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与荀澈相处三年之后的十几载孀居之中, 她还在闲时看了许多荀澈所留下带有他亲笔批注的藏书。一页一页翻过去消磨时间的时候,她没有什么感觉,但其实在不知不觉当中,她看人看事的方法, 已经越发靠近荀澈了。
便如此时,明锦柔甚至隐约觉得俞菱心这个微笑不语的神情好像都与荀澈有那么三分相似。
“秦王殿下是八月十四受责, ”俞菱心算了算,“今日是九月初六。当初你二表哥向皇上请旨说的是要告假半个月不得入宫,这眼看都二十多日了,他也没有再去景宁宫给秦王殿下侍读,皇后娘娘过问也是正常的。”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道理, 明锦柔却还是觉得好像不止如此, 她刚想再问, 却又转了个念头, 主动去挽俞菱心, 笑道:“姐姐,要不然你去我家罢,等我哥他们回来问问宫里的事情?”
俞菱心眉头微蹙,立时就觉得这应该又是某人的筹算:“他叫你说的?我不去。”
明锦柔却笑道:“二表哥没说,虽然我觉得他肯定是乐意你去的。但这不是要紧的,主要是我看姐姐你对宫里的事情很清楚,那应该也想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到底说了什么的吧?再者,就是我们府上其实人挺少的,滢儿如今病了,我一个人就寂寞的很。”
明锦柔的最后一句话倒真的是实情,她的祖父老晋国公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嫡长子明云冀就是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的父亲,而庶出的二爷早在十年前就外放到渝州为官,两三年才回京城一次,既是述职也是探亲。
而明锦城与明锦柔的母亲楼氏则是在三年前病故了,之后明云冀悲痛之下也没有再娶,甚至连原有的侍妾通房也不再亲近,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都在游山玩水的散心。
京中偌大的晋国公府里,平常居住的其实就是安养天年的老晋国公夫妇,以及明锦城明锦柔兄妹。所以明锦柔活泼爱玩,又常常去荀家,也是真的有些寂寞的缘故在里头。
“你平时不去与府上的长辈说话么?”俞菱心稍微迟疑了一下。
明锦柔眼睛立刻亮了:“现在府里的中馈是我祖母管着,我祖父身体不太好,我虽然每日去请安,但也就是坐个一刻钟的工夫。所以平常要是我不与滢儿在一处,就可孤独了。”
这话说得还算恳切,只是明锦柔平素太过活泼开朗,此刻大眼睛虽然努力眨了又眨,俞菱心还是很难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可怜”。
只不过,想起前世里所知的明锦柔一生,她却有些心软了。
若不是京城明家嫡系的人实在太少,明锦柔前世里又何必抛却自身的前程甚至清白声名,破釜沉舟、身侍魏王呢。
“那你与外家的表姐妹们也不走动吗?”俞菱心又想了想,她如果没记错的话,明锦柔已故的母亲应该是英国公府楼家的女儿,明家与楼家也是世代交好的。
明锦柔摇摇头:“也不是不走动,我娘是外家最小的女儿,生我又晚,我最小的楼家表姐也与我哥同岁,早就都出阁了。因为年纪差的大,她们虽然疼我,但也都拿我当小小小姑娘看,没什么一起玩的机会,所以我才与滢儿最好。”
说完偷眼去看俞菱心的神色,果然又柔和了些,明锦柔立刻又拉着俞菱心的手摇了摇:“慧君姐姐,你就陪陪我罢。等到我哥哥他们回来,你若是不想与二表哥多说话,我就立刻安排车送你回家可好?”
这也算是难得“光明正大”的一回邀约了,俞菱心再次犹豫了,一方面是有些心疼明锦柔,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有些惦记荀澈在宫里的事情。
上辈子荀澈前后几次的中毒遇刺之类的危险,不是发生在宫中,就是宫门附近,毕竟那是他势力最弱的范围,朱贵妃也好,文皇后也好,想要算计他都会比外头容易百倍。
所谓闻弦歌知雅意,明锦柔瞧见她神色越发松动,忙吩咐下人:“直接回府罢。晚些再送俞姑娘回家。”
俞菱心不由摇头,但还是笑着随她去了。
这次再到明锦柔的青虹轩,就比前两回要悠闲随意得多了,明锦柔引着俞菱心到了她自己的小书房吃茶说话,进门便见到墙上挂着一柄云纹宝剑,旁边还有一把朱红金弓,虽然都看的出来是女子所用,要比寻常的尺寸小上一些,简洁而英气,手柄之处都能看出磨损的意思,显然是常常习练使用,并不是只为装饰。
书房的另一侧则设了古琴一张,旁边博古架上另有箫管乐器几件,只看质地与做工便知皆是名家之作。书架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女德女训之类的所谓闺阁书籍,整整齐齐的三排书,一排琴谱曲谱,一排拳谱剑谱,只有最下一排才稍放了几本史书和诗词,但诗词也大以金戈铁马、山长水阔的风格为主,少有伤春悲秋、燕舞莺啼的宛转之作。
“锦柔,你这当真像个侠女的屋子。”随着明锦柔参观了一番之后,终于落座喝茶,俞菱心还是啧啧赞叹。
明锦柔笑笑:“我们明家的姑娘都习武,这也不算什么。不过我爹娘和我哥哥都疼我,就算不是家里习武,我喜欢这些,他们也是由得我的。”顿一顿,忽然身子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问俞菱心:“慧君姐姐,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喜欢二表哥啊?”
