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这情况得挂点滴。
某人问:多少钱?
医生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了敲,然后对着上面显示出来的内容念出了一个数。
林安梦见自己在切胡萝卜丁、黄瓜丁、鸡胸肉,还有剁排骨。
他炒了心心念念的宫保鸡丁、糖醋排骨、拍黄瓜,椒盐土豆丝,还把剩下的做成了香喷喷的炸鸡翅和炸鸡腿。
但他端着一盘盘菜来到客厅,看见楚熠一脸阴沉地坐在沙发上,说道:
“林安,这是我们最后一顿饭了。”
然后。
林安醒了。
他先是看到了正对着他床头的钟表。
很好,凌晨两点半,林安你还是没挺住被送到了医院。
接着又看到了挂在架子上的有满的有空的三大袋点滴。
很好,林安,你做的梦也实现了。
他又闭上眼睛,幸亏他有天抽空把楚熠给的350房租存卡里了,否则今天怕不是要交不上医药费。
左手插着针管,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从被窝里掏出另一只手准备倒点水喝,动了动手指,发现有什么东西搭在上面,粗糙干涩,不似被子的柔软。
他刚要抽出来,搭在上面的东西微微用力,把他掌心一翻,紧紧握住了。
林安看了一眼乌漆嘛黑的四周,低着声音问道:“楚熠?”
坐在一旁把头埋在胳膊里的楚熠抬起头,俩字糅杂了些许疲惫:“醒了?”
被握着的手一凉,楚熠松开手揉了揉眼尾,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借着光,到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我去要护士要体温计,你测个体温。”
楚熠的头发乱乱糟糟的,像是那种编制手艺极差的麻绳,左边一缕,右边两咎,很明显是淋完雨后没来得及洗头,自然干的,应该还被大风塑形了一会,比老母鸡的鸡窝都要糟蹋。
一身装扮也是滑稽得不行,里面就一件睡衣,睡衣领子还歪了,披着那件万古不变的黑大衣,大衣上还有雨水留下的水渍。
林安看着他这幅模样,本想调侃两句,结果胸膛里仿佛被石杵捣了两下,涩疼得喘不上气,一声哽咽没压住,哑了嗓子:“你怎么不回去?我一个人可以的。”
楚熠都已经向外面走着了,听到林安话又停下了脚步:
“你一个人?”
微弱的光线中,林安看见楚熠挑了一下眉毛。
“是你烧得迷迷糊糊,一边说梦话一边拽着不让我离开的。”
林安:???
林安:!!!
他看着自己右手,又看了看放在床边的凳子,听到楚熠继续说:“不过我也没想离开。”
“挂上点滴的时候你已经烧到392°了,旁边护士摆弄你的手就像在摆弄一滩土豆泥,面对这个样子的你我还能走,作为一名室友简直太没良心了。”
“不过我没想到,挂点滴效果比吃药快这么多,输完第一袋我去找护士的时候,你都能动弹了,拉住我的手不要我走。”
楚熠低头望着自己刚才攥着林安的手,五指张开又并拢:“你都病的这么厉害了,我肯定要体谅你的。”
“握着就握着吧。”
卧槽啊!
床上的林安这会恨不得一头把脑袋泡进旁边的水壶里,或者倒头昏迷过去,眼一闭耳一聋,凡间尘世,与他无关。
自己居然还做了这么羞耻的事情,一发烧,完全暴露本性了。
救救我救救我!
楚熠看见林安疯狂抱着枕头往头上拍,一脸懊悔不知所措的模样,突然轻轻笑了两下。
“我去找护士了。”
林安红着脸“嗯”了一声。
“对了。”
林安把枕头放回远处,捧着水杯喝了一口,听到楚熠又从门口折了回来。
“什么?”他问。
“流鼻血。”黑暗中,五感被放大,楚熠一字一顿,异常清楚,“下次别骗我了。”
“379°。”
护士取出体温计,甩了两下,换了最后一袋点滴:“回去记得吃药睡觉,现在是降下去了,明天别又升上来了。”
林安躺在被窝里,乖巧地回答道:“好,谢谢你,护士姐姐。”
护士被这声“姐姐”给甜到了,她弹了一下林安的额头,笑道:“我也没比你大太多吧,小姑娘。”
楚熠从整理睡衣领子中抬起头:“他是男的。”
护士:……
等护士走了,楚熠又坐到床铺旁边的那个小凳子上,伸出一只手放到林安面前:
“还握吗?”
