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她很少骑自行车出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保护皮肤,防长冻疮。偶尔骑车出门,都会戴平常很少用的那双皮手套——这双手套原本是属于毛爸的,毛思嘉用这个大小不合,所以很少用。
院子里空地就这么大,杨雪燕为了洗衣服也在水龙头水泥池子旁,所以一抬头就能看到毛思嘉那双白的发光,水嫩嫩的手。低头再看自己的手,不是红通通,而是肿的厉害,透出紫色,上面甚至有两条裂口,心里立刻各种不是滋味儿起来。
不合时宜的话脱口而出。
“那可不是劳动人民的手,是小布尔乔亚呢...”其实她自己也可能不太懂什么叫做‘小布尔乔亚’,只是学到了这个词,就到处用上了。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一下变得没那么好了,几个院儿里的大妈大婶你看我我看你,笑了笑,都不说话。然而就是这样的反应让杨雪燕更加不忿了——这都怎么了,人民群众连一点儿觉悟都没有了吗?
毛思嘉那样的难道不应该批判?自己这样的难道不应该赞扬?
杨雪燕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可笑,这个时候社会氛围如此,受到影响的何止是孩子,连有了成熟思想的大人也不例外!很多孩子有类似想法,并不是口头说说,他们是真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家常过日子的胡同大妈大婶,大多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怀。过日子就那么回事儿,怎么可能到处计较!
杨雪燕这话她们肯定不能直接说‘错’,但还是会觉得她这是没事儿找事儿,好端端的要找不痛快!她说的东西难道大家不知道?但是招人喜欢就是招人喜欢!就像这个时候大家甚至会觉得女孩子长得过于漂亮本身就是一种资产阶级情调,可轮到找对象的时候,大家还是喜欢长得好看的!
不只是找对象的男青年这么觉得,家长也这么觉得!孩子对象长相太磕掺,最后丢脸的是自家!
所以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更觉得杨雪燕这孩子太计较了。再加上她本来就常常针对毛思嘉,更添上一个‘刻薄’的评价。
从小到大杨雪燕都是这样,毛思嘉早就习惯了,所以也不把她这回挑事儿放在心上,等到第二天上学,她就全然忘了这件事。
“思嘉你就好了,不用担心这些事...”于欣在学校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
毛思嘉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还是为了留城的事情——现在他们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现在又没有高中,大学更是可望不可即!如果不去当兵(实际上他们也不够当兵的年纪),他们就得面对留城还是不留城的问题了。
当然,这个问题的结果也不受他们自己控制。
除了极个别人外,大家肯定是想要留城的,但问题是留城是很难的!过去几年知识青年大多都去了农村的广阔天地,有机会留城的简直凤毛麟角!
学校和开进学校的工宣队会咨询他们是否留城,但是这种咨询也就是一个过场而已,并不是说想要留下就能留下!与其说是咨询,还不如说是劝说,让想要留城的学生们同意去农村。
当然了,就算最后没有同意也没什么,该怎么安排的依旧怎么安排,可以说尽力劝说只是让场面好看一些。少数学生‘顽抗’并不算什么,但太多学生们闹起来,总是不好看的。
而且这个时候的风向就是这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领导人提出,然后青年响应支持的!至少在外界看来,这是奉献精神、青年自觉等高尚情操在支持,真的变成强迫,那就不美了。
于欣也想留城,但是她没有留城理由。她的各种条件,没有一条是支持她留城的。
毛思嘉当然也想于欣留城,于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想和她分开,以后只能靠通信联系。另外,她很清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本身而言并没有错,时代背景在那里,这样能够极大缓解城市人口负担...这个时候的工业并不能让城市消化更多人口了。
但是,落到自己亲近的人身上,是不能这样有‘大局眼光’的。
知识青年在乡村生活肯定不如在城市时,毛思嘉经过学农已经很清楚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和二十一世纪的农村是两回事!这个时候的农村条件差到什么程度?差到上厕所都不用纸(绝大部分的农村都是如此)!
这还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细节,事实上,类似的事还有很多!
当初她学农时已经感受到这么多了,更不要说真的长期生活在农村了!学农时做的农活和真正扎根农村时做的农活,那能是一样的吗?必然不同啊!
至于扎根农村之后的婚姻问题,回城潮中做的选择,留下的时代伤痕...这就更不用说了。
但这件事毛思嘉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哪怕她有几十年后的一些见识,在这件事上她也没办法。
“对啊对啊,毛思嘉就好了,根本不用担心这事儿了。”旁边一女同学语气挺沉重的。
毛思嘉只能礼貌地笑笑,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不合适。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个说法,别人当她炫耀。可要是她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那凭什么呢?因为独生子女的身份,她已经获得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留城机会!她要是愁眉苦脸,恐怕人人都要觉得她装模作样,特别虚伪了!
而且毛思嘉也注意到了,最近班上不少人,无论男女,都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她。这件事她倒是毫不意外...谁让她一点儿波折都没有地拿到留城机会了呢!相比起她来,将会去到农村广阔天地的同学们,要接受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大家在首都过的是安逸日子,吃的用的穿的看的,都是农村远远不能比的。没见过这些还好,难受的是从小见识到大,临到大了,却根本留不住!
