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擦把汗,起来请人,“掌印大人,沈大人,咱们走吧。”
冯玄畅和沈念也不迟疑,利落起身,同县丞一并到老张头说的亲戚家去。
城外不过十里路的一桩小村子,寥寥十几户人家,也是家家关门闭户的。
老张头亲戚家很好认,因是才娶亲,门口还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喜字,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甚至于有些破落。
县丞叫人去敲门,门打开来,开门的是个老妇,穿着打补丁的衣裳,鬓间白发凌乱,她打量打量外头这一行衙兵,眼里透着精明和警惕。
“咱们是寻常庄户人家,差爷们别不是走错了门?”
“没走错门,你是老张头的亲戚,你家娶了外乡人做媳妇,是个有肺痨的,快把人交出来吧。”
衙头半点也不客气,凶巴巴的。
说话妇人哭天抢地起来,甩上门腿一撑坐在门槛上直拍大腿,嚎啕,“老天爷评评理,你们这些吃公粮的官差不管咱们百姓死活,来人快看看,衙差光天化日抢新娘子了,来个人评评理吧。”
庄子总共十几户,都挨在一起,妇人一嗓子嚎出来不少村民出门看热闹,庄户百姓对衙差评头论足起来,没一句好听的话。
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衙差遇到泼妇骂街那也是个有理说不清。
眼见着百口莫辩,沈念往前走一步,“村民们,这家媳妇是有痨病在身的,老张头家的孙子因来吃了喜酒,回去就染病了,大家伙儿都是家里有孩子的,不要人云亦云。”
村民们根本没人理他,沈念还要再说,冯玄畅伸手拦了拦他,低声道:“这场面你应付不了,交给我吧。”
沈念只好作罢。
冯玄畅也没说话,往前两步从衙头腰上抽出佩刀,搁妇人面前一站,冷凛凛地。
“今儿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要你儿子的命,大娘,你自己个儿选一个吧。”
妇人给他吓呆了,一时间忘了嚎,醒过神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让了道,唯唯诺诺的回,“你领走吧,在柴房里捆着的,她是个疯傻的见人就咬,我儿子娶了她也是倒八辈子血霉的。”
冯玄畅给衙头使个眼色,衙头带人进院子把人带了出来。
见着那女子,冯玄畅和沈念皆是一怔。
第48章 ┐(‘~`;)┌…………
同小象上一模一样的眉眼,空洞的紧,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嘴里念念有词儿,身上还套着不齐整的凤冠霞帔。
沈念心里蓦地涌上怜悯来,一个箭步过去,把女人从衙兵手上接下,给她覆上面纱。
瞧见有人过来拿布往自己脸上招呼,女人受了刺激直往后躲,空洞的眼里骇然都是惊恐不安,沈念只得动作放轻,拉着女人的手细语安抚。
“姑娘你莫怕,我是个大夫,来替你治病的。”
女人愣愣怔怔的,甩开沈念的手对着沈念肩头就是一口,沈念吃痛,却也忍着,轻轻拍女人的背,“别怕,别害怕,我在。”
女人松了口,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痴痴傻傻说着“找妹妹,要回家。”
沈念头一回莫名觉得心里煎熬,他转头去看冯玄畅,“这家人饶不得。”
冯玄畅点头,“你且带人先行回去,我自有安排。”
事儿自然不用沈念说,这女子十有八/九是善姐儿无疑了,只是他还是要确认一番,又叮嘱沈念道,“莫让允淑知道这事儿,过些时日再告诉她罢。”
沈念额首,带着人先走了。
冯玄畅望一眼倚门而立的老妇,冷声问,“这女子姓什么?哪里人?”
老妇觑一眼冯玄畅,“不……不知道,是从人伢子手里用十斤包谷换的。”
他将佩刀递给衙兵,琢磨着,“人伢子怎么找?”