林安倏地脸又又又红了。
他拍开楚熠的手,把头扭到一边:“我那会是脑袋烧懵了,现在清醒了,就不需要了。”
楚熠:“呵,用完我就丢了?”
林安把头扭过来,连忙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会可能太难受了希望身边有个人陪我,现在体温不是降下了吗?你在旁边坐着就行,不用握着手…你要不回去吧,当然不是赶你走,毕竟明天要上班,我歇班,不能耽误你……”
他罗里吧嗦说了一通,最后垂下来手,盯着医院白色被子,说道:“谢谢。”
谢谢你,楚熠。
楚熠喉咙滚动了一下,当听到林安这声“谢谢”的时候,他忽然想知道林安和他撒谎的理由。
人无法避免撒谎,大的小的,善意的恶意的,无心的有心的,他虽厌恶,但也同样无法避免。可无论什么谎言,背后都会有个理由,他向林安撒了一个谎,他有一个理由,林安和他撒了谎,林安也肯定有一个藏起来的理由。
他之前,是不想知道的,也没有兴趣了解。
哈。
楚熠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自己也不过是个双标怪。
他都没有坦诚,凭什么要求林安坦诚?
真心是用来交换的,不是用来欺骗的。
他是发现了林安撒的谎,现在自己突然在意了,像是一个疙瘩卡喉咙里。如果有一天林安也发现了他的谎,如果他同样在意自己,也会感觉像卡了硬疙瘩一样难受。
疙瘩形成了,割下来总要疼上那么一下。
楚熠突然间感觉自己有点说不出来的烦闷,他起身从壶里倒杯水,发现里面早就见了底,咬了下下唇,转身想拿着壶出去接水。
林安半躺在床上,月色衬着他的脸色格外的苍白,但是眼睛里像是荡开了一片银色温柔的波光。
楚熠又把壶放下了。
这个家伙,从他超市特价商柜见到的第一眼,就没办法不在意。
行吧,那就顺着这两个谎言继续下去吧。船只一旦漂浮在了河海,就要顺着水流不断驶向旅途的未来。
凌晨三点二十。
输液室里很寂静。
楚熠想了想,问道:“我之前不是说过我家欠债了吗?你当时痛骂我父亲来着,后来说比你父母还……还什么?”
又糟糕又直接的开场白。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回答,楚熠正以为林安睡着了,对方张了口。
“你困吗?”
“不困,你输液的时候,我补了不少的觉。”
虽然这个话题有点唐突,但是对于自己是孤儿这件事,林安从来没有隐藏的想法。他只是从小没有过受到过父母的关爱,寂寞了点,一个人久了点,都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很少伤感了。比起楚熠父亲把债务推给儿子这种缺德行为,林安起码不用天天担心自己命悬一线、在债主刀尖上赛跑。
那,从哪里说呢。
他随母亲姓,母亲姓林,单名一个字兰。
他随母性这件事是必然的,因为他的母亲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姓什么。
具体的他也记不清了,因为这些内容是院长告诉他的,店长了解的就是片段,到他这儿,经过时间的褪色,更加模糊破碎了。
林兰从乡下到大城市打工,打得工作很杂,某一天深夜下班的时候,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路过一家金碧辉煌酒店,看着明晃晃的灯,出神地停留了几分钟。
只是几分钟而已。
一个辛苦劳累女人对繁华生活的渴望向往的几分钟。
然后有人从身后蒙住她的眼睛,带走了。
也许是一个晚上,也许是很多个晚上,那个男人用了她几次,甩了点钱,再也没出现过。
林安就出生了。
根据基因来讲,他估计林兰长得很好看,正是因为这倒霉的好看,遇到了人渣。
其实他不怪自己的母亲,林兰没有文化,也养不起自己,但是当林安出生的时候,他相信她是爱自己的,否则怎么可能和院长交代,用“平安”给自己取名字?
愿你永远平安,林安。
“这么说来。”林安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换了一个话题,“我还有个弟弟。”
“弟弟?”
“对,不是亲的。当天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婴儿,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只不过比我晚到了一会,院长干脆就把平安俩字分开,用抽签的方法,把我俩一个命名为林安,一个叫林平。”
“切,后来那小子高中比我考得好,大学也不知道去哪了,隔了不知道多少个十万八千里,再也没有联系过。”
林安谈及那些过往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完全没有揭起伤疤的难过。楚熠脑中闪过自己第一次端要给林安他眼角泛起的红色,还有烧到39°抓住自己的不舍,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家伙,比他想象中的坚强。
“那你……”他刚蹦出来俩字,林安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卧槽快快快,楚熠,回血了,快叫护士过来,点滴输完了!”