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峻直视许波, 眼中似有深海,望不尽、猜不透。
“许厂长还想杀回吴柴厂吗?”丰峻问。
许波一惊。这只是他隐约有过的想法, 自己都觉得太遥远, 所以从来没有往深处再想过,总是摇摇头就让念头散去。
可是丰峻竟然指向那么遥远。
“你是指……怎样的杀回?”许波气息浮动,已是按捺不住。
丰峻望着他, 眼神犀利:“一把手。吴柴厂的一把手。”
这话剽悍得……许波甚至一时没敢接。
半晌, 他才道:“还是先脚踏实地吧。我还没到新岗位呢。”
“阶段目标和长远目标,都要有。”丰峻垂下眼睛, 不再逼视他, 语气也变得平和, “若你长远目标是想杀回来, 我要的东西才有意义。”
许波的眼神突然弱了, 面对丰峻, 他毫无隐瞒的必要。
每一次隐瞒,或许就是一次机会的丧失。
许波低声道:“我不就是在这儿已经到了天花板,所以才寻求出路吗?”
这是承认了。
这也是正确的。
在中吴机械系统, 吴柴厂就是巅峰, 不想问鼎苍穹的, 不配坐在这里。
“那你在离开之前, 把我调到销售岗。”
“销售?这岗位没意思, 不适合你。”许波笑了。
他以为丰峻到底年轻。这年头走上领导岗位的, 要么搞政工出身, 要么搞技术出身,关于销售,一般人都称之为:那个跑销售的。
可见, 得不到多少尊重。
丰峻知道, 许波这话亦是发自内心。计划经济时代,生产任务都靠调拨,只有那些最底层的社办厂家、和新兴但数量极少的个体户,才要自己找市场。销售的确有名无实。
但,这仅仅是现在。
过不了多久,进入市场经济,所有老国企都会经历阵痛,那些轻视市场,继续抱着老观念的企业,将成为“大浪淘沙”中,被无情筛去的砂子。
丰峻很坚定:“相信我,把我调到销售岗。不出三年,你就可以回来当吴柴厂的老大。”
许波动容,却又不愿意怀疑丰峻。
因为他太准、太稳、太狠。不论是《新宁日报》,还是局里的安排,都被丰峻猜得透透的。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可怕。
许波心动之余,也还残留着一丝谨慎:“三年?蒋书记和董厂长……可也不老啊。”
丰峻只笑了笑:“吴柴厂也只是他们的短暂目标而已。”
许波顿如醍醐灌顶。
谁说不是。自己只想着董鹤鸣和蒋敬雄年轻,却没想过,水往高处流,他们二人也还有更高的目标。
“销售岗……”许波咂摸着,点了点头,“这个不难,我会想个理由的。”
“我送许厂长一个理由。”丰峻道。
“哦?”许波挑起了眉。
丰峻眼似深潭,静而幽远:“公开竞聘考试,胜出者上任。”
“哈哈。”许波笑了,“这果然是最不会惹人非议的办法。但是丰峻,你不怕夜长梦多?不如就咱私下操作操作算了。”
若是以前,丰峻不反对他私下操作。
事实上丰峻生出这个念头,也不过十分钟而已。
正是因为与何如月在楼梯上一遇,何如月毫不掩饰的惊讶提醒了丰峻。就算他在何如月心里有份量,那别人怎么想?
考试是最公平的竞争。
他要在最公平的竞争中,用自己的实力胜出,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倒是许波更加老奸巨滑。
拿销售科的名额出来竞聘,这不妥,考试看似公平,其实不见得。这年头从工人跃升为干部,是阶层的提升,但凡有个机会,多少人都会盯着。
不知道会有多少“周文华”跳出来各显神通。
许波心中当即就想出一个更成熟的念头,但他没跟丰峻说。
因为他看出来了,丰峻聪明,但丰峻不够圆滑。
他太过信任实力,却忘了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并不完全是实力的比拼。
…
终于忙到了下班铃声响起。
何如月收拾好桌上的材料,便跑到阳台上,凭栏而望。
“奥运选手”们早已经四散在暮色中,现在走出厂门的,都是气定神闲的同志。
其中就有丰峻。
他已经换上了“最舒适”的衬衫,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树和墙头之间窜来窜去。他缓缓地向厂门口走去,双手插在兜里,悠闲而洒脱。
那双长腿,像后世走t台的男模。
走到行政楼下,他如往常一样抬头,一眼望见三楼阳台上的何如月,又完成了今日份的甜蜜kpi呢。
等到丰峻的身影消失在厂门外,何如月立即转身关上办公室门,雀跃着跑下了楼梯,去赴“交流之约”。
门口的独臂师傅照例跟何如月打招呼:“何干事下班啦?”