老妇瞧他穿着打扮,就算再怎么见识少,这会子也约莫猜出来他是个大人物,便老老实实交待起来。
“那人伢子到处流窜的,也没什么固定的地方,都是他们打听哪里有想买媳妇的,就到哪里去。我们家媳妇……不不是,这个疯闺女听说是从北边拐来的,人是疯的不知根底。”
老妇说完再瞟一眼冯玄畅,试探着,“官爷,我们是太穷了得有个婆娘生娃,这姑娘不是我们拐来的,我们也是攒了整年粮食还带借的,才换这么个人来做媳妇的,您可别抓我们啊。”
冯玄畅看看县丞,“你地界儿上拐子横行,这事儿你自己处理吧,咱家会据实禀给官家。”
县丞是一脑门的冷汗,连连道是,反手一挥,掷地有声,“捆人。”
冯玄畅把这事儿全全扔给了县丞去处置,他回香草华来用过膳,服上沈念送过来的汤药,两人坐在屋里都是惆怅。
他是惆怅怎么给允淑交代,至于沈念惆怅的,却是李允善花儿一样的姑娘,如今这副模样实在可怜见的。
都说医者父母心,可对旁人,他也没这样父母心过。
沈念抬眼,蹙眉道: “我替善姐儿诊过脉,她心智大乱,到是没有染什么痨病,那喜豆的病不是从她这里过的。”
冯玄畅额首,道,“那就好,这疯病不似实症,只怕是受了刺激,你要多费心些。”
医官即回来,秦艽便被旁的医女替换了,自去养病。跑腿的小厮往来传话,人站在门外低低一伏,“掌印大人,医官大人,内堂那边传话过来,要味药材。”
沈念理理衣裳出来,问人,“说是哪味了么?”
小厮嗯一声,“大姑吩咐,要枭肉做药引子的,连着半月的量。”
沈念皱眉,“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告知允淑,明儿一早给她送去。”
小厮唱诺,起身回了。
沈念回屋里来,冯玄畅疑惑问他,“这夜猫子也能入药引?”
沈念说是, “枭肉治喘鸣,喜豆这孩子估摸是开始喘了,我去看看,你去同雍王说会儿话吧。”
沈念踅身去了内堂,冯玄畅坐在房里左右思量,怎么才能神不知会不觉得去探看探看允淑。
连着数日,他并没有逮着机会探看,倒是允淑带着活蹦乱跳的喜豆从内堂出来了。
整个医馆都开心的不得了,就连雍王爷都顾不得县丞请他不要出府哀求,带着人来了香草华。
喜豆很康健,一点也不喘,也不咳,烧也退了,可把老张头高兴坏了。
看着大家都很高兴,允淑把诊治过程、用的药材所记录下来的册子交给沈念后,才总算是舒了口气。
“沈大人,这都是多亏了您,喜豆才好的这样快。”允淑面色很是疲惫,却仍是挂着喜色。
沈念略带欣赏道:“这事儿该给你记大功的,我已经联合几个医官大人给官家上折子说明此事了。”
允淑不好意思撩撩头发,“大监大人呢?”
沈念笑,“正同雍王说话,有了药方子,瘟疫很快就能控制下来,大家都倍有信心,他此时忙的紧,脱不开身,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允淑脸一红,“我晓得了。”
“连着小半月累坏你了,今儿且回房去歇息罢。”沈念瞧她精神不太好,嘱咐着,“歇好了,还有病患要治疗的。”
她道好,转而回了房,确然是要好好歇息的。
睡到朦胧里月光透过窗洒在地上,恍惚觉得床前有人伏着,她睁眼借着月光看,就看见穿官服的冯玄畅趴睡在床头。
夜里凉的紧,这个人傻子一般,也不知道盖个毯子的,她鼻子发酸,轻叹一声,起身给他披件厚氅。
他睡的不是很深,一点动静就醒了,扯扯她盖过来的厚氅,拉她小手,“我想你想得紧,那天想偷偷溜进去见你,倒是去翻了一回墙,那郝衙头精怪的,给我逮个正着。”
允淑抵他的额头,“那怎么成?你掌印大人的脸还顶得住?丢死人了吧?”
