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迟恒。”
阿慈一怔。
“这与迟恒有何关系?”
“你有所不知,”高羡道,“因我当初娶你之事,我用心准备了许久,大婚当晚所用的合卺杯、喜秤喜帕一类物什,全是独独去定制的。因那合卺杯是迟恒所绘,是以我与他一同寻了一位巧匠才打了那只杯子。这合卺杯在大婚前夕被取回来前,除了我两人,便再无旁人见过。本就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倘若这世上还有一只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
阿慈听着,渐渐脸色也变得惨白了:“你是说,你是说……”
“除非便是迟恒调的包,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得到。”
“咣当”一声,阿慈的手倏然一顿,碰翻了小方几上的一只茶盏。茶盖滚到几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连同盏中的茶水也无声地洒出来,洒了一片。
阿慈慌忙将那茶盏扶好,又匆匆从袖中取出一只帕子来,盖到那正在四散流淌的茶水上。
她因惊恐才碰翻了茶,而她这样惊恐的缘由,只因高羡的这一席话,生生又勾出她心中另一种假想来——
迟恒为何要调换这只合卺杯?
他调换它,莫非是这杯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样的秘密,与前世端王爷的死,可有关联?
阿慈想到这里,突然不敢再往后想下去。她抬起眼来望向高羡,竟发现高羡的目光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凝重且透着深深的、怀疑的目光。
他道:“那一晚,我没有饮下胡开源备的那壶下了砒||霜的水,我唯一用过的,便是那杯合卺酒……”
阿慈周身,渐渐不寒而栗。
“我知道那壶合卺酒是没有问题的,因你也用了,并没有事,可我没有检查过杯子,若那杯子曾经被人动过手脚……”
“可是,可是若杯子有问题,三司只要一查,不是马上便可以查出来,三司的人并没有与我……”阿慈话到此处,突然却又打住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话实在可笑——迟恒是谁?都察院左都御史,在三司的地位举足轻重,还是这桩案子的牵头之人。
当日三司收缴证物,他就在当场,他若想要瞒天过海,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阿慈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只合卺杯被还回来时,会与她此前见到的不同。倘若杯子上确有古怪,只怕在端王爷死的翌日,三法司的人来取证时便已被有心之人给换掉了。
而这有心人是谁……
阿慈一个恍惚,身子一软就靠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一时静默极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的,都没有多说话。半晌,阿慈才深深叹道:“那如今该如何是好,这只合卺杯已被他调过了包,便是有罪证,只怕也早已经被销毁了……”
然而高羡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的,还没有……”
“嗯?”
他抬起眼来,望着阿慈:“若迟恒真的有过一只一模一样的合卺杯,他绝不可能自己去造。”
“你是说……”
“当初造那合卺杯的工匠,一定还记得他。”
阿慈的双眸,蓦地亮了亮。
“那眼下该如何?”阿慈又问,“若真是迟恒害的你,他绝不能够逍遥法外,可你我虽然知道真凶并非胡开源,旁人却不知。世人皆道你是用了那壶砒||霜水才死的,眼下的境况,又要如何翻案?”
高羡摇摇头:“不必翻案。毒谋王爷,本身便已经是要杀头的死罪,只要坐实了迟恒的罪行,无论胡开源的案子是否了结,他都逃不掉了。”
“那要怎样坐实他的罪行?”
高羡沉思了半晌,忽然将那合卺杯交给阿慈:“你先将它收好。”
“嗯?……是。”阿慈接过。
高羡起身道:“我有法子。你收好这合卺杯后,只装作这杯子遗失了,从三司归还物证时便不在其中,只是这几日清理库房才发现而已。且无论是谁问你,哪怕是我,你都要坚信不疑地这样说。可记好了?”
阿慈点点头。
“往后的这几日,你就只管留在府中等消息,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来传你的。眼下当务之急,我该先去找到那位工匠。”
阿慈见他眉目坦然,确是心中有了主意的样子。
不知怎的,分明前一刻还是忧心忡忡的,阿慈却只觉得这一瞬间安心极了。她亦站起身来,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小心一些。”
她的眉目关切,全然是一副妻子叮嘱将要出门的丈夫的神情。
高羡望着她,一直沉重的脸上倏然才又微微一笑。
他揽过她的肩头,于她眉心落下轻轻一吻,柔声道:“好。”
……
阿慈在王府里等了约摸有八||九日,果真等来了消息,只是这消息出乎了她意料,竟是从宫中来的。
那一天,阿慈的眼皮从晨起便跳得厉害,待用过了早饭,便听门房来报说外头来了一辆宫车,有几位公公道是带了陛下的口谕来,请阿慈入宫一趟。
阿慈匆忙换了一身衣裳,带了两个嬷嬷随身伺候着,便随那几名公公上车往宫里去了。
但她没有料到,这一回入宫,去的不是别处,却是陛下的御书房。
而她更没有料到的是,入了御书房,一眼竟见迟恒正跪在地上。
阿慈的心头猛地跳了两下。
她余光飞速一扫,瞥见陛下正在屋中主位上坐着,他的右首,高羡则坐在那里,见到阿慈入内,他微微点了下头,陛下则用他略显浑厚低沉的嗓音道一声:“来了。”
阿慈这才赶忙低下头,上前行跪拜礼:“妾身黎氏,见过陛下。”
“平身罢。”陛下道,“今日叫你来,是因睿王爷告了一桩案子,牵扯到端王府,你且坐着听一听,若有什么要问的话,朕自会问你的。”
