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何如月道:“丰峻,我其实还看不透你。”
离开了那个“无须负责任的世界”, 嚣张的丰峻不见了, 那个惜字如金的丰峻又回来了。
他道:“带你去城墙,不是为了相互看透。”
“那是……”何如月不解。
“我想让你知道,人类的悲喜, 换个世界就一钱不值。”
我去, 毛姆看多了就这样?
其实何如月明白丰峻的用意了。他是想告诉她,陈新生有自己的解脱之念, 死亡未必是全然的毁灭, 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怎样活得值得。
他不想让何如月被消极情绪霸占太久。
丰峻就是这样, 或许是好意, 但不愿意好好说。
似乎给予他人善意和温柔, 在他看来竟是一种耻辱。
如果是别人, 何如月会笑话他中二,但丰峻显然不是。他是认真地和人保持着距离。
某种程度上说,丰峻也许不是个善良的人, 但他是个认真的人。
认真的人, 是有力量的。
“丰峻, 我还有个请求。”
“说呢?”丰峻等着他的下文。
“不要跟别人说我们昨晚见过陈新生。我以后会跟小蝶说, 她爸爸是因为太思念妈妈, 追着妈妈去了。”
丰峻望望她:“不怕我又食言?”
前情未忘啊!
但是, 何如月不想追究了。
“我愿意再相信你一次。”何如月道。
丰峻目光炯炯:“你的确天真。”
何如月:“希望你不是的确冷酷。”
回到梧桐树下, 丰峻站定:“就到这里,我进去了。”说着就要跃身而上。
被何如月一把拉住:“为什么总要像个猴似的,不能大大方方走大门吗?”
丰峻回:“要是你能跳上去, 我就可以大大方方走大门。”
什么意思?
何如月愣神的一瞬间, 丰峻已经挣开她,跃上了围墙。然后几个腾跃,上了锅炉房的屋顶。
丰峻在屋顶上高声道:“快回吧,食堂要开饭了!”
何如月仰面望着他,突然就笑了。原来他是怕和自己一起进厂门被人说。
这位“才俊”同志,居然还有点幽默感了。
难得。
回到厂里,何如月发现陈新生的死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在食堂吃饭时,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徐秀英特意和何如月坐一起,关心地问:“如月,他女儿还在你家呢,你可怎么告诉小孩子啊。”
若是一开始,何如月定然心乱如麻。但现在哭也哭过了,喊也喊过了,陈新生就是那艘船,走远了,望不见了,何如月已经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他。
何如月道:“之前已经说她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小孩子心里也猜到的。我打算带她回家拿点东西,然后再找机会告诉她。”
徐秀英叹气:“可怜的丫头,希望看在补助的份上,亲戚能改变主意收养她。”
“补助?”何如月停下筷子。
似乎自己离开的那一个小时,事情有了变化?
徐秀英奇道:“你不知道?上午许厂长找你们黄主席说的,说厂里给这孩子补助到十八岁,从工会出。”
“是吗?我上午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居然就不知道呢!”
何如月是真的松了口气。
只要厂领导发话,将陈小蝶的补助定下来,民政局那边组织街道协调就更有对照。
而且只要何如月还在工会,陈小蝶就吃不了亏。往后有物价飞涨的话,何如月还可以给她申请随涨,也算能减轻卢向文和祁梅的抚养负担。
于是她道:“陈小蝶家亲戚不愿意收养她,回头让民政局和街道做主找人家。”
徐秀英叹道:“那可要找个好人家,不能让小孩再受罪了……”
话音未落,隔壁两桌大声吵了起来。
“不是没可能好吧,说不定陈新生就是在牢里被欺负了,扛不住才上吊的。”
“他是在看守所好伐,你懂个屁,当警察吃干饭哒?”
“哦哟,我是不懂。我又没去过。你去住过的?”
不可开交,眼见着就要撸袖子打起来。另一桌的戴学忠挺身而出,当当当敲着饭盒走过来,吸引了一众目光:“你们都懂个屁!陈新生是去和他老婆团聚了好吧?”
“团聚?阴间团聚啊!”
戴学忠笑道:“看你们这些没文化的,连恩爱夫妻共进退都不知道。陈新生和他老婆天天吵架吧,但人家为啥还能那种死法,说明床头吵架床尾和!人家私下感情还是很好的!老婆被他失手杀了,你说后不后悔,你说愧不愧疚,你说是不是万念俱灰!”
