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俊晖的参汤还没有熬好, 楚子涧同一个二十八九的妇人,一个比他略大的男孩,还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起进来了。
那妇人一脸的忐忑。
楚俊晖让楚子涧看着火, 然后带她们三母子进来,“小叔,婶子, 这是我长子子溪, 小女儿子如。这个是内子!”
子溪和子如朝着二人叫‘叔公’和‘叔祖母’, 谢穆宁笑吟吟的应了。
她有点心虚的反应过来, 自己把人家三母子的晚饭吃了一多半。
楚元却盯着楚俊晖的妻子在看。他久居上位, 板着脸的时候素有威仪。
那妇人忙唤了声‘小叔’、‘婶子’, 汉话有些生硬。
楚元呼出一口气, 点点头,没冲妇孺发作。
楚俊晖知道他有话要说,让妻子出去自己做点吃的,顺道看着参汤。
两个小的饿了, 兄妹俩出去把另外一小半的饭菜吃了。不够就等着阿妈下面的时候再吃点。
楚俊晖把门关上, “小叔,你骂吧!”
楚元把头转向窗外,“我骂你做什么?儿女双全, 远离战争, 挺好的。”
楚俊晖的头低了下去, “我没有想到七叔会那么年轻就去了。以至于让你十六岁就得撑门立户,还要带着当时才八岁的俊彦。可那会儿, 我已经回不去了。”
楚家当时的情形, 再冒个逃兵出来, 绝对是雪上加霜。
恐怕连楚元投笔从戎的机会都会被剥夺。
谢穆宁拍拍楚元的肩膀道:“你别憋着, 憋着对身体不好!”
楚元慢慢转回头,“你媳妇儿没回来之前我都还抱着万一的期望。结果你真的娶了一个北戎女人!祠堂里一百多个牌位,除了几个有福气的老爷子是老死床榻,可都是死在北戎人的手里啊!”
“小叔,朵娜她手上没有沾过血的。”
楚元道:“那她的家人呢,亲朋呢,先辈呢?你们两个倒是能摒弃仇恨,结庐山中共婵娟啊!你们两个可以逃避。你的三个孩子,还能在这谷中住一辈子?你是打算让他们做天|朝人还是北戎人啊?又或者看两边谁打赢了,就做哪边的人?”
楚俊晖的头都抬不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的事被外人知道,楚家百多年的声誉,一百多条人命堆出来的将门忠烈家风,那就成了个笑话!人家会说那些牌位是不是都是假的啊?什么为国牺牲,根本是当逃兵避世过安乐日子去了吧。给北戎人知道,我楚元有个当了逃兵的侄儿,还有个北戎侄媳,纳真他们叔侄得拍着大腿笑啊!给天|朝人知道,怕是整个北境的士气都会受一点影响。我将再不能服众,也不能再得到皇上和百姓的信任。”
楚俊晖噗通一声在楚元床前跪下,“小叔,是我错了。我不配做楚家子弟!可是,当初祖宅都能收了回去,你就不觉得冤得慌么?就算七叔打了败仗,可楚家祖祖辈辈多少人血洒疆场啊。还有高祖那次如果没有及时回去,得被抄家吧,还要背上叛国的名声。”
楚元道:“我们是保家卫国,保境安民,又不是只保一家一姓的江山。君王不念恩,我们就要撂挑子,袖手旁观异族欺凌边民么?”
谢穆宁看他眼睛都红了,心头叹口气。
“从今往后,你姓的这个楚,同我们家就没有关系了。楚家家传的功夫,也不准你传给你的后代。你们永远不准自称是天|朝将门楚家的后人!”
楚俊晖跪着的地方出现了几滴水滴,他哽咽道:“是。”
屋外参汤已经熬好了,朵娜犹豫要不要现在端进去。
小姑娘有些气愤,“他们怎么一来就骂爹啊?”
朵娜摸摸她的头,“是我们做错了。”
两个儿子大些,倒是明白一些道理。阿爹竟然是逃兵?
而且听这个叔公说的,楚家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可他们好像已经被逐出家门了。
子溪甚至通过这个姓联想到了白天进城看到的告示。对,通缉令上就是里头两个人。里头那个叔公就是鼎鼎大名的、杀了北戎先王的楚元将军!
几个孩子从小在谷里长大,对汉人没有什么认同感。他们赶的都是北戎的集。
但楚俊晖痛恨北戎士兵,他们也受了影响。
所以几个孩子是既没拿自己当北戎人,也没拿自己当汉人。外头的是是非非他们觉得离自己很远。反正在此之前没人发现过这个山谷。
朵娜怕参汤凉了,还是叩门端了进来。
谢穆宁过去接了,“多谢!”
楚元对楚俊晖道:“你起来吧。你都不是我侄儿了,不用跪我!这参汤多谢了!”他现在的精气神都是靠之前那颗药撑着,能有碗参汤喝自然是好的。
他看向谢穆宁。后者意会,在身上找了找,掏出两颗金珠,“只有这个了!”
