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到这已经快二十年了吧。”那村民将冯奕倒好的热酒一饮而尽,砸了砸嘴觉得意犹未尽。
一杯黄酒下肚,他的胆子大了许多,管不住肚子里撕咬他心肠的酒虫,这人伸出手,将冯奕面前的酒杯拿了过来,对着壶嘴就是一阵牛饮。
不一会儿,他身上就传出了一股刺鼻的酒味。
冯奕俊郎清秀的脸孔叫这酒味给熏的一皱,便即不动声色的往后移了移。
“那时候我们这些人还住在城外的村里,村子旁边有条小河,他是被河水冲到我们村子的。”
“那日村长带着我们去河边给水流改道,就发现了不省人事的楚舌,我们瞧他还能出气,就将人带了回去。”
“他醒了以后我们才发现,他不但是个哑巴,还忘了曾经的一切,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么都不记得,村长于心不忍,便将他留了下来,之后他就跟着我们一块住下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正常了,开始满大街小巷的乱跑乱叫,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
冯奕一面听着,一面沉思,楚恬应当不是天生哑巴,否则宸妃不可能不提,他应当是怕自己一开口,京城的口音迟早会引来安庆帝的追兵,这才装成哑巴。
“你们在河边找到他时,他身上可有什么物件?”
没一会儿功夫,冯奕要来的一壶酒已经被喝得一干二净,他扬手招呼小二又上了一壶,那村民继续给自己斟满酒,眯着眼睛想了想道:“在河边找到他时,他怀里好像抱着个不大的木盒子。”
村民说着,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下,冯奕双目如炬,那尺寸,正好能放下一方玉玺。
“那盒子呢?”
“不知道,那盒子看着破破烂烂的,他刚醒来那几日一直不离手的捧着,再后来……”
村民挠了挠下巴,道:“后来就没再见过了。”
说了半天,有用的信息依旧没有多少,冯奕倒是不急,他基本可以确定,玉玺起码没有落入有心人之手,否则以安庆帝这些年的作为,持玉玺的人早就该出现了。
玉玺应当还在禹州,只是不知被楚恬藏到何处。
回到下榻的院落,芷兮仍旧埋头医书中。
也不知是舟车劳顿,还是苦于钻研血枯症的缘故,她的眼下已有了淡淡乌青,身姿更是较以往纤弱许多。
此刻她坐在廊下,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她浅粉色的发带飘起,在少女乌黑的发顶翩翩起舞。
冯奕静静驻足了片刻,这才走近,语含怜惜:“公主,歇会儿吧,研制血枯症的方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公主慢慢来吧。”
芷兮拂一拂被风吹到颊边的青丝,道:“不是血枯症,我找找看医书上有没有类似于你这种病的记载。”
她昨夜细想了下,光凭着枯燥乏味的医书,恐怕她到死都未必能想到如何医治血枯症,最好是找到一位身患血枯症的病人,她才好慢慢试药。
但她如今在禹州,许多事做起来没有那么方便,只能先将血枯症之事放到一旁,转而继续医治冯奕。
看了一上午,眼眶此刻着实有些酸涩,芷兮便放下医书,凤眸看向面前呆愣不知在想什么的冯奕,问他:“你最近感觉如何?可还觉得寒冷难耐?”
药浴与针灸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他的脉象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芷兮开始寄希望于他本身的感觉是否好受些。
冯奕自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回神,微微笑道:“臣感觉好多了。”
其实还是同以前一样,并未有什么变化,但他不忍她失望。
芷兮半信半疑,蛾眉紧蹙道:“你那游僧师父,可曾告诉你他给你服下的药是什么配方?”
那可太多了,冯奕暗暗道,恐怕这世上所有有毒的东西,那游僧都喂他吃过吧,否则又怎么会养成自己百毒不侵的体质呢。
“师父……没有说过。”
芷兮无奈叹息,只希望她派出去的人,能尽快寻到那游僧的下落吧。
冯奕见她额间有细密的汗珠,双颊也因为闷热而泛了红,他心下一软,鬼使神差道:“公主,等下臣要去趟城外,那里有条小河,想来会比城中更凉快些,公主可要去看看?”
听到有小河,芷兮心下一动,眸中闪着兴奋的光,她跃跃欲试道:“你该是有事要忙,我跟着去方便吗?”
冯奕唇角含笑道:“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臣去是为了寻找丢失多年的玉玺,能不能找到还另说,公主不必担心。”
他这话一出,芷兮不由瞪大双眼,呆呆道:“你这么大声的说出来,好吗?”
虽说这院子里除了她与红缨,其他的都是冯奕的人,可这样不加掩饰的说出来,难道不怕隔墙有耳吗?
冯奕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无妨的。”
芷兮撇撇嘴,既然他如此胸有成竹,她也不必担心了,便即浅浅一笑,道:“我去换件衣裳,马上就来。”
冯奕温声和煦:“臣会等公主的。”
半个时辰后,芷兮在冯奕不赞成的眼神下跨上了一匹马,拍拍光滑的马颈道:“坐马车太憋屈了,我已经坐够了。”
尤其禹州更热,再乘马车,她怕是会被闷死在里头。
冯奕绷着脸不说话,他觉得对于芷兮而言,骑马是很危险的事。
芷兮瞧一眼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的众人,不自觉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哎呀,大不了我骑慢些还不行吗?”
