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源峰出来,未行片刻便到了丹峰的地界。
忘情宗内若论山高陡峭,当数域雪峰乃是翘楚。
丹峰则恰巧与之相反,是由被座围绕在中间的低矮山峰,以及周边许多被圈在其中的丘陵山地组成,地势虽低矮,占地面积却是最广,得有他的桃源峰数十个那么宽广。
地底费了大力气镶嵌运转着能控温的四时阵。
将整个丹峰划分为了春夏秋冬四季,便于种植喜欢不同时节温度的灵植,从桃源峰过去最先遇到的是初春,踏进四时阵范围内便能感到气温适宜,空气湿润,周围都是新生的鹅黄嫩绿,颜色比旁处要丰富得多。
比其他地方多了好些颜色和生机勃勃。
周围的灵气也充足,丘陵间被开垦出来的土地被用作药田,石壁田埂间随处可见聚灵阵的痕迹,也不知道抽了多少他桃源峰顶的灵气,以及落仙桃自带的半缕仙气过来,就为了他们丹峰种植灵药方便。
在如雾般细密柔和的雨水中站住,徐清焰看着眼前藤蔓爬满矮石墙上,因为灵气充裕生长得极好,且因有落仙桃自带仙气滋养显出莹润宝光,隐隐有突破天阶上品的月光仙葫芦。
眼神冷淡的略翘了下嘴角,深感讽刺至极。
他师父以往教导他时,总跟他说,他们忘情宗六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清焰对此深以为然,觉得即便是在门中有细分为丹峰、器峰等不同的修行流派。
出门办事时,还不都得说自己是忘情宗的。
也就从未注意过什么你我内外。
可惜……
哪怕他们师兄弟三个,也有不齐心的时候。
何况是这偌大的忘情宗,峰与峰之间呢,他行事大方、将人当做自己人诚心相待,别人只怕是在背后骂他是傻子冤大头呢。
就拿面前这棵长势极好的月光仙葫芦来说。
当初桃源峰能在他师父精心挑选中,确定为他的洞府所在的峰头,本身便是因其灵气菁纯浓厚的缘故,他师父在三个徒弟中向来最疼他这个小的,自然不可能随便指个穷乡僻壤让他去住,当年他刚搬到桃源峰时,他师兄就提醒过他要在峰钉设下聚灵阵。
——以防峰顶浓郁的灵气外泄、为他人所用。
偏还没等聚灵阵设好,丹峰峰主亲自去找他。
只说以往桃源峰尚未有主时,见涌向他们丹峰的灵气浓厚菁纯,便在靠近桃源峰的地方种了棵极耗灵气的仙葫芦,已经有数十年的光景、恰逢开花结果的关键时刻,若他此时设置聚灵阵将桃源峰的灵气凝聚在内。
那棵仙葫芦只怕会因灵气不足,不能开花结果。
以送他两个葫芦作为代价,让他暂缓设聚灵阵。
徐清焰自身修炼进境速度极快,并不需要聚灵阵锦上添花,想着能得两个自带空间的仙葫芦、不论是用来装酒还是装些其他东西都挺不错,并未过多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居然将这件事给忘了。
桃源峰本身菁纯浓厚至极的灵气,以及后来落仙桃舒展开后氤氲的淡薄仙气,也不知道被丹峰的聚灵阵抽了多少过来。
各种耗费灵气、品阶高的灵植种了一茬又一茬。
丹峰峰主答应给他仙葫芦却始终没能看到影子。
想来丹峰的没良心还真是一脉相承,初见端倪。
只可怜他以往并不在意这些俗物,竟没能早点发现其中猫腻,平白无故的当了许多年冤大头,此刻再想起来也已经是晚了。
丹峰药田里有小弟子正在忙碌着除草去重。
见有人过来来,略停下手中动作,神色恭敬的跟他行礼,“清焰师叔。”徐清焰应了声,“嗯。”并未过多理会,驱使着自己桃木舟从他们身边飘过。
等到了丹峰主殿,摆放着炼药鼎处才落了下来。
早有守门的弟子迎了上来,“清焰师叔。”
徐清焰收了桃木舟,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揽月城来的那两位客人呢。”
弟子低头回他,“在芳草堂。”
芳草堂乃是丹峰建筑群中的偏殿所在。
平素用来处理些不怎么重要的事务,徐清焰闻言嗤笑一声,“怎么,我竟不知咱们忘情宗如此傲慢,就连揽月城来的客人也不配进你们丹峰的主殿,让你们峰主亲自出面招待是么?”
