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声,草丛中虫鸣叮咛。
盛初尧保持着单手握拳,靠近唇边的姿势,一时失言。
容听悦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反正不管她是什么意思,他不能对她有意思。
“容听悦,你在说笑吗?”盛初尧低头看向案几,找水壶倒水。
容听悦无声地撇了下嘴,给他吓的。
想当初她喜欢严述,严述也吓得不轻,如今她再逗盛初尧,盛初尧也是一脸惊慌。
被她喜欢上就这么可怕吗?容听悦不禁暗暗反省。
“我是看你梦魇太深,安慰你的。”容听悦回答他。
“哈,哈哈,哈哈哈。”盛初尧摸了摸后脑勺,兀自道:“我想也是。”
容听悦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问:“回魂儿了吗?”
“回、回了…”盛初尧攥住她的手,道:“啧,谁丢魂儿了?”
掌心温度适中,盛初尧悄悄松开容听悦的手。
“陛下罚你在这灵安寺多久?”容听悦问。
盛初尧双手枕在脑后,往树上大咧咧地一靠,苦笑道:“遥遥无期啊。”
容听悦又道:“其实…就算你不赶走伊芙娜,陛下也不会让你远行大食的,对吧?”
“那得拖到何年何月?凡事经不得拖。”盛初尧回答。
容听悦明白,快刀斩乱麻。
盛初尧这样做,无非是不希望陛下为他得罪大食国的人。
“对了,还未曾你谢你。”盛初尧扭头看他。
“你指什么?”
盛初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伊芙娜为了继承王位,曾接连害死她父王宠妃腹中的胎儿。”他低声道:“这件事机密,辛苦你费心打听。”
容听悦应了一声,毫不在意道:“我没费什么心思,这事你要谢花钿,是她机缘巧合下得知的。”
“真的?”盛初尧歪头凑近她,显然不信地问。
容听悦侧脸,与他四目相对,“真假又如何?”她问。
盛初尧先挪开眼神,咳了一声,道:“…没事。”
“那你歇着。”容听悦整理好碗碟,动身道:“我要走了。”
“就走了?”盛初尧略显失落。
“哦对了,还有这个。”容听悦翻出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物件递给盛初尧。
是他抵给容听悦的那枚玉锁。
“你把钱还给我了,这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容听悦道。
玉锁温润,盛初尧的指尖划过上面的纹路,他忽然发现,这挂绳…似乎是新的。
“这…”盛初尧疑惑地看向容听悦。
“哦,你先前那根着实太旧了,我就自作主张,给你换了条新的。”
容听悦边说边又从荷包里倒啊倒,盛初尧好奇,她在倒什么?
容听悦的荷包里惯常放着一些小巧首饰,随时随地随心情地换着戴。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在一堆戒指手链中挑出一根挂绳,一根磨损到起毛的挂绳。
“……”盛初尧有些一言难尽。
“这是你原先那根。”容听悦说。
盛初尧嫌弃道:“破成这样,你还拿给我?”
容听悦道:“这是郡主做的。”
她哪敢随便扔?
“管它谁做的,该扔就扔呗。”盛初尧本想潇洒地将挂绳丢进风中,随它而去。
可挂绳太轻,只是悠悠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
容听悦笑了一声,盛初尧有些尴尬,他蓦地发现,无论何时,容听悦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或者说,她就长了一双笑眸?
他情不自禁地靠上去,他想看清容听悦的眼睛,或者,让容听悦再笑一下…
万万没料到的是,容听悦也凑了过来,盛初尧清醒过来,干巴巴地问:“你干什么?”
“拿提盒。”容听悦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侧身拿过桌上的提盒,道:“走了。”
“走、走了?”
“不然跑吗?”
“……”
回去之后,容听悦留意到窗边,已经空无一物,她看起来如平常一般,迈步走回屋子。
“姑娘回来的有些晚。”
“抄了会儿经书。”
树影深处,一双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直到她关上房门。
容听悦兀自忙着自己的小日子,出街时偶尔听一两句闲话,什么严述最近颇得圣心,朝廷打算施行新政的。
说起新政,容听悦想,幸好盛初尧不在朝堂,不然又得一通闹。
上辈子,以严述为首的新贵党主张变法,主张废除恩荫制并裁撤冗兵,这引起了门阀士族等保守党的极大不满。
盛初尧虽对新政不满,但归结到底,他只是担心此番大动干戈会动摇朝政根基,他曾上书陛下,希望变法徐徐图之。他这态度就让门阀士族更膈应了。
本以为你昌宁侯极力反对严述,与咱们保守党是一派,没想到你这手首鼠两端玩的还挺好。
说什么变法虽好,但不应太急,这中间人还是你会做。
盛小侯爷吞不下这口闷气,当即上书将保守党一通骂。
新贵党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盛初尧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蒙蔽陛下眼耳的奸佞,有了共同的敌人,保守党和新贵党达成一致,齐心协力地将昌宁侯赶出了朝堂。
容听悦没有亲眼看到,她只听说,那天的盛初尧于朝堂之上,被保守党质问,被新贵党苛责,大到滥用权利,小到生活做风,被言官们疾言厉色地痛批个遍。
盛怒之下的昌宁侯口无遮拦,言辞间又顶撞了陛下,陛下还未说什么,言官们又是好一顿指责。
朝中无盛初尧立足之地,陛下将他贬谪太原。
山高路远,行途颠簸,容听悦打起了退堂鼓,以她娘家的尊荣,她完全可以要求留在洛阳。
盛初尧也明说了:“我去太原就是受罪的,你不必同我去。”
那时,她与盛初尧已经算朋友了。
容听悦看他因失眠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奇怪,她一直以为,以盛初尧与严述的矛盾,盛初尧该是极力反对变法的,可他没有,他宁愿被保守党反咬一口,也不愿再多言新政一句不是。
因为盛初尧知道,若变法成功,于民生大有裨益。
他只担心变法操之过急,引起朝政不稳。
容听悦想起传闻中那个我行我素的昌宁侯,心想,他若真的我行我素就好了。
传闻呐,还是不可尽信。
“太原,”容听悦坐在他身旁,问:“我没去过,你去过吗?”
