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把黛玉的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跑去向太子炫耀。
他要炫耀也就罢了,偏偏还不肯直接了当些,只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太子看过今天的京城日报没有。
太子已经看过了,也看到了潇湘居士的文章,见胤祚这样子便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但他只佯作不知,淡淡“哦”了一声:“今日政务繁忙,没功夫看。”
“那你忙完了吗,忙完了就看看吧,今天的报纸挺好看的。”
太子说:“孤的报纸还没送过来,等会儿我自会看的。”
“嗨呀,你没有报纸早说呀!”胤祚从怀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京城日报,“喏,巧了不是,我带着一份。看吧看吧!”
太子:“”
胤祚把报纸塞给太子,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眼巴巴看他的反应。
太子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什么反应。
胤祚:“”
胤祚不甘心道:“二哥觉得今日的报纸如何?”
太子点点头:“果真如六弟所说,今日的报纸很有看头。”
“是吧?”胤祚便露出大大的笑来,“比如”
“比如这首《菩萨蛮》,情感细腻真挚感人,用典也颇有独到之处,写得很不错!可惜词人只留了号,不知此人是谁。”太子说。
“你想知道是谁问三哥便是了,他都知道的,二哥你问三哥,三哥必然知无不言。”胤祚敷衍地出了个主意,又催促道,“你再看看其他的,文章什么的!”
太子继续看,不一会又点了点头,还看了胤祚一眼。
胤祚精神一振,这回看的该是黛玉那篇了吧?
他挺直了腰板等着太子夸赞,听到的却是:“这篇《京都新年随录》写得也很好啊,文采虽不甚出众,但极生动有趣,孤都不知民间过年那么好玩,不知元宵节他会不会再写文章?到时能出去一观便好了。”
“那篇确实不错。”胤祚也记得那篇,文笔平实但引人入胜,他读着都想去外面过一个年了,好在他日后出宫建府还是有机会见识见识的,太子就不一样了,太子不能出宫建的,平日出宫尚且不易,更别说过年这样的日子,只怕他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普通百姓怎么过年了,想到这个胤祚还有点同情他呢。
等等!
胤祚扶额,他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干脆把黛玉的文章找出来给太子看,带着控制不住的得意表情道:“你瞧瞧潇湘居士这篇写得好不好?”
太子忍着笑意点头道:“潇湘居士文笔又精炼了,言之有物言辞犀利,若叫先生们瞧见必定欢喜。”
胤祚:“”
胤祚把报纸夺回来呵呵一笑:“我知道了,你就是故意的,你羡慕嫉妒我!”
太子:“”
胤祚哼笑:“我偏偏不如你的意,偏偏要向你炫耀!看到了吗,我林妹妹瞧见我被骂了不高兴,特意写了文章帮我骂回去呢!其实我不在乎被骂,反正传不到我耳朵里,只当不知道就罢了,但林妹妹就是这么心疼我嘿嘿,她平时可温柔了,可不是这样子的,都是为了我!你说她是不是特别好!”
太子:“”
太子扶额看着活蹦乱跳喋喋不休的胤祚,眼里便露出略带无奈的笑意。心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戳破他了。谁能想到呢,这人被戳破了一点都不知道害羞,反而像是终于找到人倾诉似的,越发像是脱缰的野马般管束不住了。只是苦了自己听他的甜蜜故事。
他还没成婚啊!
太子只觉得齁得慌,揪住机会转移话题道:“你近日的动静我也听说了,那小脚的坏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提起这个,胤祚登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本正经道,“我在报纸上登的文章二哥看过了吧?那上面说的是缠足对一人一家的危害,缠足前后女子受得那些苦难就罢了,只稍想想便知有多痛苦。且缠过足的女子行动能力减退,等于家庭少了一个劳动力;妇女们运动量不足,为了不让脚压力太大,故而不能太胖,只能在吃上下功夫,如此她们吃的少动的少,身体便会越来越差,她们的寿命会变短,还会影响受孕能力,即便怀孕也可能养不好或者生不下来,即便生下来孩子怕也不健康不聪明!”
太子皱起了眉:“这么厉害?”
