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翌日的除妖,就这样在师昭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成了一个早就安排好的局。
当夜所有人睡得都不安稳。
除了师昭。
当天晚上,师昭的玉简一共亮了两次。
一次是魔神,一次是清言。
魔神回了幽月山,并未跟着她来到这冰冷的极北之地,这是师昭跟他事先说好的,不许他时时过来搅合,魔神便派了黑蛟跟随,只是每夜都会以玉简联系她。
“想不想本尊?”青年的声音低沉幽冷,却透着十分熟稔的温柔。
师昭无奈,他问什么她都顺着答:“想想想。”
“有多想?”巫羲追问:“没有本尊抱,夜里睡得着么?”
他几乎日日都抱着她睡。
只是这话只怕要反过来说,没有她可以抱,他今夜是不是不打算睡了?这都三更了,居然还给她打玉简过来。
还有一个时辰她就要动身去“除妖”了。
但想法归想法,师昭还是顺着他捋毛,没有一点跟他较劲的意思:“睡不着,等忙完回去,再抱着夫君睡。”
反正修士也不是天天都要睡觉。
青年唇角一掠,微微笑了,却不依不饶:“看来再想,也不及那些讨厌的蝼蚁重要。”
“……”
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师昭能听出他话里不加掩饰的暴戾和杀意。
“我们才分开多久,昨日清晨我还和你一处呢。”师昭无奈地说:“等再过几日我想得受不了了,自然回来了啊,乖。”
“可是我想。”巫羲低声道:“我现在就特别想。”
“……”
这青年犹如一个被独自留在家里孤单可怜的小孩子,只顾着吵着闹着,半点魔神的威严都没有。
这些年他与她一起,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腻人,越来越娇,对旁人也越来越喜怒无常,有时候连师昭都觉得他们反过来了,魔神一旦在感情上认真起来,就连向来自诩得心应手的她,都被衬托得并不那么走心。
但这也不算坏事。
与其魔神像从前那般一心想要寻回身体,覆灭天地,不如让他沉醉于情爱之中,对旁的事情都置之不理,如此,她才能有所机会地更进一步。
诸般心思在心头一转而过,师昭洋溢起甜美的笑容,用甜到发腻的嗓音回应他:“夫君最好了,夫君再耐心等等,我很快就会回来啦!”
“……嗯。”
巫羲不关玉简,导致师昭不曾瞧见清言传来的讯息,如此硬生生拖到了天亮,嵇宵亲自前来敲门,师昭只好收好玉简,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便起身拉开门。
“宗主,大家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您了。”
“好。”
师昭抬手理了一下长发,红唇微敛,随着嵇宵走了出去。
天雪观,凌雪楼,月莲派,灵墟宗。
四个仙门的弟子皆已在候命,三位掌门站在上首,以天雪观观主金玉泽为首,另一位楼主和掌门站在后面。
见师昭迟迟不出现,月莲派掌门温雪岚执扇而立,微微蹙眉,不悦道:“化神期又如何,一百岁都没有的小丫头片子,就算当了宗主,也不可如此失礼,让我们久等到现在。”
凌雪楼楼主闻则见她已没了耐心,倒是笑道:“温妹子多等等也无妨,毕竟是我们有求于人家,我们三个元婴期修士等她一个化神期,也没什么。”
温雪岚冷哼道:“我看她也未必能有什么本事。”
一个百岁都没有的小丫头,让人轻视也是应当。
无论外界如何传言,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单是年龄资历这一点,都难以服众。
闻则凉凉笑道:“是不是徒有虚名,今日便见分晓,她要真是浪得虚名,等她回了灵墟宗,只怕也该站不住脚了。观主以为呢?”