说着她双手合十举在胸前,眨巴了下眼睛道:“求求掌印大人了。”
恍惚间,她的样子与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重合,当年她也喜欢这样对着自己撒娇,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冯奕的失神只在一瞬间,见她双手离开马缰,他瞳孔一缩,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马缰,严肃道:“公主,手不可松开缰绳。”
芷兮心虚的朝他一笑,便即又紧紧握着马缰,冯奕来不及收回手,手背与她微微带着汗时的掌心轻轻一碰,滚烫的热意让冯奕心尖颤了颤,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低道:“公主要什么,吩咐一声就行了,臣卑贱之躯,担不起公主的请求。”
这种妄自菲薄的话,芷兮已经听腻了。她虽生于皇家,但自小母妃便告诉她这世间人人平等,只不过因为他们靖氏一族有幸成为这天下的主宰,这才拥有了使唤旁人的权力。
这是上天的恩赐,她可以享受这种恩赐,却不能将这种恩赐当成理所应当。
她从来不觉得下人是卑贱之躯。
芷兮抿了抿唇,问他:“你今年贵庚?”
冯奕叫她问得发懵,但还是认真回答:“臣已二十三了。”
芷兮老神在在的点点头,居高临下的睨着他,“确定是二十三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八十三了,又啰嗦又迂腐!”
冯奕:“……”
围着的红缨王奇等人忍俊不禁,发出阵阵笑声,冯奕的脾气算是彻底没了,半晌,他无奈的笑了笑,叹息道:“那咱们走吧。”
那村民口中的村子并不远,出了城门向西疾行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冯奕的注意力一直在芷兮身上,随时准备着,就怕她出现什么意外。
可最后却惊讶的发现,芷兮的骑技,可称精湛,甚至比起闻人萍来也不遑多让,停下时,冯奕松了口气,倒是他杞人忧天了。
到了地方,芷兮与红缨立即就奔向了清澈的小河,冯奕留下闻人萍看顾着她们,自己带着其余人往不远处已经败落的十分厉害的村庄走去。
时隔多年,这村子也不知何时被村民抛弃,连年的风吹雪打下来,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屋子。冯奕等人在村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本来也不抱希望,之所以走这一遭,还是想带芷兮出来散散心。
如丝又如烟的风声里,夹杂着少女欢快舒心的笑声,像是猫儿细细的绒毛,缱绻旖旎的轻挠着他的掌心。
冯奕唇角缓缓放直,将王奇叫到近前,清冷道:“飞鸽传书给京中,派人将楚恬带到禹州来。”
王奇一怔,疑惑道:“可是楚恬的疯病还是毫无起色,恐怕带来也无济于事。”
冯奕摆摆手道:“带过来吧,那郎中也一起带上,多派些人手,路上别出了岔子。”
王奇拱手称是,想了想又道:“对了,京中传来消息,祁俨云游回来了。”
冯奕淡淡一哂,“是吗?”
祁俨,当今皇后的父亲,骠骑大将军祁兰枢的祖父。
他致仕后便离开京城,带着妻子一直在外云游,已有三年未曾回来了。
冯奕仰起头,望一眼碧波无垠的天际,怅惘道,“回来好啊,正好我有笔帐要找他清算。”
有些事,拖了这么久,了结的时候也该到了。
王奇却有些犯愁,“可祁将军那头怎么办,他要是知道大人您筹谋多年只为对付祁俨和皇后,您和祁将军,恐怕就……”
王奇话未说尽,冯奕却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朝中多年,真心待他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祁兰枢便是其中一个。
若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是有意与他结识,那么这几年的情意,怕是要烟消云散了。
冯奕眼眶有些发涩,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面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力:“知道就知道吧,我不在乎。告诉京中的人手,务必要保护好大皇子,那些事,该让他知道了。”
从很早以前,他们就成了仇敌,即便祁兰枢从来不知道自己祖父与姑姑的那些勾当,即便他是真心待自己,也依旧填平不了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条巨大的仇恨鸿沟。
他们注定做不成朋友。
王奇不忍看他,低下头道:“是,儿子知道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冯奕目光再次飘向不远处的河堤边,闻言漫不经心道:“祁俨回来后,曾携重礼去左丞相府上,据说是替二皇子说媒。”
“是左丞相的孙女吗?”
左丞相家如今适龄的只有一个左尔蓉,不过据他对左丞相的了解,他是不会把这唯一的孙女嫁进皇室的。
安庆帝曾经便有意为二皇子与左尔蓉指婚,左丞相当场便拒绝了。
所以皇后才会使出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可惜二皇子那日并未按皇后的命令去城外的佛寺,英雄救美的机会倒是让芷兮给捡着了。
想来是下作手段没有用,祁俨这才出面。
皇后倒是好计较,将女儿嫁给许世安,又想让儿子迎娶丞相的孙女,如此一来,现今朝堂上最大的两棵树便都成了她的纳凉之所了。
不过,他不会让皇后如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