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嘴里说着要赶走, 一进自家前院, 青玉立刻就敛了一身的怒气, 整好裙裾, 款款在门上探得一探, 见初一负着两手站在院门前一簇冬青前, 轻声问道:“可是张家大郎?”
初三转出一只手来, 揭开绿油油的荷叶,笑道:“大姐儿,咱们兄弟赔你的!”
圆乎乎十只驴打滚粘在一处。青玉一手几乎接不住, 顺手转给身后笑嘻嘻的青梅,低眉笑道:“你们也是穷家孩子,为何要如此破费?快快, 三位弟弟都进来, 我叫青梅给你们洗些鸭梨吃,好不好?”
初一也顺手把自己包的那一捧递给青梅, 轻声问青玉:“青玉姑娘可能与我一同出去走走?”
青玉回头, 青梅两条柳叶眉凑在一处, 恨不能自己替她点头的样子。她以袖掩鼻, 低声道:“我年纪也大了, 虽知你不过兄妹情意,可总一起出门怕不太好。”
头一回约姑娘, 初一没想着能约出去,但眼看明年就要选妃, 他想找个能与自己言语相投, 情投意契,重要的是还能待弟弟们好的姑娘做妻,对于女子的身份地位,并没有那么在意。
青玉当街摆摊卖梨,家宅整的清清爽爽,虽是小户,但姐妹俩俱勤劳仆实,相貌也算可人,所以初一才会想进一步接触。
有教养的姑娘自然要矜持些,初一虽失望却也能理解,正自落寞,便听青玉又道:“都是穷家孩子,难为你们带着那么多东西,也罢,就让几个弟弟在我家吃些梨与杏儿呗……”
当然,让青梅招待那三个拖油瓶的功夫,青玉正好可以跟这俊俏俏的少年一块儿到河岸柳林中漫步,毕竟这小小少年性子温柔,歉和有礼,嗓音好听,便是那相貌,也是万里挑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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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后四个笑的傻子一样孩子的目光中到了河边,垂柳逶迤,凉气森森。初一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问道:“青玉姑娘可曾读过书?”
青玉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将来嫁到婆家,也是要帮翁姑纺织做针线的。识字的事儿,只能教给男人们了。”
这也是如今世间男女间的主流价值观。初一虽不认同,短时间内却也难以改变它。他道:“那可不好。须知女儿家虽不必外出,但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识得字读得书,眼界便与不识字的人囧然。”
一说识字,楚青玉的心思立刻回到那只印泥盒子上。她拐个弯儿说道:“方才那盒胭脂,谢谢你!”
这少年郎显然很高兴她会喜欢那盒胭脂,长睫似扇微颤,笑中略带羞意:“那是我爹的印泥盒子,至于里面的胭脂,是我拿古书上的法子自己亲手治的。你能喜欢,我很高兴!”
青玉心中又酸又失望,暗道:可怜见的,如此俊貌的少年,竟是个连盒胭脂都买不起的穷家孩子。要知道膝下还有三个弟弟,皆要成家立业。长嫂为母,若真的点头嫁给他,此生都只有苦头吃的。
既这样想,她自然仍还要端着矜持不肯表态。
而初一见惯了各命妇家的小丫头们一入宫就要缠着自己,哥哥叫个不停,这厢扭一朵花儿那处扭一个荷包儿,倒是很欣赏青玉这种难得的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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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老楚家的后院里。
因是雕花匠,家里自然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铲刀、锉刀与雕刀等物。
初四最爱这些玩意儿,捡起一把铲刀就去挖墙跟儿。
姐姐眼看要寻得俏郎君。青梅心中欢喜,洗了一大盆梨摆在后院大杏树下一张夏天乘凉的凉榻上,请初二和初三两个坐了,便蹲到墙角,拿小刀儿削了一片片的梨,一口口喂给初四吃。
初三手中一只大鸭梨,咬得一口也凑到墙根,见初四不肯吃梨,叫道:“初四,你再不肯吃我可吃了,二姐儿还没喂过我了。”
青梅连忙削了一牙子下来,连刀递到初三面前,笑道:“弟弟,你再不肯吃,张三可要吃掉你的梨啦!”
初四抬头看一眼,慢腾腾转过头,叨了那口梨肉,又埋头去挖土了。
青梅哄着给初四喂了大半只梨,回来与初三两个坐在凉榻上,笑问道:“张三,你家几口人?”
初三算了又算,摇头道:“太多,我数不过来。”
青梅本在削梨,抬眉点着初三的鼻子道:“还说自己识得字,算数都算不得,真是不知羞!”