那弟子面露惊愕,没想到他会如此言语尖锐。
——要知道整个忘情宗里,能数得上名号的师兄师叔师祖中,唯独桃源峰这位清焰师叔脾气最好,轻易不会跟人计较生气,这点不论是在内外门的弟子中,都是有目共睹,达成了一致的!
但他脾气好归脾气好,身份却是贵重得很。
背后有宗主跟少宗主两座靠山撑腰,得罪了他或许他本人不会生气,宗主跟少宗主却不是那般好说话的,因为也被归为最不能得罪的那部分中。
见他这般说话,显然是误会了。
小弟子赶紧跟着他,小跑着往芳草堂走,略微迫切的轻声解释道,“师叔误会了,正是因为峰主昨日闭关,齐长老和余宣两师兄不敢擅用主殿,才会选择在芳草堂招待客人。”
他走的有些快,小弟子跟的很是吃力,没跑几步便轻微喘着气,“并没有轻慢客人的意思……”
徐清焰脚步不停,“是么。”
语气不便喜怒,听不出是个什么态度,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发凉,“那你们峰主闭关的可真是时候。”
昨日刚闭关,揽月城主和李观棋今日就到了。
饭堂被弄得措手不及,因没提前准备显得忙乱。
说的是揽月城的人来之前没递消息,可揽月城主即便再傲慢不懂规矩,也不可能是个傻的,专程过来寻医问药,怎么可能不先递个消息询问情况。
难不成是故意想让自己落得见不到的境地?
可能么?徐清焰冷淡的笑着。
再怎么看也没丹峰峰主收到消息,却因某些原因不想见两人,故意以闭关为由避开的可能性大呢,只不管是否当真如此,他也不会因此迁怒无辜,看了眼那吃力跟着他想要解释的小弟子,“我自己进去就是,你先下去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芳草堂。
徐清焰撇下那小弟子,自己大步走了进去。
屋内气氛并不算差,虽说峰主不在,但有丹峰峰主最疼的两个徒弟,以及峰主以下实力最强的齐长老作陪,招待从揽月城来的客人也不算失了礼数。
徐清焰飘然进门,最先看到他的人是宣白。
当即从坐着的位置上站起,大步朝他这边走来,神态亲昵的跟他打招呼,“清焰师叔,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丹峰,我刚想着去桃源峰找孔雀玩儿呢,只是师父突然宣布闭关,被丹峰事务绊住了手脚。”
相比之下,丹峰大师兄余茗就态度冷淡得多。
只是在宣白热情亲昵的朝他迎过来后,从位置上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师叔。”再无二话,神色平静的转头去叫小弟子给徐清焰移椅子倒茶,看着像是不怎么愿意跟他亲近的模样。
徐清焰跟余茗确实不怎么亲近。
却也不得不承认余茗不论资质修为,还是待人接物都挑不出什么错处,颇有些他大师兄的风范——原本也是被丹峰峰主当做继任者培养,准备让其接任下一任丹峰峰主的。
只可惜,半路突然杀出来个宣白。
丹峰峰主也姓宣。
将人接回丹峰时对外说是流落在俗世的后辈,难得极具炼药和修行的天赋,怕他蹉跎时光、一事无成,接了回来细心教导,不求他日后在医修丹道一途有多少建树,只求能学门手艺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
也不知丹峰峰主在说这话时究竟是何想法。
反正宣白自被接回忘情宗后,不过十数年就成功筑基、还炼制出了只有金丹才能炼制的四级丹药“大还丹”,一跃成为丹峰弟子中的佼佼者,唯有身为大师兄的余茗能稍微压制其渐露锋芒。
——若说其中没有丹峰峰主的私心和的资源倾斜,徐清焰是不信的。
只是这毕竟是丹峰内部事务,但峰峰主愿意培养谁作为继任者,除非那人有表露出品性不良、心思狠毒,或者是不亲忘情宗,不敬师门这等大问题,旁人却是无可指摘,不能过多置喙的。
他师父师兄都不管,徐清焰自然也不会管。
