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棉毛裤拉挎了点, 但看着小伙子们的精神头,能想像出他们穿上蓝色红色带白条的运动服之后, 绝对是英姿勃发的。
就连最粗壮的戴学忠, 抱着篮球的样子,也让何如月想起后世的大鲨鱼奥尼尔。
有看头啊。
董鹤鸣迎风猎猎,望着平坦的球场、崭新的球架, 心中豪气顿生。
“有这么一块活动场地, 的确整个厂区活力都不一样了,这回清空, 清得好啊!国兴, 是不是上回你的汇报里, 东边那块还要添些健身器械的?”
黄国兴和何如月交换一个眼神, 这事果然又是提前想到了。
“有这打算。不过乒乓台和篮球场花了不少钱, 健身器械预算暂时还没报。”黄国兴道。
董鹤鸣道:“赶紧报上来, 等这次接待任务一结束就可以整起来。咱不为摆样子,是真心要给职工用的,提高他们身体素质, 哈哈。”
何如月心中暗笑。
要想提高职工身体素质, 的确是。但摆样子……董厂子你敢说你没这个心, 哈哈。
其余人也是心照不宣。他们都知道厂里正有年后召开质量现场会的想法, 正通过机械局跟省厅接触, 这现场会面向的可是全国农机行业, 到时候来参观视察的, 绝对是一波接一波。
谁还不想摆个造型呢。
篮球场让人如此心情愉悦,可见废料场的改革已经成功了一半。
旁边管生产的副厂长也想趁机博个眼球,笑道:“这废料改革也有几天了, 咱们正好去看看成效?”
“行啊!”
大家都兴致正高, 不约而同望向铸工车间的方向。
铸工车间:废料产出大户啊。
听说厂领导们正向铸工车间这边来,车间主任谢永斌立刻迎了出来。
一看他一身乌漆麻黑全是油污,董鹤鸣笑道:“老谢啊,身先士卒是好事,但还是要注意仪表,别让人一提起铸工车间,第一印象就是油哄哄的啊。”
谢永斌扯过报纸擦了擦手:“嗨,一上生产线,哪顾得了这么多。我们也想干干净净干活,可我们没总装车间那福分啊。”
总装车间改建之后,空调全封闭生产线,一跃成为全厂最干净的车间,工人们都优越感强了一大截,别的车间眼红得不行。
谢永斌的“羡慕嫉妒”大家也都听出来了,生产厂长哈哈一笑:“一步一步来,不久的将来,一定全厂上下全都干干净净干活……不止干干净净,还冬暖夏凉干活。”
其实谢永斌也就是卖卖惨,生产厂长给他画了个大饼,他也就顺势下台阶:“那就好,也免得我们一回家就被老婆嫌,一身油味洗都洗不掉。”
蒋敬雄最豪放,笑骂道:“怎么着,被老婆踢下床了?”
“咳咳。”黄国兴假装咳嗽。
蒋敬雄这才反应过来,现场还有何如月呢。当着人家未婚小姑娘,说荦话还是得注意点。
于是当即挥手:“走,去看看你们车间的废料场,这改革好几天了,成效行不行啊?”
别说,真令人刮目相看。
铸工车间后边,用砖砌了一米多高的矮墙,围出偌大一片场地,装上了大铁门。透过铁门可以看到,废料堆放整整齐齐,钢渣铁渣也靠墙堆着,显得井然有序。
“果然要自己管。”董鹤鸣满意地点头,“以前废料场就是你也管他也管,搞到最后其实谁也不管,现在好了,责权清晰。”
谢永斌叉着腰,半真半假道:“不瞒董厂长说,我们车间那帮小子,说要系个大狼狗在这里,我没同意。”
“大狼狗?”何如月第一个变了脸色,“看废料吗?”
“哈哈你们怎么想得出。”蒋敬雄大笑起来,“瞧你们现在看守废料那出息,这是不能抓老虎,不然我看你们敢系个老虎在这里。”
谢永斌也笑了:“当然得看紧了,那可都是钱啊,而且是正大光明给我们车间的钱。”
废料改革前,那些盗窃团伙之所以猖狂,是谁也不愿意出来管闲事。现在就不一样了,谁还敢偷废料,那就是伸手偷人家口袋里的钱,人人得而诛之。
随后一行人又去了另外几个车间,果然各显神通,把废料保管得死死的。生产厂长也特别有面子,走路都带了风。
倒是蒋敬雄不忘说了句公道话:“说起来,这次还是工会功劳最大。有时候顽疾看着头疼,其实是怕动手,工会不怕得罪人,才把这事给办了。不仅辟出了篮球场,还把废料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给解决掉。你看看工会才几个人,每件事都办得漂漂亮亮。”
黄国兴正要谦虚几句,董鹤鸣深深地望他一眼,笑道:“我们黄主席这两年是被拖了后腿,好在今年……哦,这就得说去年了——去年小何来了,我们国兴如虎添翼啊。”
“小何啊,有没有感觉到肩上的担子?”黄国兴望向何如月。
何如月笑道:“有黄主席呢,我就是黄主席的小跟班。”
众人知道她在逗趣,都哈哈大笑起来,倒是蒋敬雄指了指她:“今年要是不把先进工会的荣誉给拿回来,你这个小跟班得跟着一起罚!”
“啊,我好好干工作还得受罚啊?”
何如月大呼冤枉。众人笑得更欢了。还有什么比紧张的工作之余,逗个可爱聪明的晚辈来得更愉悦呢?