初三心说皇城里总有数千人,具体多少人,除了我娘,再无人清楚。
青梅削好了一只白嫩嫩的大鸭梨,转身才发现那总是带着猴的张二不知去了何处,遂高声叫道:“张二!张二!来吃梨啦。”
初三一把从青梅手中夺了梨子道:“张二不是吃梨人,快拿来,我吃了它。”
其实梨本没有多好吃,在皇宫里也是见惯的东西,但无论什么东西,兄弟们抢起来才香。初二本是倒吊在大杏树上,伸手未抢到梨,摘了一只杏子往弹弓上一夹,一弹弓便打到了初三身上。
初三气的跳脚,叫道:“二哥,好不好你打我作甚?”
青梅不怎么敢惹那怪兮兮的张二,又转着法子从初三嘴里套话儿:“这种梨树,你家只怕很多吧?”她这是要套问,看张三家是个农户,或者商户,再或者有些田地的员外郎。
张三下意识摇头:“没有,我家一株也没有。”宫里皆是名花贵草,梨花丧气,御花园里也不值梨树的。
青梅一听,排除了他家是个有田的农户。又问道:“那你爹平日都作甚?在京作买卖还是在外走脚贩?”
初三再扯不下谎去,忽而指着青梅红彤彤的两颊叫道:“二姐儿,我发现你生的可真好看!”
对于姑娘家来说,这话再试不爽的。青梅下意识捂脸便笑。
她脸生的圆,因常年在外跑,肤不及楚青玉细白,当然相貌也未长开,街头巷尾人人皆赞青玉生的漂亮,青梅心里高兴,偶尔偷姐姐的铜镜来看一眼,两颊两坨儿的红,一点都不讨人喜欢,遂有些自卑。
头一回听人说漂亮,她笑弯了眉眼,却还没忘掉自己真正的使命,正打算再转着法子问问这张家兄弟居于京城何处,便听大杏树上张二阴阳怪气的声音:“她那里好看了?明明生的老太太一样!”
青梅气的柳眉倒竖,跳下席子叫道:“张二,你再睁大狗眼好好瞧瞧,你姐姐我那里生的像老太太?”
初二自树荫从中伸出头扫了一眼,一脸了悟:“脸红嘴撇样子丑,可不是老太太?”
青梅小细胳膊叉腰,一只杏子打上树,初二应声而躲,小猴子一堆杏子打下来,砸的她哎哎直叫。
“消消气儿,你消消气儿!”初三拉楚青梅坐下,指着头顶道:“我二哥就那脾气,他是孙猴子,喜欢树上睡觉的,咱聊咱的,不理他。”
青梅坐了片刻,也暗觉自己有些过了,遂又重新削了一只梨,轻声叫道:“张二,下来吃只梨吧。”
树叶簌簌轻响,树上并无人说话。
青梅清了清嗓音又道:“行行行,算我是老太太,我脸红嘴撇生的丑,快下来吃梨,好不好?”
虽人常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可是楚家两姐妹却是相反的。青玉多愁善感,又向来少出门户,因自恃貌美而心气颇高,整日拈柄铜镜做一些叫贵人赏识,平步青云,嫁入宫廷的美梦。
而青梅自小爱在街市上逛,杏子上市卖杏子,鸭梨上市卖鸭梨,对人生也看的颇为透彻,觉得身为女子,嫁个诚实恳干的男人,一起在这太平盛世的天子脚下做点小生意,齐齐整整生几个孩子过一生,再好没有的欢事儿。
所以对于张家四兄弟,她比姐姐青玉热心十倍。为了能应承好这三个小拖油瓶儿,叫姐姐和那张彧欢欢喜喜谈一谈,说她像老爷爷都使得,更别说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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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小猴子先窜下树,从青梅手中夺走梨子又窜回了树上。再接着初二溜了下来,他手中一顶柳叶编成的凉帽儿,间缀着各色野花,伸手扣到青梅头上,掂只梨子过来连皮咬一口,清脆脆汁水满舌,囫囵声儿道:“老太太配野花儿,瞧着刚合适。”
青梅笑的比哭还难看,眼看夕阳落山,也知道张家规矩森严,他们兄弟不刻即要回,遂连忙打了水来,将个初四洗的白白净净,另又寻个布兜装了满满一兜的梨与杏子算是回礼,要送他们兄弟回家。
小儿女私底下偷偷摸摸见个面,云山雾罩般的时间就过去了。回到楚家院门上,三个兄弟齐排站着,初四脸儿洗白白,身上干干净净,一看那小毛丫头就将他照顾的很好。
当然,初一将这功劳皆归到了青玉身上,离开时说道:“约莫七月十五,我还要再来见你,你留心不要走远。”
青玉小脸含羞,依依不舍,与青梅两个目送张家四兄弟走远,远远瞧着张三还在回头招手,小脸儿拉起寒霜,甩着袖子道:“那张家大郎闷葫芦一样,止这一回也就算了,往后他若再来找,你只说我不在就罢了。”
青梅心说刚才瞧着姐姐挺高兴的,怎么忽的就不热心了呢?
眼见青玉转身进了屋子,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也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