朵娜自然不敢收,摆手不已。
楚俊晖道:“小叔,你这不是骂我么?”
“收下吧,不想欠你这个情。不然我真不能喝。”
楚俊晖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不敢再说什么。
楚元几大口喝了参汤,提起精神下床来,“穆宁,我们走!”
楚俊晖如果只是厌战当了逃兵,他都能理解。祖上死了那么多人,他其实也不想再继续下去。这样不知道几时就真的绝嗣了。
可国势如此,不是不想打仗就能不打的。
楚俊晖娶北戎女人,在北戎境内过日子,他实在不能接受。
带兵打仗的人,立场不能歪了。
谢穆宁上前扶起他,“还请给我们指下出谷的路。”
这一家子都能自由的出去赶集,出谷想来有便捷的路。
而且,人心难测。通缉令上楚元肯定值不少钱呢。楚俊晖可能不至于,可万一那个北戎女人或者那个大些的孩子生出别的心思呢?
趁着楚元这会儿喝了参汤有精神,他们还是赶紧走吧。
见他们执意要走,楚俊晖道:“我送你们一程。”
天色这会儿已经黑了,他拿了火把照明。
走了一段,不大好走了,他把火把递给谢穆宁,“婶子走前边吧。”
他躬身站到楚元跟前,“你太慢了!”
反正傍晚都背过了,而且自己的确拖累穆宁。楚元还是趴了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血不足,谢穆宁听到他声音有些低,“福叔说我一两岁那阵,经常闹着让你背着我从侧门出去玩耍。你背不动了,就哄我下来牵着走一段。然后我走累了又耍赖要你背。”
楚俊晖道:“其实暗中都有家将跟着。只是我们不知道,以为是自己溜出去玩。不然福爷爷也不能知道这些。”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出了谷口。
楚俊晖继续把他们往边界线上送。
这回就不敢打着烛火了,他让谢穆宁弄熄放在了一个山洞里。
到处黑黢黢的,谢穆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看星星辩方向,确实在往天、朝的方向走。
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到了边界线。
楚元道:“行了,就到这里吧!”
楚俊晖把他放了下来,谢穆宁赶紧上前扶着。
“往后余生,死生不复相见!”
楚俊晖哽咽道:“若有生之年,天|朝、北戎能亲如一家呢?毕竟,国与国之间的形势很难说的。”
楚元道:“真有那日再说吧。但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让你重回楚家族谱。”
国与国之间兴许可以坐下来和谈,但楚家祖辈不会原谅并接纳这样的儿孙!
谢穆宁扛着楚元右胳膊,两人慢慢朝军营的方向走。
楚俊晖一直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才转身回返。
谢穆宁扶着楚元走回营门处的时候,都已经过二更天了。
“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得靠近。”
谢穆宁道:“是我们回来了,开门——”
“谢、谢大小姐?”又去看她扶着的人,“楚将军?开门、开门,快弄个什么来,咱们抬楚将军进去!”
一时,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都以为这两口子陷在北戎了啊!
大将军和一众将领匆匆披衣起身,来到楚元的大帐。
资深军医正剪开谢穆宁包扎的棉布,重新清洗、上药、包扎。
楚俭在外室熬着汤药。
谢穆宁累瘫了,坐下就不想动弹,简直是半瘫在椅子上。
楚俭已经告诉他们了,一百二十人,回来了一百一十二人,共杀了北戎使臣二十三名,随从若干。
很不错的首战成绩了!
只是之前大家都高兴不起来。毕竟有八人牺牲,而最要紧的两人为了掩护众人逃回来,失踪了!
足足几个时辰,大家的心一直是悬着的。
大将军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失陷敌手,楚元估计是救不回来的。不过,他应该也不会让自己活着落在敌人手里。
但谢穆宁应该可以想想法子,兴许能高价赎回来。
这几个时辰里,不乏觉得谢穆宁不懂事的声音。也许楚元一个人就逃回来了,带上她就是多了个累赘。
就连大将军都有些后悔,不该一时不坚定,听信了那丫头的话。
痛失手下爱将,他自然是难过的。而且还得跟皇上解释。要有人挑唆,皇上搞不好会觉得是他嫉贤妒能,不想交棒。
结果半夜起来一看,是楚元受伤,全靠他媳妇儿扶回来的。
聂大将军看过伤处疑惑地道:“你怎么会正面受箭伤?”
逃跑的时候正常是背后中箭才是。纳真应该也不是趁楚元和人动手,暗箭偷袭的人。
他要为父报仇,还是围攻,必须堂堂正正才能赢得认可!
谢穆宁养回了一些精神,把她们如何奔跑,然后在浓雾中下山,楚元被纳真手下盲射到的经过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