且宣白跟孔雀因年龄相仿,关系很是密切。
经常在闲暇时分来桃源峰找孔雀玩耍,这一来二去的关系便熟络起来,徐清焰对宣白的印象极好,觉得他心思单纯,性格爽朗不娇气,能吃苦也能以诚心待人。
因着孔雀的关系,他对宣白可谓是相当不错。
当时他手中有本药王——乃是仙盟公认第一医修和炼丹师,亲手所书的《百草千方集》,记载着许多世间罕见的天品灵植所在,以及用那些灵植炼制单炼制丹药的药方。
乃是其历时数百年,足迹遍布天下搜罗而来。
药王逝世后,这本书跟着失去了踪迹。
后来也不知道他师父从何处寻到,搁在自己房间的书架上,等徐清焰上山后,他师父就拿这本书当启蒙教材教他识字,等徐清焰将里头的字认全后,才一拍脑门告诉他这是什么药王所著。
见徐清焰大惊失色,哈哈笑着将书送给他去玩。
徐清焰,“……”
他可不敢跟他师父似的,将其随便扔到旧书里。
特意寻了防潮防虫的匣子装起来,好生摆在他书架的最顶端,想着等以后寻个品性出众的医修,令其拜进药王老先生门下,也勉强算是全了药王的传承。
后来,孔雀跟宣白玩耍时碰倒了他的书架。
装着《千方集》的盒子摔落在地,里头那本泛黄残破的书落到宣白跟前,已经入医道的宣白如何知道其多么的珍贵难寻,顿时没了跟孔雀玩耍的意思,求着徐清焰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徐清焰对自己喜欢的孩子向来不忍心拒绝。
只当时宣白已拜师丹峰峰主,不能再另外尊他人为师,跟他想替药王寻个传人的想法相悖,他也没说将书送与宣白,只给了其半个时辰的时间。
让宣白自行翻阅,能记得下来多少是多少。
宣白被丹峰峰主教得极好,闻言也不贪多。
没有异想天开要将整本书背下来,而是跟他求了纸笔,耗费了半个时辰,对照着《千方集》仔细的抄录了数种天阶灵植所在,以及五个完整的天阶上品丹方。
这些被抄下来的东西,后来都成了宣白的底牌。
至少在跟余茗争夺丹峰峰主的过程中,最后起了决定性作用,令丹峰上下、乃至整个忘情宗都信服支持的原因,正是因为宣白炼出了炉早已失传的天品丹药。
“九转还魂丹”——丹方正是出自《千方集》。
只是他对宣白的好,也并未得到相应的回报。
当年他走剧情去丹峰求药时,将丹药扔进泥地里让他弯腰去捡,引人嘲笑讽刺他的是宣白,在白潇潇给他下了牵机,不愿意出手替他验毒,只肯派个小弟子过来,害得他落得个挑拨离间、无事生非罪名的人。
也是宣白。
看着迎过来的少年宣白,徐清焰神色冷淡。
视若不见,直接从旁边走过去,对招呼弟子安排坐席的余茗略点头,“不用忙了,我这就走。”说罢也不管两人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朝李观棋走了过去。
他从进门便看见了李观棋。
小时候的李观棋。
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小小的一团。
许是因怕忘情宗山高天冷,不比他们揽月城暖和,在月白色衣袍外面裹了件银灰色褂子,越发衬得其眉眼精致,漂亮至极,安安静静的坐在那,拿双能倒映出人影的澄澈眼睛盯着他看。
徐清焰略笑了下,低声唤他,“小观棋。”
李观棋的眼睛里闪过些许疑惑,似是奇怪徐清焰竟会知道他的名字。
徐清焰暗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名字还是我取的呢,笑着慢慢的走过去,伸手到人腋下将人抱了起来,期间旁边坐着的揽月城主李至季伸手想拦。
被余茗阻了,“清焰师叔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而他们宗主是仙盟唯一的半步真仙,不论是修为,还是眼界见识,再没有人能与之比肩的,李观棋身负顽疾遍寻名医都难以治愈,说不定也就以他们宗主的见识能想到办法呢。