俞菱心不由失笑,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毕竟闺中姐妹在一处,悄悄议论些这样的话题也是有的。尤其晋国公府人口简单,明锦城兄妹应当对自己的院子掌控也很严格,只看先前荀澈在青虹轩说话几乎没有顾忌就知道了,明锦柔自然也是随意说话的。
只不过放心归放心,俞菱心也不肯就这样交底的,随口笑道:“这个么,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开始喜欢上秦王殿下的,那我才肯告诉你。”
没想到明锦柔倒是爽快:“秦王,我从小就认识他啊,他特别聪明,又特别傻,反正就是……就是挺可爱的。”
放下明锦柔这句少女情怀的“可爱”不说,俞菱心倒真是好奇起来:“什么叫做秦王‘又聪明,又……又不聪明’?”对于这位未来的储君甚至天子,俞菱心还是不敢妄言这个“傻”字。
“就是他学东西其实特别快,”明锦柔说起秦王的事情完全不假思索,“最初我哥和二表哥是一齐去给秦王侍读的,我看过他们上课。秦王习文比二表哥差一点点,但也只是比二表哥差而已。其他的皇子也好,我哥也好,旁的侍读什么都是远远赶不上的。习武上头简直没有敌手,因为他学得快,又刻苦。”
俞菱心点了点头,这的确符合秦王给她的印象:“那所谓的‘不聪明’,又是从何说起?”
明锦柔微微垂了眼帘:“他特别实在。皇后娘娘其实捧他教他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清楚,但他是真的从心里孝敬皇后。秦王殿下其实已经非常努力了,只不过皇上喜欢哪个儿子,也不全在功课上头。毕竟长春宫的那两位都是嘴甜手巧的。有时不顺了,皇后娘娘不免就觉得还是秦王殿下用功不够。他虽然是皇子,可从小到大挨的打,应该比我哥和二表哥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但就是这样,他也是不长心眼儿。我哥有一回说,皇后娘娘要是哪天真的让他去上吊,他可能都不会抹脖子。”
俞菱心这就有些不信了,最是无情帝王家,长在那样环境的皇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性情?说不定就是会装假作伪,演戏自保罢了。
明锦柔抬眼看了俞菱心一眼,唇边竟有几分苦涩之意:“我知道姐姐不信,可这是真的。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四皇子赵王殿下,七岁时曾经在朝元猎场遇过一回大险,当时要不是秦王舍身救回来,现在就没有赵王了,好多事情也就消停了。那时候秦王不用去害赵王,他只要看着就行。可是他不行,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对不住旁人。我觉得他这样做皇子的真是傻到家了,脑子有病。”
俞菱心听着虽然有些疑问,却也没必要细问明锦柔了,转而低声取笑:“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看上这样有病之人的?”
明锦柔抿嘴一笑,俏丽的小脸上也飞起了一丝浅浅的红意:“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长得俊罢。”
俞菱心再度哑然失笑,这倒是无可否认的实话,秦王相貌之俊美,皇室之中无人可出其右。虽然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但大家看着秦王的相貌,也大约可以想象那该是如何一个姿容绝世的倾城之色。
“好了,该姐姐你说了。”明锦柔轻咳一声,“我都说了这么多了,现在该你告诉我,怎么看上的二表哥了。”
俞菱心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话头在前,不由干笑了两声:“这个,锦柔啊,你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锦柔小脸一沉:“我一直觉得姐姐温柔厚道,是个好人,你这是要过河拆桥,诳了我的心事就不说实话了么?”
俞菱心笑笑:“我问你这个,是因为我不认识秦王殿下呀。可你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锦柔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他有什么事情,你也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又有什么可讲呢?”
明锦柔一噎,好像觉得也有点道理,但想想还是不服:“这个,我当然是知道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你总得有些看上他的理由吧?”
“你觉得他好么?”俞菱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明锦柔只好随口应道:“还挺好的罢。”
俞菱心笑道:“这就是了。”
“这是什么啊?姐姐你糊弄我!”明锦柔越发不服,但也越发觉得眼前俞菱心的狡黠笑容怎么更像荀澈了。
俞菱心将茶盏放下:“你也说了,他挺好的,那就是原因啊。”
明锦柔简直气结:“世上好人多的是,比他好的也有的是,你也不能个个都看上罢?”
俞菱心终于轻轻抿了唇,给了一句实话:“在我看来,再没人比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