“是啊,再见!”何如月轻盈而欢乐,声音都是银铃一般的。
独臂师傅老脸上绽开了花:“小丫头,灵咯。”
怀德桥上,丰峻凭栏,静静地等着何如月。一辆运载水泥的船只拉响长长的汽笛,缓缓地从船下穿过。
他就喜欢这样看船,怎么都看不腻。在怀德桥上看,或者,在城墙上看。
若是在夜里,这些船上会点着灯,但他们不会放弃航行,哪怕是夜色,也不能阻止他们劈波斩浪,去向远方。
“嗨!”何如月的声音如约响起。
丰峻转身,望见那张生动的小脸,不够白晳、但健康,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是一汪泉水。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这样的生动。
上辈子他最羡慕的就是健康,偏生那些姑娘们都喜欢把自己涂得煞白,还美其名曰冷白皮。不是不好看,只是他丰峻,不喜欢。
“你总在这儿看船,怎么都看不够的吗?”何如月笑吟吟地问,也像丰峻那样,趴在栏杆上。
不,丰峻生得高,人家那叫靠,而何如月生得矮,就只能叫趴。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
“因为有意思。”丰峻伸手,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每条船都差不多样子,有什么意思啊?”何如月问。
丰峻笑道:“其实仔细看,每条船都不一样。比如我在这里等了你十分钟,过去了三条运水泥的船,你看前面,还有一条运黄沙的船。”
“是吗?”何如月仔细看了看,还是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就算运的是水泥或者黄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如月笑道:“我管他运什么,我只知道从小我就被人说是船上人家小孩。”
丰峻扬眉,好奇问:“船上人家?为什么?”
“因为我生得黑啊。船上小孩太阳晒着,水汽蒸着,所以都生得黑,人家就是笑话我呗。”
其实原身因为这,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反而是何如月不在意。
黑就黑喽,又不影响她好看。
丰峻却听笑了:“其实当船上小孩也挺好,自由自在的。我看你,性格真有点像。”
“哈哈。”何如月仰头大笑,刘海被风吹得都往后倒去,露出大大的额头,“咱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为什么我性格像船上小孩,你性格却像看船的小孩?”
丰峻想了想:“或许上天注定我要来看你吧?”
何如月羞红了脸,心里甜甜的。
这个丰峻,土味情话说得这么自然的吗?
“看,又有船来了。”丰峻指着远方。
何如月踮起脚,只望见在运河的拐弯处,露出小小的一只角。
“来,我们猜猜,这条船上拉的是什么?”丰峻道。
“不猜,你耍赖皮哦。”何如月不依。
“我哪里耍赖皮?”
“你长得高,看得远,说不定你已经看到船上是什么,肯定赢我。”
丰峻被她逗笑,一把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指着栏杆中间的水泥横杠:“来,你踩在这里,我抱着你,让你也站高看看。”
这把不亏。
何如月也不客气,立刻将两只脚都踏上横杠,双手紧紧扒着桥栏杆,转头看丰峻。
真是完美啊,果然可以平视丰峻的视线,一样高了呢。
“那你抱紧我啊,别让我摔下河去。”
丰峻:真是小看我了,就你这八九十斤,我还能让你摔下去?
当然,他还是奉命抱紧了,体会着何如月充满活力的身躯传来的温度。甚至,他将自己的心脏悄悄地贴了上去。
紧贴着少女平滑的脊背,纵然是隔着衣衫,也叫人荡漾不已。
何如月哪里知道丰峻在她身后转了那么些念头,她极目远眺,终于确定丰峻看不到船上。
“果然看不到,那咱们开始竞猜?我猜是黄沙!”
丰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猜是砖头。”
“赌注是什么?”何如月问。
“谁猜错了,就分享一个秘密?”