阿慈心中有些忐忑,但见高羡在场,又安下一些心来,只磕头应道:“是。”
她跟着站起了身,行到陛下的左首坐下。
与高羡四目而对,高羡又略略颔首垂了下眼,示意她安心。
阿慈这才正襟危坐,认真竖直了耳朵听陛下问起话来。
原来这一回,是高羡将迟恒告到了陛下跟前,但那罪名不是别的,却是迟恒侵吞端王府的财物。
高羡道是,端王爷成亲当日,曾带他见过一回大婚所用的合卺杯,因那杯子样式别致、做工精美,以金铸的杯身,又嵌以南珠玉石,十分贵重,是以留给高羡的印象深刻。可端王爷故去以后,高羡一回无意间,竟又在迟恒的宅邸见到了那只杯子。
他当时心存小心,便没有声张,回头先是问过了端王妃。可哪想端王妃方巧在清理库房,果真竟发现那一箱从三司被还回端王府后,便一直封箱未动的物证里,别的物证皆在,唯独合卺杯不见了。
高羡这才断定是迟恒将杯子藏了起来。
他认为迟恒觊觎那只合卺杯的贵重,便假借当初办案之名,私自侵吞了端王府的财物。而他因替故去的端王爷鸣不平,这才又一纸诉状,将迟恒告到了御前。
因迟恒身居要职,此事必然影响重大,是以陛下今日设在御书房里亲审此案。
高羡在陛下的问询之下,答得有理有据,有模有样的,然而阿慈一听,便知他是在胡说八道。
莫说他重生为四王爷后,何曾去过迟恒的宅邸,就是那只合卺杯,也分明不是丢了,只是被阿慈藏起来了而已。
阿慈及至这会儿,才终于想明白当日高羡走前对她的嘱托——那一番要她收好合卺杯,对外只宣称杯子遗失了的话。
高羡这是要以假作真,引蛇出洞?
只是迟恒,阿慈想,迟恒怎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他的说辞立刻遭到了迟恒的否认,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陛下明鉴,臣压根便没有私藏端王爷的杯子,四王爷也断无可能在臣家中见过什么合卺杯。臣问心无愧,不惧陛下搜查,倒是四王爷这样诬告,不知是何居心。还请陛下明断,以还臣之清白。”
他说着,又以额触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陛下见他磕头,淡淡一声道:“贤卿且不必如此激愤,是非与否,朕自有论断,若你实为冤枉,朕也定会还你公道的。只是睿王爷言之凿凿,此番又亲告御状,朕不得不慎重起见罢了。若如你所说确实没有私藏,许是长得相像的杯子而已,你拿出来,与睿王爷对质一番,自证清白就好。”
可迟恒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明鉴,那只合卺杯当初是臣为端王爷大婚亲笔所绘,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任凭再没有眼力的人,只消看过一眼也绝不会认错,哪里又会有什么相像的杯子。睿王爷拿这样的杯子诬蔑臣,臣且不知王爷是有何居心,还是请陛下派人往臣家中搜查一番,以证公道的好。”
然而这一回,陛下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高羡倒先双眸一亮。
他忽然侧过身来,面朝迟恒幽幽地道:“迟大人方才是说,那只合卺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本王应是没听错罢?”
迟恒皱着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因他恼怒之下脱口而出了,此时也不得不认下来,答道:“是……”
高羡则微微一抿嘴角,眼里透着江上渔者见到鱼儿上钩一般的光,突然向陛下一施礼,道:“皇兄,臣弟这里有一人证,还请皇兄传他上来,且听他是怎个说法。”
陛下点点头:“传。”
第59章
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太监带了一名平头百姓上来。
他入内后,惶恐得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给陛下磕了头,口中只道:“草民曹广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陛下看了他一眼,只让他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后,阿慈亦是仔细瞧了瞧他。
她并不认得这个曹广福是谁,但见他脸庞黝黑,似是常年在炉火旁劳作的缘故,又见他那按在地上的双手,十指粗糙,布着许多像是被小刀划过的细小伤痕,她心中突然就想到了这人会是个什么身份——
当初给端王爷造合卺杯的那位工匠。
果然没一会儿,便听曹广福在陛下的询问下自报了家门。
他原是在邻近顺天府的一处村落里做手工的匠人,因手艺好,在十里八乡皆有些名气,端王爷大婚用的那只合卺杯,便是出自他的手。只是当初造那合卺杯时,他并不知晓那人便是王爷,还只道是个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也是如今被接入宫中了,才得知当初做的竟是大梁堂堂二王爷的生意。
他说时虽然诚惶诚恐的,但面容平静、目光踏实,仍带着乡村匠人的老实巴交。
陛下点点头,望向高羡:“朕了解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且说来罢。”
高羡一颔首:“是,臣弟只用问这位曹工匠几个问题便好。”
“你问。”
高羡得了允,这又转过身来问曹广福:“曹广福,我且问你,你可认得你身前跪着的这人?”
阿慈随着高羡的话音,这才又看向迟恒。
然而这一眼,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见到了迟恒素来平静从未有过一丝慌张的脸上,也破天荒地有些发白。
他没敢抬眼看曹广福,而曹广福则是仔仔细细看了迟恒好一会儿,才向陛下磕头道:“是。草民认得。”
“他是谁?”高羡问。
曹广福答道:“草民也不知这位公子是谁,但那一日王爷到草民那里,请草民造那只杯子时,这位公子也是一并往的。”
“你断没有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