李至季秒懂,任由徐清焰将人抱进了怀里。
刚五六岁的孩子,筋骨未开,抱着软绵绵的,跟个糯米团子似的,还带着点小孩儿特有的的奶香气,令徐清焰抱着就不想撒手。
干脆便不放,抱着人径直往芳草堂外面走。
宣白见他不理自己,反而去抱那个小哑巴。
既疑惑不解也委屈的很,拦住他的去路,委屈兮兮的瘪着嘴撒娇,“清焰师叔。”伸出来想拉他的衣袖还没靠近,便被徐清焰冷淡至极的避了开去,“当不起宣小少爷这句师叔,以后还是不要叫了的好,我怕自己折寿。”
这话是最明显不过的划清界限了。
宣白没料到他会如此冷漠绝情,满脸的错愕精疑,心里不断打鼓,他刚被带回忘情宗的时候,他名义上的师父、实则是亲爹的丹峰峰主就让他去讨好徐清焰,按照他爹的说法——
徐清焰在忘情宗地位贵重,性子却是极好。
很容易便能讨好亲近,只要能得了其亲眼爱护,日后定有数不清的好处给他,宣白听话的借着孔雀去亲近徐清焰,眼看就要逐渐拉近两人的关系,怎么突然对他变得如此冷淡不说。
——看着竟还隐约有些对他的厌恶和排斥呢!
他才回忘情宗多久,哪里敢去惹徐清焰呢!
宣白心里慌张,神色也有些急切,“清焰师叔,我可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话还没说完,剩下半句便消了音,任由他如何急切的张合着嘴唇,想要解释赔罪,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毕竟年纪小,未经过什么变故,见自己竟发不出声音来,没忍住便露出了些许恐惧慌张的神色来,六神无主的伸手用力去抠自己咽喉,立时便抠出来的几道深刻血痕,血淋淋的鲜红顺着脖颈争先恐后往下滚。
余茗轻轻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没事的。”
又转过头来看着徐清焰,“师叔?”
“当我说的话是耳旁风么?”
徐清焰冷笑,指着宣白的脖子,“我都说了不想听到你一句师叔,你倒是听不进去,这次先小惩大诫禁你三天言语,往后若再让我听到师叔二字,我直接剪了你的舌头!”
怀里的糯米团子抖了抖,徐清焰皱了眉头。
懒得再理会宣白,径直抱着李观棋出门。
李至季跟着他走出来,见徐清焰抱着他弟弟上了桃木舟,长腿一抬跟着跨上了船,等桃木舟往桃源峰行驶片刻,将丹峰远远的甩在后头,才略微沉下了脸,略显失望的叹了口气。
伸手去摸李观棋的头,“看来这趟是白跑了。”
他们是冲着忘情宗丹峰峰主来的,如今峰主没见到,还把峰主的徒弟给得罪了,啧,还真是时运不佳、连老天不愿意帮他们的忙。
李观棋窝在徐清焰怀里,叫他哥面色惆怅,唉声叹气,轻轻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块两个巴掌大小的薄玉板,拿指尖在上面轻轻描绘,“没事的。”
李至季叹气完,转头自我介绍道,“李至季,现任揽月城主。”
“徐清焰。”
报完名字后,徐清焰略笑了下。
低头捏了捏李观棋白嫩软绵的脸颊,轻言细语的哄道,“别怕,丹峰峰主怎么闭的关,我就让他怎么出来。”
徐清焰回桃源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收拾房间,等安排李观棋和李至季住下后,他自行转去库房,翻箱倒柜的将当年未绘制成功的聚灵阵寻了出来。
拿来绘阵的符笔,三两下将聚灵阵画完整。
将阵眼设在落仙桃下,拍手令阵法启动,他于阵法符咒的一途天资绝佳,本身就是搞封印的一把好手,这补全的聚灵阵一经启动,便在落仙桃顶凝结出层生了吸附旋涡的薄膜,将周围灵气向着桃源峰吸附而来。
没有一丝半毫能逸散出去。
徐清焰满意的拍拍手,转身回去哄孩子了。
