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原本熏人的油灯被扔了出去,换上罩着琉璃罩的蜂蜡灯;会落粉的斑驳墙壁贴上了被米汁沾着的上好银光纸,屋子里一片敞亮。
“仔细点,把衣柜抬进来!花将军身上有伤,以前的衣裳穿不得了,针线娘子量下花将军的尺寸,明天之前务必要把衣衫改出来!”
于是花夭傻眼地看着屋子里重新抬入边角圆润的榻几、高柜,又见一群捧着衣衫的针线娘子将一件件精裁细绣的衣裳置入衣柜之中,男装女装皆有,更多的却是颇有魏晋之风的褒衣博带,偶尔露出一两片飘逸的衣袂,只让人觉得服章华美、意态风流。
又有各色各样的发带、簪钗、玉扣、金银带头等配饰,皆被细心放入斗柜之中,显然都是与衣衫配套之物,也都被马文才照顾到了。
几个针线娘子趁花夭发着呆,手中持着软尺轻轻丈量着她的身材,既没有碰触到她的身体,更没有碰到她的伤口。
有个娘子仔细丈量了她的双脚尺寸,不由得愣了一下。
原本鞋子新做最费时间,没办法改动尺寸,现在看来,把马郎君新做的那几双拿来便可,尺寸相差不大。
话说回来,这真是女郎么?
针线娘子心里碎碎念着,手上动作却挺快,已经把尺寸记了下来。
收拾屋子的仆人一**进来,又一**出去,待重新安静下来时,太医局中这安静的“病房”哪里还有之前昏暗老旧的模样?俨然就是世家公子暂憩所用的寝房。
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大变了模样,唯有身处其中的花夭丝毫不变,眼睁睁看着屋中内外的变化。
“这……这是要干嘛?”
饶是胆量过人的花夭,脑子里也闪过无数念头。
莫不是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还是梁国皇帝要了断我性命,马文才良心不安,送我最后一场富贵?
“我家公子入宫去了,走之前吩咐奴婢们照顾好花将军。花将军再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是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吩咐。”
王娘子似乎知道花夭在想什么,笑着解释:“这几天怕是有不少人来‘探望’花将军,您是公子的‘心上人’,怎能住在这么破败的地方?”
花夭明白过来,约莫是北海王父子不甘心她被救走,马文才找了什么借口打发,做戏给别人看的。
这么一想,她就安心起来,整个人瘫软在了软榻里。
结果还没舒服片刻,那王娘子又命了人进来,乌压压在她榻前跪了一片。
“你,你们干什么!”
花夭现在身体虚弱,面对四五双上前掀衣的手掌,根本无法对峙,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干脆利落将自己身上脏污的中衣脱了下来。
衣衫被褪尽的时候,她面前的王娘子轻轻叹息了一声,露出怜惜的表情,亲自取过了湿热的细布帕子,上前避开了她身上大小的伤口,轻柔地擦拭她的身体。
“我家公子托徐医令调制了上好的伤药,不会太多疤痕的。”
王娘子擦过那些血污和伤口,动作温柔的让花夭想起了早逝的母亲。
“就算花将军留下了伤口,料想公子也不会嫌弃,他并不是以貌取人的庸人。”
随着她的一个眼神,花夭的脑袋也被健妇有力的大掌托在了软榻的上方,满是油腻汗湿的头发被浸入了放了温水的银盆之中,有人用清香扑鼻的澡豆为她细细揉搓。
“喂喂喂,不需要这样吧?随便洗洗就行了……唔!”
花夭刚张嘴,一张微热的帕子就覆在了她的脸上,敷了一会儿才开始用油膏轻轻按摩干燥的皮肤。
端着澡豆、香膏、篦子、软布的清秀婢女不停变换着姿势,好让伺候花夭的女仆方便取用,一盆又一盆的热水不停地被送入屋中又更换出去,所有的奴婢仆妇动作都举重若轻,满是训练有素后才有的流畅。
被无数奴仆伺候的花夭像是只被无辜冲上岸的游鱼,蹦跶了几下后只能任由别人摆弄,最多嘴巴翕动几下,连个泡泡都冒不出来。
不,应该是马上等着上菜的鱼,先被洗刷干净,再换上新锅,然后煮煮蒸蒸,就可以上桌了。
等到将花夭这位倒霉的将军重新拾掇清爽,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此时的花夭头发被仔细擦干梳篦整齐,手指脚趾的指甲都被修剪干净、指间的皲裂死皮都被润泽抚平,身上、脸上干燥的皮肤涂上了散发着淡香的脂膏,就连唇上都点上了羊乳制成的乳脂。
待王娘子从柜中挑选出一件手感最为轻柔、料子最为贵重的中衣为花夭换上后,她终于“放过”了咸鱼花夭,满意地点了点头。
“公子不用女仆,这些奴婢是从祝小郎的外宅里借来的,好在祝小郎那位外室调教的婢女都十分会伺候女郎,花将军不必害羞,若要起身更衣或擦洗,尽管让她们去做。”
这么多年了,家里主母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个被郎君承认的“心上人”!家中的家主和主母要知道了,一定会欣然落泪吧!
想她王娘子被主母派来伺候公子这么多年,公子的衣食住行从没有出过任何错处,现在公子家大业大,想要照顾好一个女郎的起居,还不是易如反掌?
既然公子吩咐了,她自然会圆满完成任务!
花夭还能说什么?
只能苦笑着点点头,谢过了她的“好意”。
再不谢谢,说不得还要再留下来折腾她。
另一边,马文才与陈庆之在宫中和皇帝“商讨”了一天如何“借用”花夭的身份,好不容易商议出了个章程,才匆匆赶回了太医局。
原本只想看一眼花夭恢复如何就走,明日再来的,结果轻轻推开屋门,就感觉自己瞎了眼。
!!!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走错房间,找错人了吗?