“是啊,二哥也想到了吧?自古以来讲究阴阳调和,女子寿命变短,又因生育或死或伤,长久下去必定阴阳失衡!况且女子失去劳动力,导致女子地位一降再降,贫苦人家往往称为‘赔钱货’,很多女婴生下来就被扔了或者溺毙,如此恶性循环,女子越来越少,大清人口基数该如何保证?”
太子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人乃国家之本,盛世的标志之一便是人口增长。不管什么原因导致人口减少都是统治者不能容忍的,小脚亦是。
胤祚又道:“其实我查阅资料发现,一开始许多男人支持小脚是为了限制女子自由,让她们只能依附自己。他们只考虑一家一室,自然觉得缠了小脚更放心安全些。可是咱们身为皇室,却要为大清未来和万万子民负责,男子是咱们的子民,女子不也是吗?咱们不能对她们受的苦视而不见,对后世子孙的未来不理不睬吧。”
“你说得有理,只是此事不好办!”太子叹了口气,“裹脚的习俗从五代就有了,到前明时更是从贵族到百姓人人缠足,如今早就成了根深蒂固的思想,□□入关后也曾下令不许缠足,但效果你瞧如今情况便知,莫说禁止了,连许多满人都开始缠足了!”
说起这个太子也有些无奈,没有什么比人的想法更难控制了。
“是啊,我不过发了篇文章试一试,这几天可被骂惨了!”胤祚唏嘘道,“不过真要想做也不是没有法子。”
太子好奇:“哦?你想到法子了?”
胤祚点点头:“我这几天被骂得出不了宫,可不就在想这个么,倒真叫我想到了法子,只不知有没有用。”
太子说:“你说来听听。”
胤祚便侃侃而谈:“要我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支持小脚的这些人,除了少数几个真的迂腐,大多不过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罢了。或许想把妻妾拴在后院做乖巧听话的玩物,或许有女儿缠了足盼着嫁个好人家,或许他们就是喜欢小脚罢了,但不论什么,当他们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想法自然就会变了。譬如咱们规定不许小脚女子参加选秀”
“此事不好办!”太子摇摇头,“一则如今满人裹脚不在少数,二则咳,汗阿玛也喜欢小脚,怕他便不会高兴。”
胤祚:“”
胤祚无语道:“不是我说,汗阿玛也该修身养性了!年纪也不小了,还喜欢这个喜欢那个,怎么这么花心啊!我以前也没觉得汗阿玛这么没品味啊,小脚有什么好看的!”
太子:“这话不要当汗阿玛面说。”
胤祚嘿嘿一笑:“我知道不对,二哥若是劝不住汗阿玛,该说就说罢,只说是我说的便是。”
太子挑眉:“怎么,此事又是我的事?”
胤祚理所当然点头:“能者多劳嘛!”
太子:“”
太子撑着额头道:“即便汗阿玛同意了也未必有用,早先太皇太后就曾不许小脚女子进宫,但这么做只对高官贵族有用,对民间却毫无约束,民间风气止不住,迟早又会影响上层。”
胤祚愣了愣,他确实没想到这个,但很快他就一笑:“这底层逻辑是一样的嘛,若是普通百姓因为缠足影响利益,他们自然也会变了。比如开办工厂作坊,咱们招收女子做工,但只收大脚不收小脚。等大脚女孩能挣到银子,不知比起‘漂亮’的小脚女子哪个更受欢迎?”
那还用比?百姓生活那么艰难,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至于招女子做工更没什么了,有许多活计男子做起来是不如女子的,譬如绣坊向来都是女子经营,织布裁衣之类也是女子更为在行。
胤祚知道女子可以做的事情多了,但现在没必要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总不能一口吃成胖子不是?
胤祚只另外提了一个:“既然要招女子做工,最好这些工厂和作坊的管事也是女子,否则总是不方便。”
太子若有所思,胤祚来找太子的目的达成,就要告辞离开,太子却拦住了他:“孤还有件事找你,赫舍里家想请你看诊,不知你是否愿意?”
胤祚一愣:“索额图家眷病了?”