众人纷纷点头:“有点道理。”
只有何如月心里有数,什么“万念俱灰”,一听就不是戴学忠的水平,肯定是丰峻教他的。
戴学忠见自己得到赞同,更来劲:“陈新生为什么在拉到大西北去的前一天上吊,那是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西北,他肯定是想和老婆葬一起!”
“咦,这个合理!”
“搞不好真是这样!”
职工们纷纷附和。戴学忠也被自己说服,觉得这就是真相。
何如月不由去寻找丰峻,却望见不远处,丰峻还是慢条斯理在吃东西。像是有感应一般,他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何如月的目光。
丰峻淡淡地笑了一下。
何如月了然。
就让这个版本的说辞成为“标准答案”吧。
别让陈小蝶在失去亲生父母的同时,再背负太过沉重的枷锁了。
挤在水龙头前洗碗时,旁边一个女职工转头望着她,突然说话:“何干事,你真是好心人。”
何如月转头一看,却是第一天上班时,堵在自己办公室哭闹的那位遭受家暴的梁丽。
“梁师傅啊。”她打起精神,跟梁丽打了个招呼,却望见梁丽眼睛下有一块乌青,不由问,“怎么了,你丈夫又动手了?”
梁丽不以为意:“哎,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就不说他了,狗改不了吃屎。”
何如月有些气愤:“你可不能纵容他。要么让他戒酒,不然喝多了还会打人,你不能总是逆来顺受啊。”
梁丽不由伸手摸了摸眼睛下的乌青,嗞着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还是很痛的。
“谢谢你啊何干事,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梁丽将饭盒里的水朝旁边甩了甩,甩在另一个女职工身上,惹来一顿咒骂,但她却不以为意,凑过来低声道,“何干事我跟你说,她们那时候传些奇奇怪怪的,说你不正经,我就帮你骂她们了。但是你不用谢我的,我愿意帮你说话。因为你是好人!”
何如月哭笑不得,但还是很诚恳地说:“谢谢你啊。不过以后不要骂人了。时间久了,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拎着饭盒走回行政楼,想着梁丽刚刚套近乎的话,何如月还是觉得好玩,一边想,一边摇头。
可刚一踏上楼梯,何如月突然想起了什么。
上午费远舟在车站上跟她说陈新生的死讯,当时有一句很重要的话,竟然被她忽略了。
费远舟说:“……你帮了他那么大忙,连我们局里的老同志都说,整个中吴市公安局都解不开的悬案,被吴柴厂一个工会小丫头解开了,你看看,多不容易,多幸运……”
如此说来,费远舟把自己的提示告诉了局里人?
那知道自己是“提示者”的,并不只有费远舟和丰峻,还有市公安局的其他人。
中吴这个江南的工业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尤其是市里的这些机关企业,都是盘根错节、关系复杂。话题是周一突然发酵的,那很有可能,是周日亲朋好友闲聊时,某个市公安局的人员随口说起了此事?
何如月回到办公室,将饭盒放进抽屉,出神地想着这事。
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丰峻。
…
“老大——老大——”
刘德华紧赶慢赶,向香樟树这边跑。也不知道是不是蔫久了,好不容易跑到树下,腿一软,摔了个嘴啃泥。
围坐一圈的小青工们一阵哄笑:“没发奖金呢,别急啊,哈哈哈哈!”
还是郭清上前将他拉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今天吃饭怎么没见你啊?”
刘德华摸了摸门牙,还在,也没摇,总算放心了,嘟囔道:“这不是干大事去了嘛。老大交代的大事。”
丰峻从水龙头那边洗了把脸,雪白的毛巾搭在肩上,顺手抹干了脸上的水珠,问:“没什么大事能比得上吃饭,往后吃饭还是得准时啊。”
又对戴学忠道:“去我工具箱里拿个苹果给他。”
得到关怀,刘德华十分感动,眼巴巴望着丰峻:“老大,我跟你汇报?”
丰峻蹲下来,难得的轻松:“没事,你直接说吧,让大伙儿都听听。”
“前几天不是有坏人在厂里传何干事的坏话嘛,我打听出眉目了。这坏人,就潜伏在何干事身边!”
“谁!我剁了他!”戴学忠托着一个苹果出来,一听这话,瞪圆了眼睛。
“哎哎,先把苹果给我再剁!”刘德华一见苹果,眼睛都放光了。
戴学忠将苹果抛给他,就地坐下:“何干事可是帮我们职工说话的好人。人家大姑娘带小姑娘,陈新生家那丫头,愣是带了快一个月了吧,咱们厂谁有这好心?谁还说何干事的坏话,那就是缺德!”