他长长嗯一声,“没有吧,只要我自己儿不觉得丢人,那丢人的就是别人。”
什么歪理?
允淑嗔他,“郝衙头不都是为了保你性命?你若出了事,这县丞要担多大的罪责?”
他不理,只说,允淑,我冷。
看看七尺高的男儿,在她个女儿家面前可怜楚楚的,也不害臊。
允淑抽回手,“你要是还觉得冷,就到被子里来吧。”她拍拍被窝,“暖的紧。”
得了话儿,他也不客气,宽了外衣只合着中衣挤进来。
“你别怕,我是个太监身子,就算是同榻也毁不了你名声的。”他小心翼翼,试探的给允淑说安心话儿。
她也不在意这些,拉他手过来捂在心口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又不指着嫁人,您对我这样好,给您暖个床罢了,报不得您的恩情。”
他由她捂着手,冰凉的身子逐渐暖和起来,她还青涩,少女的体香充斥着整个床间。
“往后别这么一个人就冲上去了,允淑,凡事有我呢,危险的事儿我替你去做,我又不是个摆设,没来由那么娇弱,我心里记挂着你,受不得你再出事儿,会疯的。”
两人合衣躺在一起,彼此心里都踏实了。
“也没想那么多的,我摸喜豆潆还有脉搏,能救便救了。往前在宁苦,也经历过这些,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死了,又有新的犯人填进来,那流放犯人的地界儿就是吃人命的鬼窟窿,所幸我还好好活着哩,还逃出升天了,如今也能救人了。”她絮絮叨叨的,忽而转了话头,“也不知道二姐姐如今好不好,来了张掖城都快小月了,也没能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来。”
说起善姐儿,他心里头一紧,支支吾吾的,“我叫人打听着的,再等些日子,定能找见人。”
她的了安慰,连连点头,“等找着二姐姐,我要给她买个庄子,找个相貌堂堂的好相公,她吃了那么多苦,下半辈子都要好好的。”
这女人和女人也不都一样,宫里那些后妃争风吃醋的,整日里就琢磨着怎么勾心斗角争宠,官宦家的姐儿们心高气傲,一门心思要嫁高户,学着怎么做个称职的当家主母,她呢?成天的想着要买个庄子,这姑娘对庄子实在执着。
等回去长安,让廷牧找一处风水好又僻静处买个庄子予她罢。
他想了想,还得她喜欢的,是个费心思的差事。
见他不搭话,允淑以为他是困顿了,小丫头心思单纯,学着她母亲哄她儿时睡觉的模样,轻轻拍他的身子,轻柔的唱着春江花月夜。
她只会唱这一首,还唱不全的,只会前边那几句,反复的唱。
他也不打断她,闭着眼睛小憩。
雍王领着头儿,大家各司其职,熬过两个月,瘟疫止了,长安那边来了旨意,诏雍王和冯掌印回长安复命。
他跟雍王商议晚一日动身回长安,忙里偷闲来找允淑,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安置了善姐儿的住处。
沈念尽职尽心,甚至于尽心更多一些,每日除了替李允善亲自熬汤药,还亲自喂汤药,一贯不苟言笑的医官大人这两月来,对着李允善从揪心到放心,已经有了些微他自己都没注意的变化。
秦艽说老师最近常常坐着坐着就走神儿。
他不甚在意。
允淑还纳罕大监大人带她来这农户是做什么,进门见着秦艽,秦艽就拉着她问,“我听闻你还有个姐姐?”
虽然秦艽这姑娘哪哪都好,可是这事情被秦艽知道了,允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没……”
话还没说出口,秦艽瞟她一眼,“长的真好看,怪不得老师整日整日的出神,我本还想着你跟了老师更好些。”
冯玄畅把允淑拉回来,瞪了秦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