毛思嘉扫了一眼喧闹的教室,叹了一口气,心中考虑着要不要最近请个假,不来学校了。最近他们也没什么课可上了,但来学校的同学反而多了起来,平常习惯性逃课的孩子这个时候却是天天不漏地来学校!
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打听打听留城的消息!
虽说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去上山下乡,但总有一些幸运儿能留下来。只是这种留下来的幸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需要个人非常努力地去争取。
毛思嘉这种独生子女属于天生条件,很少有人具备。另外就是动员家里的关系,到处想法,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少。而除此之外,就只能靠学生本人使劲儿了!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学校里人心浮躁,各种乱七八糟的新闻都有呢!
“哎哎哎!你们怎么这样啊?别打了!”
正在毛思嘉为了要不要请假回家而出神的时候,一阵乒乒乓乓,毛思嘉再抬头去看,出事的位置已经围了一圈人。好在教室只有这么大,人也只有这么多,还能看清楚中间的情况。
中心位置是刘妮,和另一个姓徐的女同学。
姓徐的女同学脸色特别难看,阴沉的像是要滴出水来。旁边的同学都想拉住她,但根本拉不住!她拼命向刘妮扑过去,一下就在刘妮的脸上挠了三道口子。倒不是刘妮不知道躲避,只是周围围了太多同学了,根本躲不开,而且那个女同学手也太快了。
“徐月月,你干什么!”刘妮有一些狼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围观的同学也没安好心,拦住徐月月的人并没有真的去拦,反而是她这边,总有人挡住她躲开的路。
徐月月‘呸’了一声:“刘妮,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写大字报的就是你,有人都看见了,你还假装没事人呢!”
听到徐月月这样一说,刘妮心里咯噔一下,慌了。但她很快又调整了过来——没错,写大字报的人是她,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写的那些东西都是事实,没有一点儿捏造的意思。就算是知道了,她也是腰杆挺直!
当即昂首挺胸:“大字报是我写的,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能做,我不能说了?”
毛思嘉不像别的同学,特别关心这阵子的各种新闻,这个时候整个人还云山雾罩呢!直到旁边的同学小声解释才知道,还是留城的事闹的!
徐月月走通了学校的门路,有消息说她可以留城了!也不知道刘妮是从哪里知道的,了解到徐月月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然后刘妮就去写了大字报揭发。大字报这么一贴,就算徐月月原本真能留城,这下也留不成了。
毛思嘉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刘妮真的是秉持着大公无私的心,揭发这桩事,那也就不说什么了,她这也能落一句认真负责。偏偏明眼人看得出来,刘妮并不是大公无私才去贴大字报的,相反,她就是私心太重!
自己不能留城了,就看不顺眼找到机会留城的每一个人!
看不顺眼也就算了,这种嫉妒是可以理解的,这段时间看不顺眼毛思嘉的人多了去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要去乡村修地球了,怎么就你们几个例外留下来过好日子?这怎么能甘心呢!
但是看不顺眼只是心态没调整好而已,真的去做什么,却是很少有人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刘妮就是这样,通过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打破了人家留城的希望。大家都知道徐月月搞到留城名额的手段不太光明正大,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时候大家对她的怨恨感同身受。
换做自己,留城的机会就这么没有了,恐怕也不能心平气和。
毛思嘉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了——她说怎么觉得怪怪的,原来是大家肯本没有认真拦徐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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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简介:
甘甜在穿越之后一直找不到人生目标
毕竟对于一个笃信科学的学霸来说
有神仙、有修真的世界实在是太超纲了!
直到拜入‘门派’时,
老师提醒他们要‘好好学习’
......
妥了!
对于一个学霸来说,
没有比学习更简单的事了!
第48章
春天的北京城,阳光明媚。这个时候还没有多少污染,即使是北京这样的城市,天空也是瓦蓝瓦蓝的。干净的马路很宽阔,车辆稀疏——这在几十年后是不敢想象的。即使是三线小城的马路也是‘滴滴答答’不停,北京?从中心区堵到城郊去了!