倒是黄国兴这个直接领导更镇定,他笑道:“放心吧,不会被罚。先进工会咱们还是十拿九稳,今年的成绩很亮眼啊。”
说完,黄国兴也回敬给董鹤鸣一个深深的凝望。
其他人都在七嘴八舌打趣,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对方的眼神中,到底有怎样的嘱托。
…
终于到了吴柴厂全厂上下翘首以盼的日子。
整个厂区装饰一新,所有主干道上都挂着红色的宣传标语,并非“欢迎xxx”,而是生产标语。
据说接待这个级别的领导不允许张挂横幅。
不过对吴柴厂的绝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知道有个很高级别的□□人要来,却并不知道是哪位。
何如月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呢子收腰上衣和呢子长裤,还别出心裁地在领口系了一条海蓝色的丝巾。这丝巾固然没有后世的真丝丝巾那么好看,但她巧手将两个角系出一个蝴蝶式样,端庄中透着俏皮。
后世的何如月虽然没有接待这么高规格领导人的经历,但她曾经听有见识的同事们聊起过。
这个级别的领导人,行程都是保密的。对于接待单位来说,能做的就是时刻准备。
果然,早上董鹤鸣接到市里一个电话,说今天的行程有吴柴厂之后,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之间,除以之外,就再没有确切说法。
市机械局的领导们也早早到了场,跟吴柴厂领导一起等在厂门口。
一月初的寒风着实有点冷,但激动使人忘却寒冷,只有期盼。
相比之下,何如月倒是不用吹风,她等在厂史室,静静地复盘着讲解的内容。
一直到将近十一点,厂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数辆警车开道,一直驶入厂区主干道,随后则是小车与面包车,一位精神奕奕的中年女子下车,无数人簇拥而上,将她围在中间。
何如月见到这位中年女子出现在厂史室门口时,突然心跳加速。
她不是紧张,是激动。
她设想过很多可能,甚至把报纸上经常出现的那几位都想过,却没想到,今天来的是中央最高领导人中的这位女性领导。
“我们吴柴厂是一家有七十年历史的企业,这是我们厂史室,全面展示了吴柴厂的发展轨迹……”
董鹤鸣介绍着,向何如月抛来一个期盼的目光。
何如月稳稳接住,绽开微笑。
讲解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她今天讲得格外动情,因为面对的是一位女领导。这位以雷厉风行著称的“铁腕巾帼”,堪称她读史料时最最敬佩的人。
今日竟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短短几分钟的讲解,精彩纷呈。结束后,中年女子向她微笑点头:“小姑娘讲得不错。”
“这位是我们女职工委会员的小何主席。”董鹤鸣介绍道。
众人正要送上例行掌声,却听中年女子突然话锋一转:“咱们吴柴厂有多少名女职工?平时举办过哪些活动?”
这完全在剧情之外啊。
无论是陪同的市领导,还是接待的局领导厂领导,都没有提前准备过这一出。
所有人顿时捏了一把汗。
只有跟在中年女子身后的电视台摄像师不为所动,忠于职守地继续拍摄着。
何如月还是保持着甜美的笑容:“我们吴柴厂目前有385名女职工和67名女性临时工,从女职工委会员成立以来,已经增加了54名女职工和32名女性临时工,她们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工厂建设中,很多都是岗位能手和技术尖兵……”
有点意思,中年女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并不打断她。
何如月又道:“女职工委会员成立以来,组织了妇女健康体检、设立巾帼立功流动红旗、举办了编织培训班和女子防身术培训班,依托厂职工学校开展女职工文化培训……”
中年女子越来越有兴趣:“防身术培训班?这个有意思。”
她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笑意,和一开始出现的严肃已判若两人。
何如月胆子大了起来,此刻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董鹤鸣一句不经意的介绍,反而引起了女领导的注意。
那么,索性让气氛更热烈一点吧!
何如月道:“女职工也要强身健体,既为了更好地工作生活,也为了少受欺负。”
少受欺负。四个字真是道尽一切。
所有人暗暗吸了一口凉气,站在一边的市领导和局领导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只有董鹤鸣最聪明。
他了解何如月,也看出了女领导与何如月之间那种无形的张力。
果然,中年女子重重地击了两下掌:“这才是真正的基层工作。我下来,看到的都是你们准备好的,但这位……”
“小何,何如月。”董鹤鸣赶紧低声道。
“如月。”中年女子居然亲切地称呼她,“你猜猜,我为什么要问你女工委工作?”
望着中年女子的笑容,何如月暗想,我大概猜到了,但我不能显得比您还聪明啊。
谦逊地笑着,何如月道:“猜不到呢。”
中年女子扬眉,指指厂史陈列室其中一段文字:“全厂职工2200余名,你刚刚说,女职工300余人,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看一个工厂的工作,不仅要看他们的最强之处,更要看最薄弱之处。人数少,还能保护得这么好,说明吴柴厂的工作做到位了。”
市领导和局领导的脸上终于露出难以遏制的喜色,纷纷向何如月投来赞许的目光。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厂史室响起热烈的掌声。
既为女领导铿锵有力的话,也为何如月的惊艳表现。
掌声中,中年女子却并未自满,她转头望向市领导:“去总装车间,我要看看咱们的金奖产品是如何生产出来的。”
这是终于要去看“最强之处”了。
何如月目送着一群人离去,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望见丰峻站在那里,微笑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