这个被鬼蜮送到他跟前的幼年李观棋,跟他当年从与绿梅的通信中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安静乖巧,聪慧无比,因为没办法说话的缘故,喜欢读书、也喜欢思考。
过目不忘,即便是深奥难懂的字眼也能记得住。
徐清焰极喜欢他。
将自己新摘的浆果洗干净,一颗一颗的喂给他吃,李观棋是个很有礼的孩子,吃掉他投喂的浆果后,总会极为郑重的拿指尖在玉板上写下个“谢谢”。
徐清焰笑着道,“不用谢。”
将装着浆果的篮子推开些许,抬手去抽李观棋手中的玉板,小家伙睁着漂亮的眼睛,有些疑惑的看他,手里却很轻易的松了手,任由徐清焰将玉板抽了过去,在上面写上徐清焰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徐清焰。”
他轻轻重复了遍发音,“我的名字,徐清焰。”
等李观棋看了片刻,示意自己已经记住后,徐清焰低头在自己名字旁边再写了三个字,“这是你的名字,李观棋。”
徐清焰。
李观棋。
尚且年幼的孩子看着玉板上两个并列成排的名字许久,轻轻的点点头。
于是徐清焰便满意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李观棋到桃源峰的第三天,丹峰有人找上门来。
来的是齐长老和余茗,为的是那棵月光仙葫芦。
那可是株极为罕见的天品上阶灵植,他们丹峰好不容易才寻到的种子,选了合适的地方栽下,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和功夫才将其养到开花结果的时候,平日里都是拿桃源峰的灵气养着。
如今桃源峰聚灵阵设起来,葫芦没了灵气来源。
不过短短两日就蔫儿了,藤蔓失了生机后软趴趴的贴在矮石墙上,眼看就要命不久矣,要想补全从桃源峰失去的灵气缺口,只能从丹峰其他地方抽取灵气填补。
可他们丹峰遍植灵植,哪哪都缺不得灵气。
且仙葫芦所需灵气极大,以往若非是桃源峰有棵落仙桃在,有淡淡仙气的存在,它也不能长得那般生机勃勃,要想恢复它往日盛景,怕是将他们丹峰各处灵气都抽取干净才有可能。
要么是仙葫芦死,要么丹峰其他灵植绝迹。
哪个都不是齐长老想看到的,只能厚着脸皮来桃源峰找徐清焰,他也算拎得清,知晓徐清焰对宣白态度有异,也就没带着宣白过来,而是让余茗跟着。
等到了桃源峰,见徐清焰躺在椅子里小憩。
那位从揽月城来忘情宗求医的小少爷正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本枯黄泛黑的书在看,隐约还能书面上几个风骨尽显的黑字。
百草……方集。
七长老猛地一个激灵,百草千方集?!
药王亲手编写的那本百草千方集?!
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被个小孩子拿在手里!
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人没老、眼睛先花了,神情急切的朝李观棋走了两步,想要去看李观棋手中拿着的枯黄书册。
大片阴影投下,幼年李观棋好奇的抬起头。
被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略惊吓到,皱着眉头跟人对峙,手中的书也合了起来,将书页上的名字显露无疑,正是传说中药王亲手所写的百草千方集!
是医修奉若至宝、却早已失去踪迹的药王手迹!
齐长老的呼吸粗重,手不受控制板伸了出去。
没碰到。
旁边躺着的徐清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纤长白皙、仿若能透光似的手掌横在书页上,将齐长老伸出的手挡住了,漂亮,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齐长老想要做什么?”
