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上马车之前,对两位长辈躬身行礼,又摆手示意他们回去。没料到,二弟程译快步赶出来,径自走到他跟前。
“哥……”程译迟疑一下,道,“我来送送你,盼着你金榜题名。”
程询笑着拍一拍他的肩,心里暖融融的,“有心了。我也但愿我可以。”
“那行,你赶紧上车吧。”程译后退一步,“早到一些总有好处。”
程询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在路上,他仍在斟酌:这一次出考题的人是谁?
皇帝指派的监考官,并不参与出题,且会受到锦衣卫的监督——不怪他们私下里都说,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近来,皇帝陆续见过几位大学士,商讨的必有会试一事。
那么,究竟是亲自出题,还是指派了哪位大学士出题?
不得不承认,父亲先前闹的那么一出,多多少少是影响到了他:那般憎恨的人,不想看到你好,就算只为着不让他如愿,也想让他得到个大失所望的结果。
亲人,亲人。
在完全地对峙之后,便会成为有形无形地阻力。
而到今日,事到临头,程询让自己放下父子之间的纠葛,也真的做到了。
有的人面临考试,会怯场,会发挥失常;有的人面临考试,则会莫名其妙地做到心平气和、头脑敏捷,或是照常发挥,或是超常发挥。
以前世的经验而言,他不是前者是一定的。
一番磨烦之后,考生们入场。
拿到试题,程询细细看了,唇角上扬。
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考题,反倒让他生出切实的喜悦。
有些事,是他走再多捷径也会欣然接受的,例如与怡君;有些事,是他重复前生路会莫名心虚的,例如功名路。
这是两回事。
感情上,是纵观一生的笃定。
考场上的变化,取决于太多因素:读卷人不是一个,你但凡引起了哪一个人的不悦甚至反感,名次大抵就会受到影响。
而在这背后的那些接受评判的人,哪一个都是经过了十年或数十年寒窗苦读。
没有公平可言,只是事在人为的一件事。
无法改变。唯有适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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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开始之后,除了程府,最担心程询出岔子的,便是廖家。
都知道,就算程询真的名落孙山,也不愁前途,但他们因着越来越多的欣赏之情,满心希望他的功名路是自己一步步赚得。
相对于来讲,怡君算是最平静的,每日该上课就上课,该做针线就做针线,偶尔晚间做功课到半夜。
廖大太太听了哭笑不得,对罗妈妈道:“这孩子,也不知是心大,还是不在乎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停一停,又道,“我不行,我是俗人,还是想喜事成双,亲事虽说已经定下,却还没下聘礼。下聘的日子,私下说定了三月二十二——要是殿试之后,解元考取了前三甲,对两家来说,都是喜上加喜的事儿。”
罗妈妈就笑道:“奴婢瞧着您和大老爷这意思,想是已断定解元能够高中了,不然,也不会应承下来。”
“是啊。”廖大太太想一想程询的样子,“这人哪,有时候就是这样,有的人就是要什么有什么,有的人就是一辈子缺斤短两的——不是这儿有不足之处,就是那儿有瑕疵。像解元那样的人,该是苍天都会眷顾的。”
罗妈妈连声附和。
香雪居里的怡君,此时正忙着做点心。
上次一别,每隔一两日,或是程安来取她亲手做的点心,或是阿初送到别院。
那厮第一次回的字条是:多多益善才好。
好像她准备的不够他塞牙缝的样子。她于是就多备一些。
他的字条又至,告诉她自己喜欢什么口味的。
她于是看出来,他不大喜欢甜味的,想想也是,不是嗜酒的人,但听说酒量特别好,喝酒的场合又太多,这样的人大凡不喜欢清淡甜腻的食物。
这好说,她又不是没做过,近日不妨闲来多做几次,下次送到他面前的,应该比较可口。
至于别的,她真的不在意。
横竖自己认定的是他,不是他的功名。至于别的,是他的事。而她,相信他就够了。
做糕点的时候,不经意间,怡君想到了姐姐:这一阵,坐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仔细回想一番,心想姐姐兴许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吧?——这一阵,可是一个外人都没见过,左右都不会有什么事。
万一……
她侧了侧头,微笑。就算是那个万一出现了,也不是坏事。蒋国焘其人,方方面面品评下来,都是不错的人。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母亲。但也没事,有父亲和姑姑,蒋家各位长辈也不是刻板的做派。
怡君就在这样平静的时日之中,度过了程询的考期,又迎来了放榜之日。
这一天一大早,廖大太太便派小厮出去打听。
碧君也特别想知道结果,为此,自知心神不宁,去上课也是挨训,索性请了假。
到如今,叶先生对这个学生都不是头疼了,完全是放任自流——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来一日我就教一日,不来我也省省心。
辰正时分,碧君却兴冲冲地走进小学堂,欢喜地道:“程大公子高中了,这次考中的是会元呢。”
“啊?真的?”叶先生喜形于色。
“真的,真的!”碧君道,“先后两个小厮来报信,错不了的。”