“对,刘德华快说,是哪个没屁眼的这么缺德!”
丰峻也歪着头看着他,在等他的答案。
刘德华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好甜!甜到一想起那个没屁眼的,就更生气了。
“就是周文华这狗日的!”
一听是周文华,小青工们顿时就炸了:“娘的,何干事是他下属啊,哪有这样不爱惜下属的,他是不是人啊!”
“老子看他娘里娘气阴里阴气鬼里鬼气的样子就知道是个没几把的,没想到还没屁眼!”
“他什么来头啊。占着茅坑不拉屎,平常也没见干活,傅建茗要个补助都能卡好久,他怎么能当副主席的?”
丰峻开口了:“他局里有人。”
“老子阴间有人,老子还认识阎王爷呢。”青工们又叫起来。
丰峻又问刘德华:“你确定是他?这事不能搞错。”
旁人义愤填膺时,刘德华已经三五下把偌大一个苹果啃得只剩了个核,拼命咽下最后一口,刘德华道:“错不了。我刚从三分厂回来,找了那个扫厕所的。”
“就是在食堂对着何干事放屁的那个保育员?”戴学忠问。
“没错。”刘德华道,“我打听了好几个车间,发现最先知道的,都是早上上班送孩子去托儿所的,我就把目标锁定在托儿所,这不,早上再跑一趟三分厂,就什么都清楚了。”
丰峻眯起眼睛:“原来如此。她进厂当保育员本来就是走的周文华的关系。”
刘德华惊讶:“老大你这都知道!”
突然,刘德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乐道:“怪不得她见到我,就像见了阎王,是不是老大你教训过她?”
丰峻淡淡地:“那不是脏了我的手?”
旁边有个小青工清了清嗓子:“欺负何干事,就是跟咱们的奖金改革制度作对,就是跟咱们做对。我也没怎么她,谁让她不带孩子老偷懒,躲休息室织毛衣,我就在她毛衣篓里放了两癞哈蟆,把她给吓的……我跟她说了,去给何干事道歉求原谅。求不到,明天就是放水蛇,再求不到,后天就是赤练蛇,她差点当场就瘫了,娘的,我还以为她很厉害呢。”
戴学忠乐了:“原来是你干的。哈哈哈哈我说呢,那天跟死了爹似的从行政楼出来,第二天听说就去三分厂扫厕所了。”
郭清却是小青工里很有脑子的一个,问:“哎,既然她是周文华的人,怎么肯跟你说的啊。不怕把周文华抖出来,她更没好日子过啊?”
刘德华一怔,他光顾享受胜利果实了,就没细想这层。
倒是丰峻明白。丰峻冷笑一声:“调那么老远去扫厕所,周文华也没捞她一把,心里有气。”
说着丰峻抬腕看了看表,站起身拍拍手:“到时间了,大家都回岗位上干活去,不能让人瞧不起啊!”
“好嘞!”众人吆喝着,干劲十足地站起身。
刚刚那小青工意犹未尽,嚷嚷道:“老大,要不要我给周文华那老家伙也塞两条蛇,吓死他算了。”
丰峻拍拍他:“不用了,你们都好好工作,剩下的,我自己来。”
对付周文华这样的老油条,两条蛇是不管用的。他靠山强、脸皮厚,要想扳倒他,需要用非常规手段。
丰峻需要等待机会。
如果等待不到,那就制造机会。
…
周文华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他发现这事居然没让何如月受什么影响,有点郁闷,但上午何如月突然接了个电话就跑出去,后来就没回来,他就很好奇。
这小丫头不服管,还喜欢抢功劳。他不喜欢。他喜欢围着他转,会拍马屁的。
下午工厂礼堂的负责人过来申请买灯,被周文华逮着,人模狗样又莫名其妙地训了一通话,又把人打发走。
负责人:草,我就是要给礼堂买几个日光灯管,而已!
周文华不管,你草你的,他玩他的。玩走了礼堂负责人,他开始琢磨何如月。
“小何,回头要是我不在,老黄过来报销日光灯管钱,不许给他签字啊。”
何如月奇了:我啥时候有报销签字的权利了?