一脸震惊的马文才的看完满室的奢靡,退出去再三看了看左右,才又不敢置信地迈回步子,将目光移向软榻上斜倚着的长发女子。
轻烟软霞般的罗衣裹着消瘦纤细的身躯,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在软枕之上,微微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光这幅“弱不胜衣”的背影,就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抱歉,敢问这屋中之前住着的……”
他刚一开口,就见那榻上的“美人”便扭过头来,露出一张五官深刻的熟悉面庞。
马文才跟见了鬼似的倒吸了口凉气。
“马文才……”
浑身散发着香气的花夭对着来人龇了龇牙,挤出一张苦瓜脸。
“以后想占你的便宜,都得这么麻烦?”
忘了她的口花花吧,她下次再也不干了!
她当的是巾帼将军,又不是祸国妖姬!
第438章 助纣为虐
礼宾院里, 北海王父子相对无言。
北海王元颢是个标准的鲜卑贵族, 从小学习武艺强健体魄,十四岁就诞下嫡长子, 而后父亲去世, 顺风顺水的继承了父亲的北海王爵、立下世子,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完成了身为一名宗室该完成的任务, 完全松懈了下来。
他的青年时期,宗室里有任城王、高阳王和清河王这样德才兼备的领袖支撑着, 朝堂上有勤勉的君主主持着,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
然而从他迈入中年起,这个王朝突然开始风雨凋零, 以往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宗室领袖们随着动荡的时局一个个离去, 待北海王再回首时,发现自己的血脉竟已经是为数不多可以继承那个位子的人选。
但本质上,他还是那个从青年后就一直松懈着自己的王族。
所以, 他才会在大难来临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而不是顽强抵抗;
所以, 他才会永远想着借着别人的庇护完成心愿,而不是自己努力。
这一切世子元冠受都知道,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他在强忍着恐惧苦苦周旋时,父亲却带着所有心腹和精锐的侍卫独自逃跑。
也无法接受他回来后,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的粉饰太平, 连一句“抱歉”都没有。
可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我就说, 不要那么对待花将军……”
北海王世子叹气说,“父王是要成就大事的人,且不说她在军中的声望,就冲她杀了胡太后这一点,若是被人知道她被我们这么折辱,以后哪里还有义士敢投奔?”
他们鲜卑人最重英雄,哪怕是敌对方,一旦被认可了,被放回去都是常有的事,先祖时鲜卑三十六部也并不全是靠武力征服的,花夭那时候只是为了保护旧主,理论上他们才是德行有亏的那方,本应该将人放了的。
现在可好,花夭被旧识救了出去,他们做的事很快就会被人知道。
她是怀朔镇将之后,又是任城王的旧部,先后杀了元叉和胡太后,给清河王与不少遭到迫害的人报了仇,得了不少宗室和将领的感激。
一旦他们与她结仇,他们在宗室里就更加声名狼藉了。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值得忌惮的?要不是看在她秘密组建了一支佣军对我们可能有用,半路上杀都杀了。”
北海王反倒觉得自己不够干脆,要是不图谋那点兵力,早早将人杀了就好了,“说到底这只是我们魏国内部的纠纷,梁帝那边不见得会理会。”
他可惜着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元彝那小子哪里比我强?扶持那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难道不比扶持我好吗?!”
“如果花将军只是领着黑山军,如今她在梁国,确实没什么好忌惮的,可现在不一样了,那马文才亲口向我承认过花夭是他的心上人,说不得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都是马文才设计了来救人的。”
北海王世子缺乏历练,但并不是没有脑子。
“梁帝说的那般清楚,如果要借兵给我们,只能借本部的白袍军,此时我们得罪了马文才,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波折?”
早在宴会时,北海王世子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马文才对他们的敌意,可那时他没有推测出马文才的敌意在哪儿。
后来再想想,怕是那把磐石现世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已经推断出了花夭遭遇了不测。
在明知心上人出了事的情况下,还能隐而不发,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设计谋划、借势借力,再一击必中。
此人的手段之老辣,城府之深沉,已经到了他们不足以为敌的地步。
更何况,他手中掌握着白袍军。
果然,说到白袍军,北海王元颢沉默了。
“那梁帝也是敷衍我们!”
北海王冷笑了一声。“梁国边境十几万大军,仅上次护送那便宜儿子去徐州就调动了五六万,我堂堂魏国王爷,回去是要继承大统的,梁帝就拿一支白袍军应付我……”
他是魏人,“魏国骑兵天下第一”的念头根深蒂固,对梁国的骑兵实在看不上,可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梁国能给他们凑一支上万人的骑兵不容易,所以心里虽然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开口就说“借我们几万步卒”这样的话。
何况全魏国能继承皇位的宗室都在往洛阳赶去,他要的是速度快,除了骑兵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父王说的是气话,这是皇帝的本部兵马,再差能差到哪里?”
北海王世子没见识过之前的白袍军,用的是魏国羽林郎的标准劝说父亲。
“我打探过了,我国出使梁国时,花夭还曾帮着训练过白袍军,现在白袍军骑着的都是我们魏国的河西马。也因为这个,花夭当年和马文才有了私情……”
“能克制我国骑兵的,唯有了解我国骑兵特点的将领。这支白袍骑本就是我魏人训练出来的,又骑乘的是我魏国的好马,肯定能和那些逆贼的骑兵抗衡。所以我们能不能回洛阳,端看他们会不会尽力护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