“天……”叶先生喃喃叹息,“有多少年了,没出过连中解元、会元的人……来日殿试的前三甲是否考中,都已是别人望尘莫及的。”
“是呢,是呢。”碧君笑应道,“小厮说,外面的人也都是这样个说法。天啊……”这样的风流人物,来日居然是她的妹夫,当真是与有荣焉。
怡君从头听到尾,眉眼间亦是不自觉地有了笑意。
到底,他没辜负生平所学。他已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
第45章 朝天子
春闱放榜之后,登门道贺之人接踵而至,分别去往内宅外院。程府上上下下洋溢着的欢乐喜庆,几乎胜过除夕夜。
程译、程谨向姜先生请了假,陪着苏润、程询待客。在人前,他们的欢喜反而更为浓烈、真实,私底下对着程询,反倒收敛许多。没办法的事,他们的大哥,经常给他们一种厚重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压迫感。
身在内宅的程夫人,淋漓尽致地诠释着容光焕发四字,由心而生的骄傲、喜悦、满足生出盈盈光彩,流转在眼波、笑靥之中。
生儿育女,得到母子亲情之余,求的不过是如今日这般的光景:孩子不曾辜负自己的期许,亦为自己的锦绣前程辟出最好的开端。
至于程询,是着实松了一口气。他希望自己成为母亲、怡君和手足的骄傲,这是来自一个男人自幼就有的心思。终于,再一次做到了。
眼下他拿不准的只有一件事:考题是谁出的?看出些端倪,却都似是而非。
预感告诉他,应该是皇帝亲自出题,是否如此,静待下文便可。其实已真的不重要了。到底,放榜之前之后,都不是最要紧的事。
程清远今日在内阁值房,便有很多人特地寻机过去道贺。他面上笑得开怀,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作为程府如今当家做主之人,长子连中解元、会元,已是无愧列祖列宗。并且,只要程询没疯,照常发挥,便可毫无悬念地稳拿状元头衔——连中三元,何尝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情形。
但是,没人知晓,将要连中三元的文人翘楚,对生身父亲早已失去敬仰之心。
日后,程询的日子是好过了,他呢?
当晚,一家人一起欢欢喜喜地用饭的时候,程清远板着脸对程询道:“为人切忌得意忘形。今日前来道贺的人,应承一番也就罢了。明日起,便闭门谢客,好生准备殿试。”
不等程询应声,苏润已似笑非笑地接道:“到底是父子,你们竟想到一处去了,傍晚阿询便已说了,明日还是搬去别院用功,家里再有宾客,由我们应承便是。”
“……”程清远小小的吃瘪之后,冷眼望向程询。
程询权当没察觉,笑着给苏润再斟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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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到了什刹海别院,程询吩咐下人,晚间安排席面。
舒明达、唐栩、黎兆先不喜凑热闹,要单独为他庆贺,便有了这番安排。
傍晚,程询缓步走到外院。
天气已暖和许多,黄昏的霞光绮丽,早开的柔弱的花在风中飘落,似雪,如蝶。
很美,很惬意。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完全松快、放松下来。
唐府的马车慢悠悠走侧门的路趋近。
他迎上去。
马车停下来,高大的男子跳下车,粉雕玉琢的孩童探出头来,张着小胳膊要抱。
男子把孩童抱起来。不消片刻,孩童便挣扎着下地,举目四顾,旋即绽放出绝美的笑靥,噔噔噔地跑向程询,“程叔父!”
程询连忙紧走几步,弯下腰,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小人精,你怎么也来了?”
没错,来的是唐栩和修衡。
“想叔父啦。”比起平日,修衡显得特别开心,一条小胳膊勾住程询的脖子,认真地道,“我来给你道贺。”
“真乖。”程询笑着拍拍他的背,亲了亲他的额头。
“不光道贺,还准备了贺礼。”唐栩走过来,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厉害。
一句话提醒了修衡,他扬了扬抓在手里的钱袋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爹娘给的,都不是我的。这是我赢来的。”说完,有些不满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母给的东西,都不属于他自己,他要用自己得来的东西做贺礼——程询听懂了,心里暖暖的,“叔父谢谢你。”他紧紧地搂了修衡一下。
修衡把钱袋子打开,让他看里面的一个金锞子。
“这么多?”饶是程询,也有些意外。
“嗯!”修衡用力点头,“二叔家的管事,跟我比解九连环,他总赢不过我。”
两岁多的一个孩子……这样好么?程询想着。
唐栩笑着接话道:“是我二弟那边的一名管事,自认解九连环有一手,寻来不少不同样式的九连环,还有四连环戒指,今日跟修衡比试了整日。”那名管事没亲眼见过修衡解九连环已到娴熟的地步,一直很有些不以为然,今日这小子身边的小厮挑了个头,管事便自恃活了几十岁,不会输给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于是,有了一场让人听来就发笑的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