但嘴上还是公事公办:“周副主席开我玩笑呢,我也没有给他签字的权利啊。”
周文华眼珠一转:“那我不是怕你认不清自己身份嘛。”
何如月也不客气:“我认不清,财务科认得清。没有黄主席签字,财务科也不会给报的。”
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堵心呢?这不就是暗示他周文华其实也没有签字的权利吗?
在新人面前装什么逼呢?
周文华不痛快了,反正他也没有痛快的时候:“我说话你就听着,怎么百句百怼的。”
说对了,何如月就是“百句百怼”的,尤其对你周文华。
“周副主席说话,要是我不吭气,岂不是不尊重你。”何如月脆生生的,还笑吟吟的。
“你……”周文华捂住胸口,感觉自己又要请十天病假才好。
正说话,外头有人喊:“何干事——”
却是团委书记孙博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讨厌周文华,反正没进来,就在门口喊。
“在呢,孙书记。”何如月跑到门口,却见孙博伟在三米外站着。
孙博伟低声道:“何干事,问你呢,你会跳舞不?”
“跳舞?”何如月脑海里立刻想起这个年代挥着红绸子的舞蹈,用手比划着,“这种吗?我没跳过。不过我会跳很多很多的舞,这种可以学的,只要有人教。”
没想到孙博伟摆手:“不是这个,是……”
孙博伟神神秘秘地道:“交谊舞。”
“这个啊!”何如月乐了,本姑娘从小学习民族舞,长大也是舞林大会高手,来到这个世界都觉得没处发挥呢,小小的交谊舞算什么。
孙博伟却紧张:“嗯呢,会吧?”
“会!”
孙博伟长舒一口气,宽宽的额头上汗都下来了:“那就行。咱们厂团委要和国棉一厂团委联谊,对方提出来办个舞会,我就愁了,也不知道咱们厂里这些小青年会不会跳,我得先给他们培训培训是吧,别到时候在兄弟单位面前丢人。”
“那孙书记会不会啊?”何如月问。
“我会点儿,大学里跳过,但也是三脚猫。我得找个会跳的舞伴,给大家培训啊。”
“没问题,联谊什么时候,时间紧不紧张?”
“时间倒是不紧,等天气凉快点,下个月吧。我还得先出通知,让职工们报名呢,然后确定人选。国棉一厂肯定是女青年多,咱们厂就要多出男青年,这样才有联谊的意义嘛。”
何如月大大方方:“没问题。等孙书记确定好时间,把要学的人都凑个地方,我来教他们。”
孙博伟抹了一把汗,总算放心地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何如月就望见周文华举起的报纸在晃动,一看就是刚刚跑回位置上,刚刚摆好的姿势。
怪不得孙博伟要远远地把她叫出去说。
就这糟老头子,听见小青年们跳搂搂抱抱的交谊舞,指不定又要出来坏事。
何如月不搭理他,坐回自己位置上继续工作。
今天她忙得很,要把手里的两千多张电影票分完,然后通知各部门的分工会负责人来领。
一边数着票,一边何如月心里也不踏实。下午黄国兴和保卫科袁科长去了看守所处理陈新生的后事,听说还联系了陈新生唯一的弟弟。
这回陈新华没法回避,必须要出面。
何如月想知道,陈新华看到黄国兴他们会怎么说。
离下班还有四十分钟时,周文华就已经消失了。何如月也不在意他,只当办公室没这个人。听见隔壁办公室有钥匙开门声,何如月赶紧就跑过去。
果然,黄国兴回来了。
“小何啊,进来,正好有事。”
何如月跟着黄国兴进了办公室,等他将包放好,咕咚咕咚喝了半瓷缸水,终于开始说话。
“没见着遗体,看守所直接处理了。我看也没什么遗物,就进去时那身衣服,我没要,让烧了。”
见黄国兴表情疲惫,何如月轻轻“嗯”了一声。
黄国兴又叹道:“这人啊,就算没了。真是想不到啊。”
原本已经恢复了大半的何如月,被他这声感叹一勾,复又沉重起来。
“他有什么遗言吗?”何如月问。
“什么都没有。牢房里也没有纸笔,他也没有跟谁交待。小何,咱们上个劲,把陈小蝶的抚养事宜给办了吧。让这可怜的两夫妻无牵无挂地走。”
何如月点点头。又问:“陈新华说什么了没?”
“也是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一滴眼泪没掉,只问,陈新生的房子怎么处理。”黄国兴说着,有些气愤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我说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陈新生两公婆死了,还有陈小蝶,还有厂,还有政府!”