想看看那本书。
哪怕看不到,摸摸也行。
齐长老已经将来意忘个干净,满心只有李观棋手中的那本《千方集》,眼里汹涌泛滥的渴求没办法遮掩,徐清焰侧头看了眼李观棋,笑着轻声道,“观棋,拿着书去房间里看。”
李观棋乖巧点头,拿着书回房间了。
齐长老伸手想挽留,在徐清焰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却是没办法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观棋、不对,是《千方集》走远,喉咙剧烈的滚动着,开口时声音沙哑,“清焰,药王的《千方集》怎么会在揽月城小少爷手里。”
徐清焰大方的承认道,“自然是我给的。”
齐长老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问你怎么会有《百草千方集》,想质问徐清焰有这本书为何不给他们丹峰,而要给个素昧平生的小哑巴!却发现前者的答案显而易见,毕竟徐清焰有个别人羡慕不来的半步真仙师父,手里有些好东西可再正常不过了。
而后者,他也没资格质问。
他们炼制得最好的丹药,也是不会给徐清焰的。
丹峰跟主峰的关系既是相辅相成,也隐有些相互对峙的形状,满忘情宗皆是如此,大家都心知肚明,谁肚子里还能没个小心思呢,他今日若敢将这句质问说出口,明儿洛岐就能背着桃木剑上丹峰掀了他们的老底!
他不敢质问徐清焰,却也舍不得《千方集》。
没办法。
那可是药王手迹!
只要是个医修,就拒绝不了《千方集》的诱/惑!
齐长老咽了咽口水,拿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温柔声音,跟徐清焰央求着,“清焰,那本千方集可否借我一观。”
徐清焰笑容和煦,语气温和,“当然不行。”
满怀期待的齐长老顿时表情僵硬,再笑不出来,“……清焰可是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满足的,你提出来我一定不会说半个不字。”
他懒洋洋的躺会椅子里,拿手遮了头顶的阳光,语气温和的解释着,“我跟观棋这孩子有缘,他如今口不能言自然是一大憾事,既然没人能治得了他天生的哑疾,我也只能给他本书让他自己学着治病了。”
齐长老也不是笨人,闻言多少便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若是我能将其哑疾志治好……”
徐清焰温和笑道,“那自然是好的,别说把书借给你看,若你真能将他口不能言的毛病治好,我把那本书直接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齐长老眼冒绿光,“此言当真!?”
徐清焰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齐长老也顾不得仙葫芦的死活了,转身便走,未及半个时辰,领着自己两个徒弟,背着药箱炼药鼎住进了徐清焰的桃源峰。
当晚李观棋就在徐清焰的监督下喝了碗药。
没什么效果。
看着喝完药将小脸皱成团的李观棋,徐清焰跟着皱了眉,指着搁在旁边的空碗,“明日叫你们师父把这药的味道调好了,再端进来。”
那小弟子争辩道,“良药苦口,效果才好。”
徐清焰冷笑,“他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自有其他人能做得到。”
这其他人很快也到了。
《千方集》在徐清焰手中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丹峰剩余的六个长老接踵而至。
狠狠瞪了眼正熬药的齐长老,却没功夫和时间去找他算账,各自领着徒弟在桃源峰驻扎下来,想尽各种办法替李观棋治病。
正在“闭关”的丹峰峰主没坚持到第五日。
将替宣白出气的念头暂且摁下,领着背了医箱的余茗出现在徐清焰面前,笑呵呵的解释道,“近日心思杂乱,突然没了闭关的心思,刚出来便听到你这里有疑难杂症,特意过来瞧瞧。”
大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且他医术确实高明。
徐清焰还想靠他给李观棋治哑疾,也不拆穿,毕竟他说的是要让丹峰峰主怎么闭的关,就怎么走出来!如今目的达成,他与丹峰峰主无冤无仇,也懒得跟人过多计较。
只将李观棋喊到身边,让丹峰峰主诊治。
未曾想等他摸了李观棋的脉象,也是深感棘手,将眉头紧紧皱起,试着调了两幅汤药喝了,半点效果都没有。
倒是让徐清焰感到好生失望。
后面几日,丹峰医修是各出绝招,什么针灸药浴,药膳丹药
连翻上阵,均未见成效,看着他们折腾糯米团子似的李观棋,徐清焰的脸是越来越黑,真想将人全打出去!