“可以!”何如月欣然应允,然后死死盯着那条船。
渐渐地,那船开始向主航道转过身来,当它终于露出小半个船身时,何如月发出懊恼的叹息:“哎,你赢了。”
船身上堆着一摞又一摞的砖头,高高矮矮,错落有致。
丰峻得意地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探过去,将脸贴在何如月的脸庞上蹭了蹭。
何如月如梦初醒,猛然发现两个人的姿势是那样不合适,低吼道:“快放我下来,我的天,桥上全是人!”
晚了,已经有无数路过的行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还好,没看到熟人。
但这一对小青年,男的女的都这样好看,行人们惊讶他们的大胆之余,不由多看了几眼,甚至还有同样年轻的男男女女投来羡慕的目光。
何如月脸红了,拉着丰峻的手就往桥下跑,一路跑到引桥之下的僻静处,这才停下脚步。
“丢人!”她跺脚。
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如月,总是会在和丰峻相处时,露出小女生的娇态。
丰峻拉着她的手:“丢什么人啊。这是咱们给这里的人示范怎么谈恋爱。”
“呸。你不是没谈过么,你好意思给人家示范。说不定这里的人比你精通多了。”
这打击,极具杀伤人,丰峻无言以对。
想想也是,后世来的丰峻和何如月,连亲吻都是头一回,这个世界的刘明丽,已经能准确地从亲吻中判断爱意和熟练度。
为挽回局面,丰峻提醒道:“来,你输了,分享一个秘密吧?”
何如月转了转眼珠,有点愁:“一时也不知道什么算是秘密啊。要不,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
丰峻:“你从哪个城市来?”
“我就从中吴来。那个世界,也叫中吴。”
中吴。丰峻在自己的记忆里想了想。后世的他,也曾去过一个叫中吴的城市,他在那里投资了一个项目,不过,只是匆匆而过,印象不深。
“你那个世界的中吴,和这里一样吗?”
“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不过我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这些,实在也说不上来哪些异同。”
何如月转而看丰峻:“你从哪个城市来?”
丰峻坏笑:“什么时候你赢了,你再问我。”
“呵,架子够大啊!”何如月一翘鼻子,“什么了不起,我早晚赢你,到时候让你一五一十,全吐露出来。”
“拭目以待。” 丰峻扬眉,扣住了何如月的手指。
他不是不愿意告诉何如月,只是觉得这样的相处有意思。他和何如月,像是后世飘到这里的两条小船,终于望见了彼此。这样并肩的航行,他希望是很久很久,他希望一路上都有说不完的话,他希望一路上都有看不完的风景。
“今天许厂长找你说什么?”丰峻终于进入正题。
何如月也不瞒他:“许厂长要调走了,他感谢我小舅帮了他的忙,所以问问我还需要什么帮助,能在他离开之前帮我办好。”
“许波人不错。”丰峻直呼其名。
“是挺不错的,帮厂里做了不少实事。”
丰峻道:“我不是指这些。高升之时,能念旧情,说明不是得意忘形之辈,他是值得交往的朋友。”
“朋友?”何如月听出了端倪,“所以你今天也去,是因为,你们有私交?”
丰峻笑道:“是不是没想到。”
因为下午在楼梯上相遇,何如月露出惊讶之后,她一直很后悔,怕自己伤到丰峻,所以现在怎么也不能表现出自己没想到。
何如月捏着丰峻的手指,微笑着:“你们藏得真好,谈判时候也一点都没看出来。”
那你的确是看不出来,那时候他们的确还没有私交。
丰峻也没有具体说缘由,只道:“他想带我走。”
何如月心中一紧:“你答应了?”
丰峻立刻感觉到了何如月的紧张,想逗她一逗:“我说,要问何干事答不答应。”
“啊?”何如月瞬间愣住,急道,“不会吧,你不会真这么说吧?”
“说不定许厂长明天会来问你。”
何如月真着急了,小脸都憋白了:“那我怎么回答啊,啊啊,好紧张。这关我什么事啊!”
看着她连手都不牵了,急得原地打转,丰峻又好笑又心疼,一把拉住她:“别转啦,小心头晕。”
何如月埋怨:“许厂长肯定会笑话我们。”
丰峻望她,眼睛亮亮的,闪着光芒:“我只问你,你希望我跟他走吗?”