盛初尧望着月空,道:“幼年随父亲出征时去过。”
“有大漠吗?”容听悦又问。
“那要再往西一点。”盛初尧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想去看看。”容听悦说。
盛初尧回身,看了容听悦一眼,半晌才道:“你是傻的吗?我用你同情吗?我可是侯爷。”
“没同情你。”容听悦道:“我留在洛阳也无事,还平白给人说闲话。”
盛初尧自暴自弃道:“干脆我们和离得了,咱俩这夫妻…也太凑合了。”
“也行。”容听悦颔首:“等着我有中意的人了,好吗?”
“嗯。”盛初尧应了一声。
“那我去叫人收拾行装。”容听悦起身。
盛初尧疑惑:“你去哪儿?”
这就一拍两散回娘家了?
“不是要去太原的吗?”
“你当真…要随我去?”盛初尧不确定地问。
容听悦笑了笑,道:“不是随你,是我自己想去,听说大漠的月亮特别亮,我想去看看。”
盛初尧怀疑道:“你还有这情怀?”
“你说大漠能淘到金子吗?”容听悦原形毕露,比划着:“金灿灿的那种。”
“……”盛初尧有一搭没一搭道:“都说了大漠在更西一点。”
容听悦眨眨眼睛,她没出过洛阳城,不知道太原在哪里,更不知道太原的西边是哪里。
盛初尧抬眸看她:“我能带你去。”
他原先紧绷的身体忽然松散下来,闲闲地靠在房柱上,微微阖上双眸,夜风吹散他的碎发,“看月亮,淘沙子。”他道。
后来,盛初尧也确实带她去了。
大漠的月亮是很亮,就是风太大,吹的脸都僵了。
大漠的沙子没金子,还硌脚得很,走路略微困难。
盛初尧倒是玩得很开心,他迎风站在沙丘上,笑得比在洛阳好看得多。
容听悦坐在他脚边,倒着鞋子里的沙子,默默反省着自己是不是在找罪受。
“阿悦,我算是知道古人为何总是寄情山水间了,原来什么也不顾,竟是这般畅快,我还想往北边看冰川,往南边看山涧!”盛初尧蹲下,眸色清亮地看着容听悦。
他想,如果容听悦会说的话,可以说一句,我陪你。
但容听悦只顾挑拣着衣裙里的沙子,略显敷衍道:“是吧,那你看嘛。”
盛初尧盘腿坐在她身旁,问:“你呢?你就没什么想做的?”
“有。”容听悦诚恳道:“我想要搜罗天下的奇珍异宝,供我赏玩。”
盛初尧评价:“俗。”
有人看到明月,想到的是寄情山野。
有人看到明月,想的是比明月还亮晶晶的金银珠宝。
容听悦吹落戒指上的一粒沙,毫不避讳地嗯了一声。
容听悦对自我的认知很是清晰,她同众多洛阳姑娘一般,喜欢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喜欢懒懒悠悠得过且过,她并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林林总总多少略懂一点。她同大多女子一般爱慕着严述,也同大多女子一般得不到严述。
她享受着她拥有的。
干啥苦咧咧的呢?她想。
若她嫁给别人,肯定不会像在盛初尧身边这般自在。
“但我能。”盛初尧出声打断她的思绪,语气颇为志在必得:“你想要什么奇珍异宝,我都能给你搜罗来!”
容听悦想了想,到底是没忍住:“可你在太原安家的钱,还是我出的。”
言下之意:你有个屁的钱。
“……”
昌宁侯暗暗后悔,来太原之前,他嫌行李太多麻烦,只简单地打点下就来了,他的全部家底还遥在洛阳。
容听悦看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无奈笑了,“好了。”她舒了口气,带着淡淡笑意:“又不是不让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