待宁域白从外面回来时,医修们已经全回了丹峰——蹉跎数日,竟连李观棋的哑疾是何原因都没查不清楚,喝了那么多药也没效果,眼看再不走徐清焰真要动手了,只能打道回府去翻阅医书,找关系好的医修商量对策。
他拿《千方集》给李观棋付诊费的事,在忘情宗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宁域白刚回来便听闻了,趁着月色来敲他的门。
徐清焰披着衣裳开了门。
不过几日未见,宁域白满头青丝白了大半。
身形在夜风中呼啸中显得格外单薄,风尘仆仆,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着徐清焰的眼神里藏着些许苦涩,“师父。”
他声音嘶哑,“这几日您也没找出去的关翘。”
不找鬼蜮的关键所在,就代表着他不想出去。
宁域白面色苍白,拿手背抵着嘴唇咳嗽了两声,含着满口的血腥味,“是因为李观棋么?”他问徐清焰,嘶哑难闻的声音颤抖着,“您应该知道,那个李观棋是假的,即便如此,您也愿意为了他留下来么。”
宁域白很是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呀,师父。”
“外面就当真如此令你厌恶绝望么,师父。”
徐清焰冷眼看着,见他面露哀戚,向来冷若冰山雪石的眼里隐有水光闪过,看着竟有些像是要哭的模样,略有些诧异的问道,“宁域白,原来你也会哭么?”
“真是不可思议,你竟然也有为我哭的时候。”
夜风太大了些,徐清焰感觉到了冷。
伸手将刚披上的衣裳拉拢了些,语气却是随意,“你问我是不是对外面感到厌恶绝望,你觉得呢,宁域白。”
“这其中有多少是你的功劳,莫非你不知道?”
宁域白愣住,随即似也记起了那些往事,眼神极复杂的闪了片刻,很快被摁了下去,如同秋日渐浓时山涧里流淌的冷泉。
未等寒冬降临时分,已经凝结起了薄薄的冰层。
他又感觉到疼了。
那种不知从何泛起的疼痛深入骨髓,犹如无端被施加于神魂之中的剧毒,轻易便盖过他尚能忍受的筋骨之痛,让他有种神魂被人拿刀寸寸划开的尖锐疼痛。
回忆和过往化作了枷锁,将他笼罩在其中。
逼迫得他受了伤,犯了病。
曾经他以为的些微毛病,不值一提的细微疼痛,其实早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严重至极,病入膏肓,他费尽全力才找到了能治愈他病痛的药。
却不敢开口对那人求上一求,说句“救救我”。
他甚至,连在他师父面前露出病弱模样的资格都没有。
宁域白收敛了心神,转瞬间又成了那个面无表情、身负冰雪难消的冰冷雕塑,浑身透露着不动声色的冰冷和坚硬,“对不起,师父。”
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徐清焰关了门,在窗前站了会。
见他并未离开桃源峰,而是走到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挥手从芥子里放出大堆东西,顶着桃源峰顶猎猎的寒风,挖坑种起树来。
青鸟探头仔细的看了眼,“是桃树,徐清焰。”
看着数量众多,品种各异,有不过指节粗细的小苗,也有两人怀抱、枝繁叶茂的成数,在他们面前堆叠成山,一眼望过去少说也得有数才上千棵,也不知道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宁域白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不同品种的桃树。
徐清焰神色冷淡,“我知道。”
但他懒得管。
径自转身去了里间睡觉。
次日照例有丹峰的医修来替李观棋治病。
见桃源峰的空地一夜之间种满了桃树,平日空旷舒朗的地方竟绿叶成荫,略惊讶的问道,“清焰,你这是做什么。”
徐清焰没回答。
抬头看了眼正在给桃树浇水的宁域白,这一夜过去,宁域白那半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如同柄生了铁锈后被风雪侵后、逐渐没了模样的断剑,有些命不久矣的衰败感。
青鸟有些烦躁的“啧”了声,“看样子,他是决定陪你留在鬼蜮里了……不要命的小崽子,倒也干脆的很,徐清焰,老实说你有没有丁点的感动,想原谅他的想法。”
徐清焰垂了眼睛,心情并没因此有何变动。
那边李观棋喝了由丹峰医修们配的药,也顾不得自己满口苦涩,见徐清焰心情不佳,拿着薄玉板走过来跟他对话。
“清焰,你喜欢桃花么?”