天雪观观主金玉泽是个三百余岁的元婴阶修士,形貌温润儒雅,犹如人间的翩翩公子,听他二人如此说,倒是微微一笑,“二位昨日不在,不曾知晓这师宗主的本事,昨日我亲眼见她以血逼退我派弟子体内的毒素,便可知此人可靠。”
金玉泽这一开口,倒是让温雪岚有些诧异。
正说着,少女清亮的嗓音突然响起:“让各位久等。”
三人以及下方众弟子,全都不约而同地看去。
少女今日亦是干脆利落的打扮,长发高束,以天云丝制作而成的薄绞纱承载着月光般的光泽,勾勒出纤细挺拔的体态,衬着那张年轻明媚的脸,愈发鲜活灵动。
脚步也甚为轻快。
像郊游来了。
这通身气质,不似宗主,倒跟他们最小的弟子有的一拼。
唯独不同的,便是她目光清亮无畏,不曾用敬畏胆怯的目光看着他们,而是从善如流地走上了高台,在剑灵手中接过宵练剑,那白发剑灵相貌虽美,却如冰一般寒冷,赤红双目与人对视之时,令人不寒而栗。
据说,这剑灵亦是化神期。
温雪岚和闻则皆是一怔,神色都有些不自在,不知道方才的议论她听到了多少。
他们正尴尬犹豫间,少女已经掀开眼睫,冷淡的目光迅速扫过三人的脸,不曾停留分毫。
她冷淡朝三位颔首,“各位久等。”
金玉泽倒是从未轻视怠慢过师昭,微微一笑,上前施礼道:“等候宗主多时,眼下人已到齐,我们即刻出发罢。”
这倒是个识趣的。师昭深深看他一眼,抬手还礼,点头微笑道:“那便立刻出发。”
按照师昭和黑蛟之前的谋划,天雪观这次必然要有所伤亡,金玉泽也不能幸免。
黑蛟请示之时,其实是有些不理解师昭的意图,问道:“为什么偏偏是天雪观?”
即便黑蛟是魔修,对修仙界的事也知道个十有八九。
这天雪观虽说不强,但说弱小,也算不上。只是它素来与世无争,与其说是站在仙门正道那一边,更不如说他是从不参与仙魔斗争,无论是仙门还是魔族,都会对天雪观礼让三分,也懒得去找天雪观的麻烦。
而历代天雪观观主皆是令人敬重、道德高尚之人,这一任观主金玉泽,亦是个好人。
好人。
真正的好人。
师昭向来睚眦必报,但在黑蛟的印象里,她几乎不会对无冤无仇的人下手。
师昭那时神色若有所思,没有解释,只是平淡道:“我不至于滥杀无辜,天雪观对我有用,我需要更好地拿捏他们。”
至于什么用,她没有说。
她之前无论什么筹谋,皆会毫无防备地告诉黑蛟,只是她已生出了一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对于如今的黑蛟,也不能给予全部的信任。
黑蛟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她的玉简便因巫羲而亮了。
那小半个时辰,她猜,他是汇报去了。
黑蛟终究不是她的下属,是巫羲的下属,在她不知道的暗处,巫羲对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了如指掌。
现在。
师昭踏着虚空、迎着凌然朔风站着,一挥手,下方众弟子便开始布阵。
灵墟宗虽已败落,但门内秘籍尚是当年传下来的顶级阵法,剑阵在修仙界可谓是数一数二,随着庞大的剑阵在这雪山中点亮,周围流动的风雪陡然直冲而上,迎面冲刷着所有人的脸。
师昭微微闭目。
广袤的神识顺着随着剑阵周围的剑气游走,开始向四周铺展开来。她可以看到那一层极薄的雪雾之下,那些看似毫无生命的雪中却有灵气在流动。
有如树枝扎根在地底的根茎,盘曲交错,直入地底。
密密麻麻。
全是雪妖。
这就是黑蛟布好的局。
师昭不动声色,挥手握紧宵练剑,倾听四方动静,等到第一只雪妖扑出时骤然拔剑,水灵根在雪地之中如鱼得水,将风中飘荡的雪花瞬间冰冻成千里长剑,倏然刺穿雪妖的心脏。
血洒一地。
随着师昭的信号,下方的弟子齐齐拔剑动手。
四个仙门的弟子皆十分卖力,师昭站在上方,仔细观察厮杀中的灵墟宗弟子——这些弟子由她一个个亲自挑选的宗门佼佼者,亦是这二十余年来,她作为新任宗主,有心认真培养调|教过的心腹。
如今一看,成效不错。
不枉她夺灵脉、收秘籍,亲自提点。
黑蛟暗中所设的障碍不仅是这漫山遍野的雪妖,更有几大杀阵等着他们,很快,杀阵开启的同时地底蛰伏的雪妖倾巢而动,一时鲜血飞溅,惨叫声、山崩雪塌声不绝于耳。
一片惨烈景象。
师昭在确保本宗弟子无事的情况下,有意去帮受困的温雪岚,温雪岚正艰难地护着几个弟子,被三只金丹期一齐围攻,已经站至力竭,见了师昭便厉声道:“这里有蹊跷!这分明是魔域的吸灵阵,这雪妖背后定有魔在作祟!”