“不是那个赫舍里,是隆科多外祖家,”太子说,“隆科多原配发妻被割断了手脚筋脉,想请你去瞧瞧。只是他们找不到你,故而托索额图问到孤这里了。孤只把话带到了,你愿意去便去,不愿意便罢了,孤回绝了便是。”
“回绝做什么,我去!”胤祚叫来德清,“你快点,回宫去把我的药箱拿了,然后送到赫舍里家。”
德清应了,撒腿就往外跑。
胤祚扭头招呼太子:“咱们这就走吧。”
“”太子沉默片刻,“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胤祚奇道:“说什么?”
太子说:“孤听说你曾提出要给赫舍里氏看诊,但是被拒绝了。”
“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怎么说呢,”胤祚挠了挠头一脸无辜,“我早就知道,但凡他们还想治这个病,迟早都得回来求我!”
太子:“”
胤祚得意道:“不是我吹,这年头外科医术比我好的真没有,就连教我西医的先生如今都比不上我,若是赫舍里氏伤在肚肠,请个高明些的疡医说不定也能治好,但手筋脚筋太过精细,除了我没人能治!更别说赫舍里家为了男女大妨,请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别说他们没有技术,即便有只怕也做不了了。”
他说:“这些日子赫舍里氏那边的情况我也注意着呢,他们不是从太医院请了好几位太医吗,我打听过那边的情况,知道他们把太医院和民间能请大夫的都试过了,一直没有办法,若是还想治,只怕就该来找我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找我,我以为他们家也是那种注重‘理教’的人家。”
太子说:“孤听说赫舍里音图夫妇打算再从南边请大夫试试,是赫舍里氏坚持要请你看诊的。”
胤祚恍然,如此便说的通了:“这赫舍里氏倒是难得,也算有决断了,只不知从前怎么沦落成那般?”
“经了这么一遭,性子自然会变的。”太子说。
胤祚点点头:“那对她来说倒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胤祚和太子一起出宫,又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到了赫舍里家。与索额图气派的府邸相比,这个赫舍里家就逊色了些,不过好歹是能和佟国维做亲家的人家,也算是高门大户。
图音夫妇带人在门口跪迎,见了胤祚还有些不好意思:“劳烦贝勒爷了,奴才从前迂腐,实在惭愧。”
胤祚这会儿就不是在太子面前得意臭屁的样子了,一本正经地摆了摆手道:“你们为人父母,顾虑女儿名声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大夫眼里只有病患,不分男女,无需太过顾忌了。”
图音连连称是,殷勤地迎太子和胤祚进去。
一行人到了赫舍里氏居住的院子,这院子清幽雅致,宽敞精致,可见赫舍里氏在家也是极受宠的。当初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到了婆家却被折磨至此,而做父母的却一直都不知道,直教女儿受了那么多年的罪,以至于差点被做成人彘,难怪图音夫妇瞧着异常憔悴,只怕这些日子没少受煎熬。
到了赫舍里氏门口太子就不进去了,图音让长子陪着太子,他们夫妇二人则陪着胤祚进去。
赫舍里氏其实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吧,可是瞧着苍老地不成样子,整个人瘦得皮包骨,躺在床上就像一具骷髅。
图音夫人抹着眼泪道:“说是不给吃饭,时常三两天才给一碗泔水,只吊着命罢了。”
胤祚又在心里把隆科多和李四儿骂了一遍,安慰道:“好歹如今苦尽甘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令千金以后定然一生顺遂。”
“但愿如此,”图音夫人说着瞧见女儿手脚上狰狞的伤口,又不由抹泪。
胤祚上前给赫舍里氏检查,她现在这副样子真没什么好避讳的,又有图音夫妇在旁边,胤祚检查地十分自然,赫舍里氏也非常配合。
检查结果还不错,胤祚说:“我可以手术试试,反正便是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众人:“”
胤祚:“你们也别太悲观,手术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不过她手筋和脚筋断的时间长了,即便手术成功也不可能完全恢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图音夫人小心翼翼地问:“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能走路吗?”