徐清焰略笑了下,“喜欢的。”
李观棋拿指尖在玉板上写道,“那以后你来揽月城,我们一起去城外看桃花。”
徐清焰愣了下。
桃花呀。
这是第三次,有人邀他去看桃花了。
他笑了笑,“好。”
自那夜以后,宁域白再未跟他提过出鬼蜮的事,只专心照顾着那些种在桃源峰的桃花,夜里都不会院子里住,随意找棵略大的桃树席地而坐,靠着树干闭眼就能过一夜,看着竟真像是要陪他留在鬼蜮、等着被鬼蜮同化的模样。
只是宁域白能等,李至季却不能。
半个月后,李至季来跟他辞行,“揽月城虽小,却也不能长时间无人主持,我不能再留在忘情宗了,至于观棋……”他看了眼徐清焰,等着人开口留观棋在忘情宗,徐清焰却只是略笑了下,将两张抄录好的丹方递给他。
李至季略疑惑,“这是……”
“千方集里的丹方,你拿着带观棋回揽月城,我说过若有谁能治好观棋的哑疾,就将《千方集》赠与他为谢礼,以这两张丹方为证,你们回去便将消息放出去,想必会有很多医修愿意冲着千方集替观棋诊治。”
徐清焰伸手抱了抱李观棋,“保重,观棋。”
李观棋伸出短胳膊,安静抱了抱他的后背。
李至季显然十分诧异,“你不留观棋么?”
——以徐清焰表现出来的对李观棋的喜欢,不应该将人留在身边才合理么!?
有此疑惑的显然不止李至季,等徐清焰将人送走后,他师兄也特意来桃源峰问他,“你如此喜欢那个叫李观棋的孩子,我看他也挺愿意亲近你的,怎么不将他留下收作徒弟。”
徐清焰略笑,“他不合适当我徒弟。”
他有三个徒弟。
共同组成了他悲剧的一生,用青鸟的话说,就是他这辈子的全部苦难都源于他们,起于怀英的桀骜不驯,狂妄不羁,交错着孔雀的处心积虑,临阵背叛,以及宁域白的冷漠无情,视而不见,徒弟这个字眼对他而言。
……是数不尽的苦难,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不愿意让李观棋跟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洛歧倒也不深问,只是笑道,“即便不愿收他为徒,留他在忘情宗多住些时日也好,揽月城离咱们太远了,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徐清焰摇摇头,“不行呀,我也得走了。”他看着洛歧,眼里飘着些许歉意和不舍,“师兄,我离开忘情宗段时间。”
“有人邀我去赏桃花,我得去赴约了。”
他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不能再让人等了。
见他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眼里隐有泪痕,嘴角翘起,笑意却并未达眼底,分明是悲伤至极,洛歧笑着拍他后背一巴掌,“赏桃花就赏桃花,怎么露出这般表情,就跟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似的。”
可是他这一走,以后……真的见不到了呀。
徐清焰陷在椅子里,抑制不住胸口抽疼。
青鸟刚从他要出鬼蜮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高兴的不得了,趴在他肩头大声叭叭,“徐清焰!你真的准备出鬼蜮了吗,真的吗,你可别骗我?!你之前不是说想留在鬼蜮里,不想出去的么?”
徐清焰冷声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想出去。”
青鸟大声道,“你不是说……”嚷嚷到一半后,猛地顿住,他好像还真没说过,只是默认了宁域白所说,承认他没去找出鬼蜮的关键所在,让它跟宁域白都误以为他不想出去而已,徐清焰捂着胸口喘气,冷笑道,“骗宁域白的,你也信?”
青鸟,“……你为什么要骗宁域白?”
徐清焰冷笑着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如宁域的意?!”
所以宁域想他出去,他就默认不想出去?!
搞得宁域想尽办法也没用,只能心如死灰的准备陪他死在鬼蜮里!好家伙!青鸟暗惊。
它以后再也不说徐清焰心软了。
不过徐清焰想出去,它还是高兴的,蹦蹦跳跳的问他,“那你这几日怎么不找出去的关窍?”
徐清焰站了起来,朝落仙桃下的秋千走去。
“关窍就摆在那里,还需要我如何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