何如月正色道:“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如果对你的发展有好处,你就应该去。”
“可那样,我就不能每天见到你了。”
何如月心脏漏跳一拍,但还是坚持:“你不是写了《水调歌头》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就算跟他去,也不过几里路,怕什么。”
一阵温暖涌上丰峻心头。
那种再遥远,也会被人牵挂的温暖。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温暖。
他一把将何如月拉过,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没答应,逗你的……”
何如月的小拳头顿时雨点般落在他的背上。
居然……很舒服。
经历了小拳捶捶、小嘴哼哼、小眼白白,丰峻终于把何如月哄回来。
“听我说,我虽然不想跟他去,但我不是没自己的要求。”
“你要求什么了?”
“我想去销售科。”
“销售科?”何如月喃喃地,静静地想了数秒,然后认真望他,“我支持。”
果然是一起并肩航行的人!
丰峻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正色道:“吴柴厂不可能永远靠政府调拨计划,金质奖章也不是免死金牌。销售岗位会越来越重要。”
还有更长远的,丰峻没说。
他这么多船不是白看的。他看了八个月,拉建材的船只越来越多,城市建设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切都和他那个世界的八十年代一模一样。
很快,整个中吴市……甚至整个国家,都会迎来一轮飞速发展。
他一定要让吴柴厂抓住这个时机。
只要他在销售岗位上干出成绩,其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不可限量的未来。
何如月点头:“我觉得你也合适。咱们厂的销售人员年龄偏大,要我说,现在短板还不明显,但以后要是出口创汇,那就捉襟见肘了。”
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丰峻终于放下心来:“咱们想的一样。销售人员不仅年龄大,力量也薄弱,咱们这么大厂,销售科一共才三个人,难以想象。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成立销售中心,甚至有驻外地的办事处。”
“哈哈,还会有海外分公司。”
“想远了想远,拉回来。”
丰峻被她逗笑。到海外分公司,按正常发展速度,起码还要二十年后,那时候他和何如月都已近中年,所以他更想要的,是当下的成功。
“我跟许厂长说了,就算去销售科,我也不希望是凭着私人关系,我建议竞聘。”
“这个办法好。竞聘你肯定可以杀出重围。”
二人说得欢欢喜喜,终于见到了人生路上第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后世而来的人啊,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哪有那么容易。
书里总写,金手指一开,好事自然来。其实不然,想象和现实往往有巨大的鸿沟,现世都过得一团乱麻,就算老天给了你先知的能力,亦无法将其落实到最佳。
总是枉然。
…
说来也奇怪,过了两三日,厂里出了一道通知,说要举行文化考试摸底。
这有点突然。
金招娣倒是很高兴,她复习了好久,马上就要参加夜大的入学考试了,正打算趁着这个机会也给自己摸摸底。
何如月在跟黄国兴确定书画大赛评委名单时,也顺嘴问了一下。
“黄主席,怎么突然来了个摸底考试?”
黄国兴戴着老花镜,正仔细欣赏着参赛作品,随口道:“是许厂长提议的,说给厂里的职工摸摸底,掌握一下职工们的文化知识水平,后面职工学校开出来,也能做到心里有数。”
又是许波。怎么总觉得跟丰峻那事有关系呢?
何如月又问:“那试卷谁出啊?”
“请的中吴中学的老师出卷,就是一些初中高中的简单知识。”
啧啧,中吴中学可是中吴的头号重点中学,出过不少两院院士的,他们老师来出卷,简直是降维打击,还不把吴柴厂的职工们考趴一片啊。
“太可怕了。我怕出考场,大家都抱头痛哭。”
“哈哈。”黄国兴笑道,“总要有点难度,才看得出水平嘛。都出1+1等于几,或者床前明月光,也没意思对吧。”
说着,他从作品堆里捡出一张小纸片,认真地看着:“你看看,怎么也得像这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才有点意思嘛。”
嘿,何如月心中一喜,故意道:“哟,谁写的,这么有水平,这可是苏东坡的词啊。”
“就是啊。这用意不错。苏东坡可是在我们中吴终老了,有特殊感情的。”他把老花眼镜扶了扶,“让我看看谁写的……哟,是丰峻!”
“丰峻?”何如月凑过去,“黄主席给我瞧瞧。”
接过那张瞧了一百零八遍的小纸片,何如月认真地看了第一百零九遍:“写得很不错嘛。字好,词好,用意好,这个真是用心了。”
黄国兴瞧瞧她,笑了:“小何啊,夸得真婉转。”
我去,黄主席不会这么慧眼吧。何如月立刻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表现得太明显了?