师昭一脚踹开面前的雪妖,一剑斩落身后的雪妖,对温雪岚冷静道:“不怕,就算是魔,我今日也定要灭了他们!”
温雪岚一怔。
她看着面前的少女,目光动了动,突然有些明白,她这样小的年纪是如何坐稳灵墟宗宗主之位的。
这边在厮杀,凌雪楼和天雪观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师昭和宵练剑剑灵两个化神期修士,无暇多顾,只能勉强保住一部分人,而她有意识地让天雪观此番首当其冲,金玉泽果然很快就负了伤。
就在此时,地面还是剧烈摇晃。
“轰隆隆——”
是雪崩的声音。
金玉泽双肩染血,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快撤!”他扬声大吼道。
天雪观等众弟子也无力抵挡,一听金玉泽这样说,纷纷开始急遽往后撤退,带动凌雪楼和月莲派的弟子也生了退意,唯有灵墟宗弟子在未收到宗主指令之前不曾后退一步。
崩落的大雪犹如海浪拍打而下,几乎冲毁一切。
师昭握紧手中的剑,剑在雪地里划出深深的痕迹,剑身上逐渐凝冰塑雪,少女猛地飞身前掠,隔空以剑锋绘出一道符纹,往前一推,结成横纵千里的半透明结界,无坚不摧。
漫天暴雪在接触在无形结界的刹那发出轰然碰撞,雪如海浪翻卷着雪花,犹如漫天下了一场可怕的冰雹又以极快的速度凝聚成锋利的冰雕,犹如平地探出锋利荆棘,“唰”地将雪妖钉死在原地。
这副一幕极为令人惊骇的画面。
这便是化神期修士。
师昭一手执剑,一手按着剑锋,以一人之力抵挡这千里雪崩,冰冷而肃杀的嗓音通过神识,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雪妖妖王在里面。”
“灵墟宗众弟子听令——”
“活捉妖王!”
宋启收回寻妖盘,灵墟宗弟子重新运转灵力,与此同时,嵇宵扶住摇摇欲坠的金玉泽,将其带出危险的地方。
天雪观的弟子们本欲撤退,一见这样的情况,全都面面相觑。
有人犹豫起来,见灵墟宗弟子如此勇猛,也不甘示弱,咬牙道:“拼了!”
“冲!”
“活捉妖王!”