可以想见,能把脾气甚好的黄国兴都惹毛,陈新华的确是掩饰都没掩饰,直接露出了贪婪的嘴脸。
这么看,当时追出来塞那两块钱,还真是一时良心发现。
“要不……黄主席,现在就联系民政局的程科长吧,免得夜长梦多,赶紧把协调会开了,把陈小蝶的领养事宜落实下来?”
“行。”黄国兴拎起桌上的电话,刚要拨号,又想起之前何如月跟自己说过有位医生邻居想要抚养陈小蝶,便问,“对了,你不是说你邻居想收养陈小蝶?要不把他们一起叫来开会,顺便把手续办了,你看可以?”
“没问题!”
见何如月回答得爽快,黄国兴点点头,拨通了电话。
将情况跟程科长一说,程科长也吓一跳,说这事就不仅仅是社会补助的问题,还涉及到社会抚养,如果要开会,要叫上社抚科的同志一起。
黄国兴一听,这当然好,大声道:“那就更好了。定个时间,几方见个面吧,总不能让人家小孩一直住在我们何干事家,我们何干事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
程科长在那头也乐了:“你们那个何干事啊,是个能干孩子。”
又被表扬了,而且电话扬声器太厉害,旁边的何如月也听得清清楚楚。
表扬声中,黄国兴和程科长倒是干脆利落地定了时间,就明天上午,在民政局碰头。民政局和居委会由程科长落实,吴柴厂和意愿抚养人则由黄国兴落实。
一拍即合。说定。
这效率,何如月也是佩服。
往常都只见影视剧里说,早些年政府部门办事不容易。但其实,容易起来也很容易,毕竟手续没有后世那么复杂,部门也没有后世那么多。
“那就这么定了。你回去通知你家邻居,明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到。你也不用来上班了,带他们就直接去那里碰头吧。”黄国兴道。
“好的,黄主席。”
话音未落,突然听黄国兴大喝一声:“周文华你又在外头鬼鬼祟祟干嘛!”
何如月一回头,望见周文华背着手在门口探出脑袋:“谁鬼鬼祟祟了,正好经过。”
呵,从楼梯上来,要先经过工会办公室,才到工会主席办公室。说正好经过,莫非你跟丰峻一样,是会飞的?
黄国兴气不打一处来:“多大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干点正事!”
周文华不敢怼黄国兴,陪着笑:“我这不是在干正事嘛,我打算去看看……会议室,要不要添点东西。”
黄国兴懒得理他,手背对着他挥了挥,示意他赶紧走。
何如月见状,不由开始思念周副主席身体欠佳的那些日子。
…
下班回家,何如月望着祁梅和陈小蝶在家门口说说笑笑,心中格外感慨,便将陈新生的死讯忍了没说。
一直到吃过晚饭,安顿好陈小蝶,又切了半个西瓜给她,这才来到卢家。
卢向文今天有台手术,下班回来晚,一边吃晚饭,一边祁梅心疼地给他扇着扇子。
“一台手术要站很久,你膝盖疼没?”
“没有,最近状态挺好。这个周末咱们带小蝶去游泳吧,上回她就学了个上浮,还不会换气。”
“好啊,就快开学了,趁着开学前学会了,就不用拖到明年夏天。”
一抬头,祁梅望见了何如月:“哟,如月来了怎么不吭声。”
何如月心想,你们这和睦,我也舍不得打破哇。
“我有事跟你们说。”何如月进来,返身把门虚掩上。
见她郑重,二人奇怪:“什么事?”
何如月捏着手指,靠在她家洗碗池上,低声道:“小蝶爸爸……死了。”
“咣当”一声,卢向文手里的调羹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死……死了?”卢向文顾不上一地的碎片,问,“破伤风?他们没给他打针吗?也不会这么快啊!”
“是自杀。用自己的裤子……早上被发现时,已经咽气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外的暮色照进屋子里,亦是沉沉的,昏黄而迟疑。
半晌,祁梅声音颤抖着,哽声道:“和她妈妈一样的死法……是……是追他妈妈而去吗?”
卢向文却深深地望了一眼何如月。
就那一眼,何如月觉得他猜到了真相。他如丰峻一样,瞬间猜到了陈新生的“退出”。
但卢向文没有说破,他不想让妻子再承受压力。
他只问:“小蝶知道吗?”