“没有没有,我从来不婉转的。我就是觉得真不错,真心实意地夸。”
黄国兴又颇有深意地望她一眼,没拆穿,点点头道:“是很不错,让评委们定夺吧。”然后将小纸片从何如月手中抽回来,放进了一大堆“志存高远”里。
…
何如月对突如其来的文化考试心有疑虑时,许波正负手围着吴柴厂转圈。
想到自己快要离开吴柴厂,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格外亲切。
想到自己还会回到吴柴厂,这里的一切又都变得格外诱惑。
许波要把吴柴厂每一个角落都转遍,记住他们的模样,然后看看三年后他再回来,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转着转着,许波踱到了锅炉间门口的香樟树下。
这棵香樟树是整个吴柴厂年龄最古老的树,盘根错节,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撑出一片遮风挡雨的小天地。
他望见丰峻正在锅炉间里调试仪表,便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向他挥了挥手。
片刻,丰峻出来,向他点了点头。
丰峻从来不像其他职工那样,看见许波就毕恭毕敬,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波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觉得丰峻本来就应该这样。
他就该和别人不一样。他生来就是特殊的。
“考试通知看到了?”许波问。
“是的。”丰峻淡淡地回答。
从看到考试通知的那一刻起,丰峻就猜到了,这是许波的主意。甚至他为许波这个主意折服。
一个看似没有目的的摸底考试,不会有人走后门竞争,不会有人削尖脑袋钻营,也不会有人拼尽全力找关系。
这样的考试结果,最公平。
到时候许波以考试成绩调人,谁也无话可说。
果然许波笑着,低声道:“好好考,很重要,这是我特意为你争取的。”
“明白。”丰峻依然简简单单两个字。
许波拍拍他的肩膀,正要离开,丰峻又说话了。
“许厂长,你也去弄个文凭。”
许波一愣。他的确是基层出来的,文凭和董鹤鸣没法比,但蒋敬雄和他差不多,也没有耽误人家当书记啊?
“有用?”许波反问。
“如果哪天,你和别人竞争,其他条件都一样,文凭就会是决定因素。”
丰峻说得淡淡的,像是在说今天很凉快,今天食堂的菜不错。
许波却听出了点意思。
这小子说得有道理。别看现在高升不看文凭,那是因为大家都是从基层出来,阿大阿二,没啥可比,但以后呢?
而且董鹤鸣为什么能当一把手,不正是因为他又有技术又有文凭?
现在厂里开始陆续分配进来大学生和中专生,他们现在看着不起眼,都还是羽翼未丰的新人,但数年后呢,会不会因为一纸文凭,就一跃而到他们这些没文凭的“许波”们头上?
上升之人,不能有任何弱项。
文凭就是他许波的弱项。
许波深深地望着丰峻:“明白了。等我到了新岗位 ,立刻着手去办。”
这思路正确。
这年头的文凭,其实还是比后世要好弄些,尤其到了领导岗位上,他们进修的机会就更多。只看你有没有心,只看你能不能走在别人前头。
目送许波走远,丰峻在树下站了一会儿。
他不担心自己的摸底考试,这对他连考试都称不上,只能叫活动筋骨。
但“丰峻”这个原身,的确也有不小的硬伤。
一是部队里犯过的错误,二也是文凭。
这也是他选择走销售岗位的原因之一。以后销售的评判价值,就是赤/裸/裸的业绩,曾经年少轻狂的错误,会慢慢隐藏进岁月的长河。
但文凭倒是很重要。
他丰峻,是要驯龙的,他不能忍受自己连个文凭都没有。
…
考试还没来临,舞会先来了。
这一天,吴柴厂的小礼堂热闹非凡,天还没黑,小年轻们已经无数次过来刺探“军情”。
“礼堂里拉了彩带,漂亮得像过年!”
“礼堂漂亮有什么用,我想知道今天来的姑娘们漂不漂亮。”
“肤浅!国棉一厂的女工进去都要面试的,能不漂亮吗?”
“哟,你不肤浅,你都了解这么清楚了,你不肤浅。”
“吵什么吵,何干事关照的你们照做没?”
“我马上就去洗澡。白天干活一身臭汗,昨天洗了也没个屁用。”
“看我胡子刮得干不干净,早上差点刮出血了。”
“咦,你的皮鞋好看的嘛,臭小子,什么时候偷偷摸摸买了皮鞋?”