“走路自然可以,不然手术不是白做了吗?”胤祚好笑道,“恢复不好可能有点跛,恢复好的话走路慢一些便和旁人无异。手呢绣花肯定不行了,最好也不要提重物,不过日常吃饭写字应该都没问题。”
图音夫妇长长松了口气,图音夫人抹着泪道:“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我多给她安排些人伺候就是了,什么都不用她做,手脚能用就行了。”
胤祚点点头:“那我便准备手术,你们也准备一间干净屋子,里面什么都不用,只要一张半人高的榻即可,每日点了艾叶熏着,做手术的时候我要用。”
图音连忙拿了纸笔记下。
胤祚想了想又道:“按理说手筋脚筋断了越早手术越好,但她已经断了很久,倒不在乎再拖些日子。我的意思是手术可以迟一些,先把她身子调养好了,如今这个样子可支撑不住手术后的恢复和复健,若是匆忙手术,之后恢复不好落下毛病才后悔莫及。”
图音夫妇想到他方才说脚恢复不好会跛,恢复好了便不明显,可见恢复的重要性,当即连连点头:“都听您的。”
“那我叫厨房多备些好吃的,”图音夫人对躺在床上巴巴看着他们的赫舍里氏道,“你可听到了?日后可得好好吃饭,再莫要自苦了!”
赫舍里氏红着眼睛点点头。
图音夫人大喜,当即就要人去拿吃的,饽饽点心叫了一大串,胤祚听得眉头直跳,拦住她道:“这么吃不行,她如今没法活动,这般躺着吃太容易发胖,不利于以后复健,还是以营养均衡为宜。”
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胤祚换了个说法:“就是清淡罢了,我每旬写了菜单,你们叫厨房做了吃就是了。我每旬过来一回诊脉,若有不合适再调整。”
图音夫妇大大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胤祚和太子是被恭敬又感激的图音夫妇送出赫舍里府的。
马车上胤祚和太子说了赫舍里氏的情况,二人都不由一叹,太子说:“若能重新站起来,她也算重获新生了。”
否则手脚俱废,日后还不知会落入什么境地呢。
二人回了宫便各自分开,太子有事去乾清宫了,胤祚则打算回宫整理脉案。没想到远远就听着乾东五所一片闹腾,胤祚心微微一提,脚步不由快了些,快到宫门口的时候便有小太监匆匆迎上来:“我的爷诶,你可算回来了,大阿哥正到处找您呢,大福晋发动了!”
胤祚:“”
胤祚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是大嫂生了。
“太医和稳婆去了吗?”胤祚问。
小太监道:“都去了,如今只等您呢。”
胤祚药箱都在手里,直接跟着小太监往乾东头所走,心里却不由嘀咕:大福晋生产有太医和稳婆在不就行了,叫他过去干什么?
乾东头所忙而不乱,产房里大福晋的惨叫和稳婆声音交杂,太医垂手站在外面,被急得团团转的大阿哥追问:“你们真不会那剖腹之法?和六弟混了这么久,一点都没偷学到吗?”
“”太医说,“这开腹之术精妙,不是浅薄了解便可胜任的。”
大阿哥又转了两圈,然后问:“那军医学院呢,军医学院专门学这个的,他们会不会?”
太医:“他们学习时间不长”
胤祚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小跑上前:“大嫂怎么了,难产了吗?”
大阿哥见了胤祚眼睛便是一亮,摇头道:“倒没有难产,只是也不大顺利,我心里害怕,听说你有一门开腹取子的法子,关键时候使用,可保大人和孩子平安,所以请你过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胤祚松了口气:“这倒没什么难的,我列个单子,你叫人把东西准备好了,我便在这里等着,若有万一随时可以手术。”
大阿哥这才放下心来,人也没那么焦躁了,和胤祚一起坐下等着。
“方才我叫人去毓庆宫找你,说你和太子一起出宫去了?”
胤祚点点头:“去给赫舍里氏看手脚。”
他把方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大阿哥听得不由皱眉:“这隆科多真不是男人!”
胤祚对此深表赞同,隆科多纵容妾室折磨原配,实在称不上男人!至于说对李四儿深情了算了吧!若非他这份“深情”,李四儿说不得还能多活几年。
叫胤祚说大阿哥才是有情有义呢,这些年他顶着各方压力,一定要叫大福晋生下长子,就是为了给大福晋一个保障,不比隆科多的一味纵容强多了?
想到大阿哥,胤祚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之前说过我医术练好了就给你治病,如今你那痔疮还要不要割?”
大阿哥:“”就不能不提这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