何如月摇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她。我觉得……对她来说,爸爸是去了西北,还是去了哪里,暂时还不重要。”
“嗯。”卢向文轻声应着,将抽泣的祁梅拥进怀里,“不哭啊。小蝶爸爸是不想去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小蝶爸爸想留在这里,陪着他妈妈。”
祁梅捂住脸,无声地哭着。久久地,她才抬起脸,问:“所以小蝶只有我们了,是吗?”
卢向文轻声道:“我想是的。”
见时机成熟,何如月赶紧插话:“卢叔叔,祁阿姨,我正想跟你们说。我们黄主席联系了区民政局,明天早上七点半就开协调会,你们是意愿收养人,请你们也一起出席会议。”
似乎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卢向文和祁梅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明天我打电话去医院请假。”
走出卢家,何如月隐隐听到屋子里祁梅在喃喃地:“小蝶终于要成我们家人了,是吗?”
是的。小蝶没有亲人了,我一定要护着她,直到她成为你们家人。
何如月站在弄堂里。一弯月牙儿已经悄然东升,挂在弄堂口的树梢上。
她记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她难以置信地跑出家门,站在这个弄堂里,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当时,天上也是这样的月牙儿,
不过那时候,月牙儿在她身后。
…
翌日,七点二十五,何如月和卢向文祁梅来到民政局。
没想到黄国兴比他们来得更早,何如月给双方介绍过,程科长也到了。
一见祁梅,程科长大吃一惊,连声喊着“祁老师”,恨不得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坐。
原来程科长的儿子是祁梅的学生,虽然已经读初中了,但对祁梅却还是感恩有加。能在这样的场合碰到“祁老师”,程科长还挺高兴,觉得自己终于能为孩子的老师做点什么,表达一下多年来的谢意。
何如月暗暗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就叫缘分吧?老天也在帮着陈小蝶和卢向文祁梅吧?
陆续的,社会抚养科和居委会的同志也来了,程科长开了隔壁会议室的门,请大家坐下。
因为之前沟通足够,大家对陈小蝶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在补助上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吴柴厂每月和居委会每月各补助十元钱和十斤粮票,按年发放,到陈小蝶十八岁成年为止。当然,以后补助费用会随着物价的上涨酌情调整。
几方都没有异议。程科长写了一张补助协议,请双方都盖上公章,然后在协议下,又端端正正地盖上了区民政局社会救助科的章。一式三份,吴柴厂工会、居委会、和区民政局,各留一份存档。
卢向文和祁梅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们终于将各自的协议收好,然后准备迎接对自己的资格审查。
社会抚养科的同志也很有经验,首先检查了两个人的工作证,然后拿出一张表格,让他们填好,只等两人签字,然后三方盖章,这手续就算齐全了。
可就在卢向文签完字,祁梅接过笔要签自己名字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一个尖利的女声由远而近:“在哪里开会?在哪里开会!我们才是陈小蝶家属,我们不到场,开什么会!”
何如月心中一沉,坏了,这家人终于还是找来了!
程科长皱眉,喊旁边科室的同志:“你去看看呢,什么情况,大吵大闹的……”
话还没说完,一个同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程科长,有人声称是陈小蝶家属,说这里在进行一场罪恶的勾当!”
程科长一听,脸都绿了:“放肆!谁,带进来!”
陈小蝶的婶婶披头散发出现在门口:“谁?我!我是陈小蝶的婶婶,亲婶婶!我老公叫陈新华,昨天还去牢里给陈新生收尸,今天就不认账了!谁说我们不肯收养陈小蝶,放屁!”
陈新华就站在她身后,重重地点头,给女人撑腰。
社会抚养科的同志看晕了,转头问:“什么情况?不是说陈小蝶没有亲属愿意收养吗?”
程科长也立刻看黄国兴,意思是,你们吴柴厂说的啊,陈小蝶没有亲属愿意收养,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亲叔叔和亲婶婶?
黄国兴鼻子都气歪了,豁地站起,指着门口的陈新华:“好你个陈新华,昨天我可跟你说了,陈小蝶要找人收养,你屁都没放一个,今天就出尔反尔?”
女人赶紧把陈新华推出来:“快跟他们说,之前是开玩笑的。哪有亲叔叔不愿意抚养亲侄女的。我们愿意的!”
陈新华猝不及防被女人推进屋里,胆子不由也大了,梗着脖子道:“是的!我们没说不肯收养,从来就没人问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