“跟我姐夫借的。”
“哈哈哈哈,我说呢,比你的脚小一圈啊,你也不怕挤死。”
“这不管,反正就是比球鞋强,大不了跳舞时候我把脚趾扣起来。”
小青工们叽叽喳喳,听说这天吴柴厂下班后,男澡堂池子里的水都溢出来了,跟下饺子似的,而且还相互搓泥,等他们洗完,澡堂子的水都黑了。
还听说这天晚上食堂的大蒜炒肉丝,意外地剩了好多,不知道为什么,小青工们突然都不爱吃大蒜炒肉丝了,搞得食堂师傅纳了闷了,好几次去尝味道,还以为自己手艺砸锅了。
刘明丽也很兴奋。因为她把国棉一厂的名单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果然有几个很优秀的男青年。
她绑了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但不是为了亮相,而是为了散开。因为编过的辫子一散开,就会变成大波浪,显得特别的妩媚。
然后用一块红色的小手绢从头发下穿过,将两个角用黑色发卡别在耳后,拢住散开的大波浪。饶是见多识广的何如月见到了,也不由大赞一声:“明丽你真是迷死人了!”
嘿嘿,这就是刘明丽要的效果,迷不死人显不是白迷了。
而且吴柴厂的小青工们都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刘姑娘已经不稀罕了,她要冲出机械行业,进军纺织行业!
最紧张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团委书记孙博伟。
他准备了好几盘磁带,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还跟何如月商量了好几次。一直到他看到吴柴厂的小青工们陆陆续续走进小礼堂,才悄悄松了口气。
“何干事的话很有用啊,你看今天小青工们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孙博伟悄悄跟何如月道。
何如月穿着亲妈后来重买的红色长裙,上面是一件修身的白衬衫,一条皮带束着腰,俏丽又端庄,往礼堂里一站,也是相当吸引眼球。
“是不错。原来咱们厂的这些年轻人,个个都很帅啊。”
比如戴学忠,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衬衫长裤,居然有百分之一的许文强味道。
比如平常总是打补丁的郭清,也换上了最新的衣衫,头发梳得光光的,颇有几分英俊。
最绝的是刘德华。还在胸口的口袋里塞了一块手绢,还露出一角。知道是学电影里的外国绅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感冒了,要随时擦鼻涕。
反正,一切都有条不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刘明丽用胳膊肘供何如月:“丰峻呢,他不是也要来吗?”
何如月忙得没空过问丰峻,这下才四顾:“还真没来。不过他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到时候自然会出现。”
她说的是实情。丰峻说了要来霸占她,就一定会来。
跟孙博伟领个舞,丰峻都要索一个吻补偿,怎么会放任何如月在这里被别的优秀男青年邀请。
尤其是国棉一厂那几个。
吴柴厂的男青工们个个打扮得跟新郎官似的,站得工工正正,等了好久,终于听到门外有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自下而上,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正由远而近。
他们凝神屏气,心都要跳出来了,几十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礼堂门口,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终于,一群纺织姑娘出现,一个个笑语吟吟,青春美好。
男青工们欣喜异常,顿时感觉何干事的提议真是有先见之明,多么地必要啊。
这些纺织姑娘是多么干净,笑容是多么美丽,还有好几个都穿着像何干事一样的长裙子呢。
当然,没有一个像刘医生那样披着长波浪的。
这一点,刘医生赢了。
国棉一厂的团委书记是个女的,走过来,跟孙博伟握手,孙博伟给她和何如月刘明丽相互介绍,相互握手。
然后吴柴厂的男青工们坐一边,国棉一厂的纺织女工们坐一边,两个厂的团委书记分别开始讲话。
刘明丽不安分的眼睛早已经将对面几个男青年打量了十八回。
她凑到何如月耳边,低声道:“那个穿蓝衬衫的好神气!”
何如月一看,的确不错,长得高,头发也有些微卷,看着很书生气,蛮有些出挑。
当然,在何如月看来,离丰峻还是有些距离 。
“他叫什么名字?”刘明丽问。
“我哪知道啊。我又没见过。”何如月笑道。
刘明丽急了:“两个书记话真多,你说完了他还要说,能不能赶紧下去,让我们开始跳舞啊?”
急,真急。刘明丽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前去,握着男青年的手,开展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