父,是梆子戏艺人,一生最得意的两出戏,其一是《梵王宫》,其二就是《醉仙楼》。因为都是难戏,能学成的徒弟一共也没有几个,所以传起戏来倒也不那么藏私——反正教了也未必能练成。江湖戏班,从前走南闯北地讨生活,本来就困苦。这位徐师父识人不善,盛年时被人骗光积蓄郁郁而终。
他当年待秦梅香几乎算是虐待。班中赶戏,十岁的秦梅香绑跷一走就是三四十里,磨得双脚鲜血淋漓。一旦被发现偷偷松了跷,立刻就要遭到毒打。徐师父打人是用一根二尺长的崖柏棍,秦梅香每次挨打都要昏死过去。相比之下,杨清菡那根小鞭子简直是温柔至极。然而过硬的跷功也是这么练出来的。秦梅香本行是青衣,如今戏路宽广,全拜幼时那段极苦的学艺经历。
因为功夫得来不易,所以尽管对这位师父感情复杂,对学到的戏,秦梅香却始终很珍惜。有时夜阑人静,也不免思绪万千。他真怕这两出戏断在自己手上。
这两出戏,杨清菡都给秦梅香看过。醉仙楼里的九花娘属于刺杀旦,杨清菡虽然不演这出戏,但对这一类的戏拿捏很准,所以能给秦梅香许多有益的建议。但是梵王宫算是梆子戏乱弹一类的戏,秦梅香的角色是个活泼至极的少女,与本人性情气质都相差很大。这就注定了他若想在出戏上有所成,比那些本性与角色贴合的同行要困难许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戏有千万种,人也有千万样。一辈子唱得戏目再多,到头来能有一两出戏被人记住,已经算是有所成了。祖师爷再肯赏饭吃,也不能叫一个人把所有的戏包圆了不是。
可是五福班是断断不会答应他再把醉仙楼拿出来演的——当年演一回,就惹出了多大的事呢,如今顶风而上,更是不可能了。
思来想去,倒是《梵王宫》那一出戏,可以勉强试试看。只是这出戏已经撂下许多年了。杨清菡虽说在表演上以活泼妩媚见长,但是归根到底是唱雅戏和大戏出身的,梆子戏里传过来的小戏非其所长,所以在这出戏上能给秦梅香的指点是有限的。
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把戏重新练起来。
秦梅香自然是要去耶律韩嫣的,那么花云要谁来呢?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小玉麟。曹班主对此十分忐忑。唱功不是小玉麟所长,而且这出戏周老板也没学过。但是满戏班子找找,还能再找出一个武戏过硬,且年轻俊朗的伶人来么?虽说城里的武戏艺人是不缺的,但是要么年纪大了,要么并不相熟,要么人家在与和春班竞争的戏班里不能过来。
所以不得不强人所难。虽说这是个赶鸭子上架的事儿,但小玉麟答应得很痛快。甚至高兴得出乎了大伙儿的意料。他肯应下,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秦梅香日常就又多了一样事:见缝插针地给小玉麟讲戏。
花部乱弹戏,从前是没有戏本子的,全靠口传心授,因为许多艺人是不识字的。这里就看出了读书识字的好处来:秦梅香把整部戏本子默出来,让小玉麟先把戏词背好,然后再教他别的,有事半功倍之效。
旧本子因为是从乡野俚歌脱胎而来,难免有些粗俗的桥段,所用的调门唱腔也与皮黄不尽相同。这些都要一一改动过来。于是和戏班里的同行们共同商讨,把需要变化的地方一处处定下来。
这样一面改一面教一面练,还不能耽误日常的演出,只把人忙成了陀螺。
赶巧那些日虞冬荣闲来无事,于是和几个给五福班出资出谋的老爷先生们在曹家大院儿看排戏。
小玉麟去的角色花云,是个能弯弓射雕的青年猎户。戏里有一出,是要他从高台上把纸扎的鹰隼一箭穿目射下来。就连吴连瑞也教不了他——这是梆子戏里的绝活儿。没法子,只得请了一个旧朝里曾在骑射营当过差的老蒙人过来教他射箭。
小玉麟学得倒是很快。靶子没多少日子就换成了别的东西——挂在树枝子上的铜钱,中间儿的孔儿拿红纸糊了,他得把箭从那个小孔里射过去。
虞冬荣在靠在廊下喝茶,只觉得周老板如今虽然面皮不那么细了,但专心做事时仍然十分赏心悦目。小玉麟身形挺拔,肩宽腰细,个子蹭蹭地都长在了腿上。这些日子忙得辛苦,他在床上也不那么缠着虞冬荣了。来虞宅过夜时,往往没说几句话就睡过去了。
虞七少爷喜滋滋地把他翻个面儿,摩拳擦掌想要一振雄风。然而看见小玉麟睡得酣甜,十次里倒有九次是下不去手的。于是就趴在他身边儿看着,撩撩睫毛,戳戳脸蛋儿,偶尔坏心眼儿地去揉一揉某些不可言说的部位。因为小玉麟永远睡得岿然不动,虞冬荣往往玩儿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只有一回,他鼓捣了半天,偶然一抬头,看见小玉麟正半睁眼望着自己。虞冬荣惊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秒小玉麟翻了个身,长臂一探,把他搂住了,并且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来。虞冬荣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肩膀咯吱一声脆响。于是只得万分艰难地从周老板身子底下爬出来,老实地躺到床的另一边去。小玉麟怀里没了人,手就在床上闭着眼睛乱胡噜。虞冬荣把手伸过去,立刻就被攥住了。于是只得由他攥着,心里头升起一种复杂却甜蜜的情绪来。
正出神间,忽然听到一阵叫好声。小玉麟终于把箭从那个铜钱孔里射过去了。然而持弓人脸上并无喜色,只是心事重重地跑去远处把落了一地的箭重新捡了回来。
虞冬荣招呼他:“别练了,歇歇吧。”小玉麟拖着脚步慢慢走回来,坐到廊边,轻轻叹了口气。
虞七少爷给他倒了杯茶水:“这不挺好的么,叹什么气呢。”
小玉麟摇头,涩声道:“可你知道我射了多少次才中了这么一次么。”
虞冬荣安慰道:“欲速则不达么。老图说你聪明又有臂力,学得算挺快的了。再说了,这也不是去参加那达慕,就是台上演演样子。实在练不成的话,办法也有的是。到时候把那纸鹰做大点儿,也不是非要把眼睛射着了,东西射下来不就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