“是这儿吗?”毛思嘉下了自行车左右看看,不同于大多数北京孩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满北京城乱跑,她不太爱出门。所以除了常去的几个地方,她看哪里都陌生。
马路斜对面可以看到一家招牌写着‘大明眼镜店’的商店,非常显眼。这可是北京的老字号眼镜店,建国之前就在这儿开了店,可以说是北京城无人不知——当然,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是这个时候近视的人少,眼镜需求量不大,眼镜店更是少的可怜。
这种情况下,极少的几家眼镜店对于北京人来说自然都是‘心中有数’的。
孙继东点了点头,先停好了车。今天两人有约着见了面,孙继东说自己收了几部民国时期的外文小说,不确定是个什么东西,想请毛思嘉看看。不过也不可能只是看看这个,所以就稍带上了别的事。
首先,他们得来一趟‘大明眼镜店’。孙继东的弟弟孙卫南,就是和毛思嘉同龄的那个,他的眼睛近视了,医院看过之后让来配副眼镜矫正视力。之前都来了两回了,一回是散瞳孔,然后下次来验光。
这在以后的人看来简直看不懂...这为什么要做两次?一次做完不可以吗?但这个时候就是这样,可能是人手不足、机器不足,也有可能是单纯的制度原因。反正想要配眼镜的,都是这样。
等到验光之后,又等一个星期,顾客就可以来取眼镜了。这个时候的眼镜制作显然比几十年后麻烦的多,不存在一次性搞定所有事情。
本来今天该孙卫南来取眼镜的,但他忙着和一帮孩子搞‘集体活动’,早上放下碗就跑了,家长才让孙继东替弟弟取一趟眼镜。
毛思嘉的眼睛没有问题,家里也没有戴眼镜的人,所以从没进过眼镜店。不,准确的说,她是没进过这个年代的眼镜店。
和几十年后的玻璃柜台盛着许多款式的眼镜架,展示给顾客看不同,这个时候的眼镜店并没有怎么展示商品的意思——这也很正常,对于近视眼来说,‘眼镜’是刚需,总是要买的。而北京城里的眼镜店就是数得着的几家,不用展示商品,客人也是要买的。
而且,这个时候强调的是艰苦朴素,没工夫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眼镜的款式本来就很少。
拿了之前散瞳孔、验光时的单子,孙继东取到了眼镜,毛思嘉多看了一眼,发现是很常见的‘秀郎架’,一种后世也常见的镜架款式。架子是扁的,镜片边框是半框。
不能说多好看,但并不难看就是了。
毛思嘉在眼镜店里还是看到了几种眼镜的,其中最多的是半透明的塑料镜架。这个是学生镜,学生用的眼镜常常更换,这个成本低要价低,所以学生家长常给孩子选这一款。
看到有一款金丝边眼镜镜框,毛思嘉来了兴趣,请店员给她拿了出来。
这款眼镜框在时下的人看来或许有些老土,只有一些老派知识分子会用,但在毛思嘉看来却挺好看的...复古风十足。
戴着镜框照了照镜子,觉得还不错,毛思嘉最终买下了这镜框。
店员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给毛思嘉结了帐,她大概觉得这姑娘多半有病吧。这个时候买眼镜又不需要票,也不存在说你没有近视就不让你买眼镜,或者你不在我家配眼镜就不让你买镜框的操作(主要是这个时候也没有顾客会那么干)。
毛思嘉买镜框这个行为,在店员看来虽然很迷惑,但并没有不做这个生意的理由。
毛思嘉本来还打算弄个没有度数的平光镜,这样比较好看,但想了想,还是不要为难眼镜店了——如果她要求,应该也没有问题。因为有的顾客本来就是一只眼睛有度数,一直眼睛不近视,这种情况下就要用平光镜了。有这样的先例在前,毛思嘉让配平光镜是很简单的事。
只是这样会让人很迷惑吧...毛思嘉也不想麻烦一周以后再来取眼镜,干脆就只要镜框了。
孙继东和毛思嘉一起去了个人少的小公园,找了个坐的地方,毛思嘉这才开始研究孙继东带来的书。本来是打算去个可以坐着吃饭的馆子的,但是那样的场合摆弄书籍,总觉得可能会惹上麻烦,所以干脆看完书再去。
书籍看起来是一个人收藏的,因为盖了同一个人的藏书印。不过这都不重要,毛思嘉又看不懂其中的门道,她的作用就是确定这是一些什么书。
“是西班牙语。”毛思嘉点点头,她大学的二外就是西班牙语和法语。
“是阿拉尔孔的《三角帽》和佩雷达的《高山情》,出版时间都是十九世纪了。国内收藏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值钱,不过如果可以卖给外国人的话可能会好很多。”毛思嘉又翻到了后面一部,眼睛亮了亮:“是一部诗选。”
这部诗选是她过去不知道的,这也不奇怪,她以前学习西语的时候也就教材。阅读西语文学作品是有的,但都是市面上大路货的作品,淹没在遥远时空中的出版物,她没有见过一点儿也不稀奇。
再看看诗选收录的诗篇,这就相对熟悉了。毛思嘉看到好几篇都是自己读过的,还出现了卡斯蒂耶霍、克维多之类大名鼎鼎的诗人名字。
“收藏这几部书的人说不定是个西语专家呢,民国时期的话...会不会是在西班牙留过学的?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真的很少见了。”毛思嘉猜测道。
这也不是瞎说,民国时期的留学生,有留欧派和留日派。留学日本的先不说,留学欧洲的,主流应该是英国、法国、德国,其他的国家可不多!不过也不能这么说,说不定人家把整个欧洲都走了一遍呢。
这种游学模式,在当时财力能够支撑的留学生群体中间是很受欢迎的。
孙继东一眼就看出了毛思嘉的喜欢,把几部书往毛思嘉的方向推了推:“是买一个箱子时的赠品,白送的...值钱的是箱子。你喜欢的话,先拿去看,看完了再还我就是。”
毛思嘉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翻阅了几页诗选,毛思嘉读书时神态向来专注,因为今天戴了眼镜架的关系,显得格外书卷气。孙继东看了好几眼,脱口而出:“改天给你照几张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