他们冲了上去。
随后的情况,便是顺理成章的。
师昭不曾动用全部实力,她虽名为化神期,但在魔神的亲手教导之下,所使用的功法皆是世间罕见,要杀同阶化神几乎游刃有余,更遑论漫山遍野的小妖。只是在他们深陷苦斗只时,她才会假装出一副“刚刚解决雪崩”的样子重新杀出。
以此而获得人心。
人总会对关键时刻的救命之人印象格外深刻。
活捉雪妖,也不过瞬息之事。
只是却出了个意外。
那雪妖躲在它常待的洞窟之中,逼仄狭小,空气十分闷热,师昭闯进来之时便觉得胸闷气短,不知为何十分不适,好像与一股力量在发生排斥。
雪妖就在不远处,几人包围着它,让它退无可退。
现在就可以收妖。
因为那蠢蠢欲动的不适感实在是太强烈,师昭竟然有了一丝迟疑。
也就是这一丝迟疑,救了她的命。
面前的虚空突然破碎,犹如一面镜子从中间开始支离破碎,快得让人甚至从一开始连知觉都没有,直到神魂出窍的刹那,才有了剧烈的痛感。
有诈。
师昭只觉一阵剧痛传来,再次睁开眼时,她站在一片奇异的空间里。
四面皆黑。
上下却是白的。
极致的黑,极致的白,周围流动的气息,有一种让她说不上来的、发自血脉的熟悉感。
十分不好受。
这空间产生于须弥,师昭猜想,是方才雪妖妖王那一计杀招产生的波动,将她提前出窍的神魂直接震入了须弥空间,还好她谨慎多疑,提前预判出危险,否则魂魄受到重创,必然凶多吉少。
也就是在方才出窍的一瞬间,她看到自己的肉身骤然鲜血淋漓。
也不知道伤的重不重。
这雪妖身为化神期妖修,果然不肯就这么被活捉,宁可同归于尽。
黑蛟这办的什么事。
等她出去,必然要好好骂他一顿。
师昭操控神魂抵御这种窒息的挤压感,环顾四周,看到虚空中漂浮的点点白光,越往里,这白光仿佛越来越浓烈,直至汇聚成一团莹白光圈。好像无声地在召唤她。
那是什么东西?
师昭眯起双眸,缓缓上前,越靠近那团光,越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应该就是方才冲击她的东西。
气息很强大。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雪妖到底是依附着什么汲取的力量?会不会秘密就在这里面?
师昭缓缓抬手。
指尖去触碰那一团光。
也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指尖一痛,酥酥麻麻的感觉随之蔓延开来,有什么在迅速汲取她的精气,师昭面色一变,想要再抽手却无法。
这东西对她有反应!
师昭使劲咬着牙根,左手抵着胸口,拼命对抗着这样的力量。
“唔!”
她闷哼一声,后退数步。
指尖洒落几滴血,落于虚空的地面上,犹如水入湖面,顷刻荡为无影。
眼前的空气突然开始变得扭曲浑浊,像是骤然被外界所积压,她身子一轻,又被硬生生挤出了这空间之外。
只是最后一眼,那一团白光砰地散去,犹如被吹散的蒲公英,纷飞的光芒之中,她似乎看到那个东西——
——一条手臂。
魂魄回归躯壳才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师昭醒来时,至少能安心的一点是——她的肉身没毁。
只是一身的血。
她手指动了动,便触摸到掉落在怀中的宵练剑,她的剑灵正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让她靠在她的肩上,感觉到师昭的动静,剑灵低头唤道:“主人。”
师昭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嗓子似乎受伤了。
剑灵说:“主人稍等,黑蛟已经去请魔神了,魔神会治好您的伤。”
师昭转了下眼珠子,看到的是天雪观的陈设。
这剑灵说话却没个避讳。
不怕被其他人听见,是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灵力爆炸之中,受伤的人不在少数,现在各个宗门都在忙活着去照顾自家长老掌门,自然不会来听师昭说了什么。
“嵇宵伤得有些重,我让灵墟宗的人都去照顾他了,我独自守着主人就好。”剑灵理了理师昭的长发,如此说。
宵练是宗主的剑灵,不是灵墟宗弟子,加之又是化神期修为,若非要论个身份地位,那她应该是仅次于宗主的长老。
她吩咐下去的话,他们也听。
可见如今师昭已经将灵墟宗众人调|教的很好。
“雪妖妖王已经死了,宵练依照主人吩咐,保住了金玉泽的命。”剑灵垂睫说着,神色忽然有些凝重,“宵练能感觉到,将主人魂魄吸走的空间,与魔神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